郑爷爷和小绿在家门口等我们。
明明一切都没有改变,郑爷爷还是在门口等我们,小绿摆着尾巴汪汪叫着扑上来。每次我们回家他们都像这样在门口迎接我们。而郑奶奶这时应该在厨房做饭,我和郑乐会大喊着奶奶,然后郑奶奶就会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匆匆走出来,笑呵呵的接过我和郑乐手上的东西……
我和郑乐没有大喊奶奶。因为奶奶就在堂屋。一张黑白的照片,一个黑色的盒子。
郑奶奶成了一盒骨灰。
骨灰的意思即:不再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郑乐将手向前探去,越过骨灰盒触摸上照片。照片上的郑奶奶笑容依旧。
我以为郑乐会大哭,但他没有,他跪下去,磕了三个响头。我跟在他身后,也跪下去磕了三个响头。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郑乐已经挺直脊背站了起来。
郑爷爷徐徐走上前,将我拉了起来。
我却突然想哭。
这是继爷爷去世之后,我第一次想流泪。
可我酝酿了很久,终于还是没有哭出来。我想我的眼泪是真的流净了。
我和郑乐在乡下住了下来。
不知是为了弥补,还是为了逃避。
造化为何总是弄人。比如我错过了我爷爷,郑乐错过了郑奶奶。难道是我们还不够珍惜吗。
如果事情不该是这样,又为何会发生呢。如果我们不希望事情是这样,那为何最终还是能接受呢。我真是看不明白这个世界。
无聊的时候,我会去看老房子,以前的“萧家”。我总是不自觉地放轻脚步,静静矗立在废墟前。老房子已经坍塌了好几处,荒凉而破败,仿佛聊斋里下一个艳情故事就可以在此发生。可这里不是聊斋,生不出新的希望,也没有风波坎坷。只有无尽的寂静和沉默。
我站在老房子面前良久。几年前里面曾经住过人,曾经有过欢声笑语——看着这片废墟根本想象不出。连我自己也想象不出。坍塌的老房子把过去的一切无差别埋葬,就像一个巨大的坟墓。他看着我这个幸存者。我仿佛听见了老房子一声叹息。
后院更是早已荒芜。那些花,早就谢了。花谢了,蝴蝶蜜蜂也就飞走了。枇杷树也是有先见之明的。它如果还活着,该多么寂寞。
一棵树,见证这个乐园的败落。
该多么寂寞。
爷爷坟前的桐子花树长的很高很大了。我清楚地记得我在山上把它挖回来的时候,它还没我高。比我高我就扛不回来了。
它开了很多花,很多很多,在爷爷的坟上铺了一层。
我说:“爷爷你看你多幸福。鲜花铺地的待遇可能只有皇帝能享受,享受了还要被骂奢靡。爷爷你却可以用桐子花铺了一层又一层。”我在开玩笑,我希望能有人笑啊。
放眼望去,眼前的土地荒芜了一大片,没几块有人耕种了。
我说:“没有根了。”
我喜欢坐在爷爷身边。这让我觉得安全。爷爷是无边大海中的灯塔。我就是那个夜航人。
我捡起一朵桐子花,我很喜欢这种花,由花心浸漫出的淡红,永远也到不了尽头。余下大片的白。
可下一朵依旧倔强的生出淡红。虽然依旧不能染尽苍白。徒劳也好,至少他们有活下去的理由。
郑乐会经常来陪我。他已经从郑奶奶去世的悲伤中走了出来,因为他找到了新的感情寄托。
他开始恨曹阿姨。这是毫无道理的。可他还是恨曹阿姨。曹阿姨说:尸身要放那么久,冰棺太贵,不如火化。曹阿姨说:清明回乡下麻烦,不如埋在城里。曹阿姨说:等爷爷死了也火化了埋在城里。
我猜,郑乐在想,郑奶奶继续留在城里养病,有更好的条件,更近的医院,或许,或许不至于去世。而且我们都知道,郑奶奶是想土葬的,是想留在老家的。
后人永远无法理解土地对那一代老年人来说意味着什么。生是土地的子孙,死是土地的鬼。后人无法理解,就把这种无法理解的感情解说为保守——多么方便,一切过去而又无法理解的观念,都可以斥责为保守,一切新生而又无法理解的观念,都可以斥责为偏激,仿佛这样就可以找回自己当下的立场和尊严。
因为郑乐对郑奶奶的深厚感情,郑乐可以恨曹阿姨了。我也不知道是该为那女人高兴还是难过。我对她是没有任何感觉的。世界上哪有对错,只有立场。
鱼饮水也能知冷暖,何况人活在世。人心就是一杆秤,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分毫不爽。
真正的好,即使有误会,也不会造成伤害。真正的不好,不需要下狠手,只要一日日积累起来的小小摩擦。
郑乐终于当着郑父的面和曹阿姨大吵一架。他竟然骂曹阿姨是贱人,我第一次看到他骂女人,还骂的这么不留情面。我看那女人气的鼻孔都翻了起来,我在一边想笑又不敢笑。郑父自然是骂郑乐没大没小。郑乐却也不像以前那样偃旗息鼓,反而指着那女人的鼻子掷地有声:“哪个是大,哪个是小,她在我面前算什么大?”
