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尘说到此处却是笑,窗外的皇上则心下一凛,又听单朗骂了一声小疯子,然后是白尘越发娇狂的笑声,“我才没有疯呢!真正疯的是打我最凶的那个人,刚开始我还想着怎么报复一下,后来才听人说他是真的疯子,相依为命的女儿跟人私奔了,他是气疯的,后来见着长得好点的人都会打,大概他女儿也长得不错吧?可我是男的!真是冤枉!”
“后来呢?”单朗端过茶水喂给白尘,然后把人扶了半卧在自己怀里,抚摩似抚慰。
白尘舒服得闭眼笑,梦话般续道:“后来他就死了呀!乡邻们凑钱埋了他,管家也凑了份子,可是管家死的时候,所谓的乡邻都视而不见,我自己卖进望春馆还预支了九十两添上,本是为了支付官兵所谓的免役费,换来的是管家的尸体不说,根本没有半文余钱治办丧事,馆里又不肯再支借,你知道我是怎么埋的管家吗?”
单朗皱眉不语,眼中却隐现泪光,白尘则淡淡地笑,“除了坑蒙拐骗,我也不会别的了,但我那次没有太多时间去谋划骗局,所以我去抢,埋伏半日才碰上一个看起来有钱的,可是很不幸,人家是江湖上有名的采花贼,人称宵夜一点红,不过也很幸运,那般恶名昭着的人听了我的事,二话不说就帮我埋了管家,还留了些银子给我度日,我差点求他给我赎身了,可我不能走,我还要给管家报仇,如果他是杀手,我肯定会求他……”
“当日打过管家的那些人已经被我杀了,虽说冤有头债有主,但若你一定要矿场主事的命,我也绝无二话!”
白尘惊疑,“你什么时候去杀的?”
“就是上次啊!主要是去堋州杀那伙人,然后顺便去金州杀一下天神教教主……”
“什么叫杀一下?”白尘轻捶笑嗔,牵动伤处又丝丝抽气。
单朗轻笑摩抚,“那种谁都可以充演的教主是杀不完的,所以只是杀一下而已,倒是统领那伙兵士的矿场主事杀掉便是杀掉,单看你想不想杀?”
白尘冷笑兼叹息,“杀了又怎样?管家能活过来吗?况且有位江湖郎中给管家把过脉,只说管家能活到那时已算奇迹,我却知道管家是不放心我独自过活,硬撑着一股心劲陪我一路逃亡,那天皇上问我可曾恨他缉我十年,我说不恨,虽是真话,但是想到管家,我会忍不住替庆王恨,虽然我没资格,因为逃亡是我自种的因果,但是缉我一人不行吗?十年来的缉文上都有管家的画像,害得管家拖着伤残之躯还要自毁容颜,你应该记得的吧?管家是那么俊俏的人啊……”
白尘哽咽难言,单朗无语劝慰,只能转了话头,“你呢?又是怎么掩去金蒙王族天生自有的纹案?去年相认时,我曾有意看过,没发现它在哪……”
“你为什么有意看?怀疑我不是你要找的人吗?”
“我哪来那么多疑心?只是好奇而已,就算你的纹案是长在屁股缝里……”
“你才长在屁……不跟你说了,就不告诉你!”白尘嗔目红了脸。
单朗嘻笑似赖皮,“告诉我嘛!小活宝最乖了!到底长在什么地方啊?你全身上下我哪儿没看过?讲给我,等你好了,我得好好看看……”
“看不到了。”白尘涩涩一笑,“你还记得当年我父王自刎时说的话吗?他说我不再金蒙国的小王子,只是一个随叔父逃命的寻常百姓,这话在别人听来是父王为了保我性命的托词,但是对我而言便是被驱出户,管家则是驱逐执行者,破城当日他们就料到是我换了兵符,所以我不配拥有王族纹案,父王那话也是命令管家消除我的王族象征,方法很简单,用烧红的金针沿着纹案刺划一遍,结痂后再来一遍,如此七次之后,纹案再不附身,所以你看不到了的,我也不告诉你它原来在哪儿,就不告诉你,让你好奇去!”
我不好奇了,我只心疼,那不是简单的除纹,而是血泪斑驳的刑罚!那时你才六岁啊,我的小活宝!
单朗切齿含泪,白尘却嘻嘻笑,“我是小气又自私的人,可是你把我宝贝得幸福死了,别说忘了曾怎样痛过,就是应该记恨的人,我都不太记得了,所以那个矿场主事就算了吧!何况当真要报仇的话,自有真正的元凶,却不是我能报复的,但他这十年也不是那么快活,管家曾说人心虽强,天意难违,各人的善恶该是怎样的报偿,老天自会一一偿付,因此一切恩怨都顺时而流吧!我早就不恨了,你也不要替我恨,好吗?”
单朗淡淡嗯了一声,微瞟窗外一眼,笑道:“你说不恨,可是皇上老想着拆散我们,以前弄个傻小子给我做妾,如今想把端木霖扔给我,那根本是个被人宠成白痴的混蛋,我就是要一只狗也不可能要他……”
“别胡说!”白尘轻掐一爪,笑叹,“端木霖是真的喜欢你了!就算不能回应,也不要轻贱他人的感情,尤其他那般脆弱的人,经不起丝毫磨折,稍有不慎都会令他绝望胡来,我虽不善于同情,却会每次看到他都生出不忍,真有些怒其不争的意味,可是说了重话,又会平添自责,你说宁愿要狗也不要他,但你不觉得吗?他真有点象一只貌似强壮,其实声响大点都会吓个半死的……嗯……也不能说狗,因为狗性忠厚,再弱小的狗也会在主人遭到危险时挺身而出,他却一昧靠主养活,无有报恩之意,或者有,但他早就被娇惯成一只无能的宠物……”
“宠物还会摇尾吐舌呢!他连这个都不会!”单朗笑骂,目光狠盯窗外一眼,手上轻抚白尘的脸颊,“你那日劝我接受皇上的婚赐,还说皇上只是给端木霖一个称心,也是给他自己一个放心,当时我虽勉强应了,这几日偶尔细想,还是觉得不妥,所以我想找端木霖谈谈……”
“你少来!上次你找他谈过他就自杀了,这次你又想干什么?我可警告你,他是皇上宠护的人,现今皇上自个儿的事都摆不平,你就少拿些无聊事去烦他了好吧?”
“我不烦他,他就要拿端木霖来烦我们!再说你没受过他一丁点恩泽,干吗什么都向着他?”单朗是真有些恼。
白尘更恼,“我怎么没受恩泽?皇上对你算得放任无度了,你虽为他尽力不少,但那是你应尽的职责,私下里,你敢否认得了皇上的特别宠护吗?他是真把你当子侄一般爱护,因此所有对你好的人,我都感激在心,有了他们的呵护,我才能得到你这么一个宝贝我的人,所以我是得了皇上天大的恩泽!”
“可是他要拆散我们!”
“不是拆散!是考验!”白尘笑嗔,“你又不傻,