郑父被气的够呛。他是那种传统的父,在这样的父面前,同为男性的儿子理所当然处于阉割焦虑之中——不具备决定权。
郑乐是要反抗了。他大概受够了那女人的明枪暗箭,也受够了郑叔叔的专制。更不能忍受那一对男女侵犯爷爷奶奶的生活。这一切的导火线,或许是被隐瞒的郑奶奶的死。
谎言就是谎言,即使披着看似善意的外衣。至少我认为,不管能不能承受,面临选择,郑乐具备自己决定的权利。而郑乐与郑叔叔之间,并没有足够的信任来支撑这种权利。
郑乐是一个很有控制欲的人。他不再满意“子”和“继子”的角色。他要以早已认同的“孙儿”的身份成长为一个完整的人。
但我并不希望他这样,他没法脱离郑叔叔独立生活。何况,我也不能。
于是我拦住了他。我把他拖回里屋。
人只要一天活着,就一天不能肆意妄为。
第十四章
郑叔叔和曹阿姨这次回乡,和郑乐不欢而散。直到我和郑乐的录取通知书送了来,郑叔叔又和颜悦色的来看我们了。
我和郑乐都上了Q大,在当时算是挺好的大学。我俩高兴的跟傻子似的。我知道郑乐填这个志愿是有些屈了自己的分数,他上了这个大学的王牌专业通讯工程,我则进了中文。我觉得我手拿通知书时,和郑乐一所大学的喜悦胜过了考上大学的喜悦。
郑乐把通知书拿到郑奶奶面前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是该悲伤郑奶奶没看到他考上大学,还是该喜悦自己完成了郑奶奶的遗愿。我记得他在郑奶奶面前开口时,声音都在抖,他说:“奶奶,我考上了大学,奶奶,我也会好好照顾禾子的。”
这情景就像在面对神父宣誓。
郑爷爷也高兴坏了,直搂着我俩说:“我们老郑家也出大学生了!”
郑叔叔看在郑乐成为老郑家唯一一个大学生的份上,也就不追究他之前他之前的顶撞了——大学生也许是该有点特权的。
这份通知书就是这么及时,即使我和郑乐因为奶奶的死,还没来得及经历期盼忐忑怀疑等种种应有的等待情绪。但通知书也没计较,依旧大度的到了我和郑乐手上。
这个假期就这样开始得让我无所适从,悲也不对,喜也不对。
我无所适从的时候只有去找爷爷。但郑乐并不放心我长久的待在山上。于是我和郑乐就围在郑爷爷身边,脚边趴着小绿,听爷爷说以前那些老故事。
看多了假的东西,就会及其渴望那些真的东西。
郑爷爷陪着郑奶奶的时候,我和郑乐也自觉的不去打搅,跑到外面到处转。郑乐走在前面,我跟在身后,有时小绿也会跟着,小绿老了,不像前几年那么爱闹腾了,只静静地跟在我们身后。大概是太熟悉了,我和郑乐也没什么话好说,二人一狗常是在静默中丈量一寸寸土地。
只有和他们在一起长久的沉默,不会让我觉得尴尬。
出去转总避免不了转到般若寺,它是我们那儿唯一的景点。六年时光了,它竟然没怎么变化。三开间的大门,进去一个院子,院子里有膝盖高的水池,里面有几株莲花,那几株莲花一直都有,我们在这读小学时就在。
我印象很深,当初谁都想摘这莲花,但怎么分都分不够,于是我们默认谁都不独占。倒让这几株莲花幸存了下来。
水池正对着是五开间的大殿,里面有三尊菩萨。忘了是泥塑的还是木头刻的。这般若寺是很早就有了,有寺就有菩萨,般若寺以前的菩萨在破四旧时被毁了,这是后来又重新塑的。由此可见我的乡人们是颇有原则的。
我以为是先有了菩萨,再有的和尚。那时才懂得,没有和尚,就没有菩萨。
我们上小学时,是没有和尚的。破四旧那会,肯定更没有了。寺里面不是和尚,而是我们一群闹腾的小学生
六七年了,般若寺里面的小学生已经上大学了,般若寺又变回了寺庙,里面有了几个和尚。郑乐拉着我去看以前的教室,发现已经成为和尚们的宿舍。我俩还没细看,里面就走出个上了年纪的和尚,倒把我和郑乐搞得不好意思了。就像看的不是和尚的僧房而是少女的闺房。
那个和尚对我们和善的笑笑,又转身回了房,我和郑乐对视一眼,不知道这和尚要做什么,幸而很快他又出来了,提着一个小布袋,里面好些饼干糖果,那和尚打开来让我们抓来吃。这是要结善缘。我笑了笑,拿了一块饼干,郑乐也拿了一块。小绿见有吃的,呜呜的哼两声,那和尚一边喂小绿,一边和善的问:“是当地人?”
我和郑乐经常逛到般若寺来,里面的和尚也混了个脸熟。郑乐说:“嗯,我们就住在山脚下。”
那和尚把袋子摊开再让我们多拿点,我俩笑着说不用了。他就把袋子放回去,说:“看你俩的年纪,是在这读的小学吧?”
郑乐说:“是啊,一晃六年了。”我也说:“以前这还是教室呢。”
其实我很好奇他是怎么成为和尚的,但又不好意思问。般若寺的那几个和尚都是慈祥温和的样子,但总让我有种凛然不可侵犯之感。
我们转出了门,我说:“你说他们是怎么成了和尚的?”郑乐说不知道。
我说:“以前听人说,是收养的没人要的孩子养成的。”
郑乐点点头:“有可能。”
我说:“要是我没遇上你,说不定就是个和尚了。”
郑乐一本正经点头:“你那么聪明,说不定现在已经混成方丈了。”
我笑着就去捶他,他一把揽住我,低声说:“可是你已经遇见我了呀。”
我故意打了个寒噤:“哇,好肉麻。”
他放开我笑着问:“那你感动了吗?”
我说:“感动了,你真伟大。”
他调侃道:“看来肉麻并不是非要降低人格嘛。”
我嗤笑一声:“你这人就是得风扬碌碡。”
他笑:“真能扬起来也不算差。”
回家的时候郑爷爷已经开始准备晚饭了。我和郑乐忙去接过来,一般是我烧火,郑乐做饭,小绿就趴进门口的窝里,它是越来越不喜欢动了。
以前爷爷在的时候,我也是帮爷爷烧火。我对做饭炒菜没什么兴趣,郑乐炒的菜味道倒不错。我觉得那是遗传,她遗传了郑奶奶的做饭天赋。
郑乐把油倒进锅里,我看他菜还没切好,就塞了两捆耐烧的柴进去,站起身去切菜。郑乐把手里的锅盖放下了过来一看,又嫌弃的把我赶回去烧火了。
我撇撇嘴:“一边嫌弃我,一边又不让我练。”我坐回去故意把火烧很大,要把油快些煎热。郑乐无奈的笑:“你练也练不会。”一边手上不停切着。想了想他又说:“你要有这个技能,以前就不会来我家蹭饭了。”
我爷爷做饭技术并不咋的,我做饭更是不咋的,于是每次郑奶奶做好吃的,我就会跑来蹭饭。我一边说:“我要有这个技能,以后也不会来蹭饭了。”一边默默把火烧的更大。
郑乐听见火烧的噼里啪啦下刀更快,还犹自笑着:“看你把锅烧穿了我们就喝西北风。”
我唯恐天下不乱:“哎呀油已经辣了,你还没切好吗,太慢了吧。”
郑乐突然“哎哟”一声,吓得我立刻放下柴火凑过去:“怎么啦!”
郑乐把左手藏在身后说:“切到手了。”
我忙去抓他的手说:“给我看看!”
郑乐缩了缩手:“别吓着你。”
我说:“我不怕。”又想起小时候流血了都是爷爷帮忙含着就好了,我急道:“你含着那伤口才不会流血!”
他说:“你帮我含。”
我去扯他背后的手,他顺势把手拿出来,手指就塞到我嘴里。我也没计较他那么急,含在嘴里用舌头一舔,根本没有血的味道,而是一股直冲味蕾的辣椒味!
我心想这血怎么那么辣,才反应过来被郑乐捉弄了,于是我愤愤的一口咬下去,郑乐“哈哟”一声把手指拿出来甩个不停,笑得直不起腰。我也被辣的够呛,连漱了几次口才把嘴里的辣味压下去。郑乐一副得逞的坏笑样,把菜倒进锅里,一边翻炒一边得瑟的嘲笑我。我偃旗息鼓坐下来烧火,瞪着他,心里盘算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吃了饭洗了碗,和郑爷爷坐在院子里歇了会儿凉,就各自上床休息了。农村也没什么消遣的,晚上除了困觉无事可做。我和郑乐拉了灯躺在床上,晚上歇凉时我胳膊上被咬了几个疙瘩,我就把胳膊搭在郑乐胸前,让他给我掐一掐。我以前看到过一个词,叫痛并快乐着,我觉得用来形容掐在疙瘩上的感觉最形象不过了。
郑乐的血型不吸引蚊子,也可能是因为我的血型太吸引蚊子,只要有我在,其他人都不会收到蚊子攻击,我跟郑乐说,我帮他抵挡蚊子攻击,他负责善后——等我被咬了来帮我掐。
其实这个理由没有存在的意义,因为郑乐从来不会拒绝我。
每天晚上我要么把胳膊横在他身上,要么把腿横在他身上,他给我掐着掐着动作就停了,他睡着了,我也睡着了。
那天爷爷去赶集的时候买回个大西瓜,我们把它镇在井里,晚饭后歇凉吃。那几天挺热,我们爷仨把这大西瓜吃完了,主要还是进了我和郑乐的肚子。
西瓜这玩意儿就是水,吃多了就像前列腺被吃坏了一样,尿多的不得了。我把胳膊横在郑乐身上让他给我掐着疙瘩,没一会儿又想上厕所了。我翻过郑乐身上爬下床,起身去上厕所,郑乐也起身打算去上。那时的厕所一般和猪圈在一起,郑爷爷家没养猪,就用来堆柴草。
我们一前一后路过堂屋,看见小绿亮晶晶的两只眼睛,又摸黑进了厕所,郑乐说:“你小心点。”
我笑,“你怕我摔进茅坑吗。”
“对啊,”郑乐笑着答“你摔进去了不要紧,要把茅坑堵了,那就麻烦啦。”
我“哼!”一声,伸手去拉厕所里的灯,忽然感觉踩到了什么,来不及反应,脚踝上立刻一阵刺痛,我大叫一声,条件反射的一踢,郑乐本来慢悠悠走在我后面,听见我声音,立刻追上前问:“怎么了!”
啪嗒一声灯被打开,我看见条蛇尾巴从柴草里钻了进去。小绿像箭一样窜进来,郑乐上前来扶住我,眉头紧皱。我拍拍他的背,又顺顺小绿的毛,说:“没事,应该是条菜花蛇。”
农村里经常会有蛇,我们那儿最常见的就是菜花蛇,也没毒,并不致命。
郑乐听见是菜花蛇也松了口气,拉着我就要去卫生所搽药。我拽着他的手说:“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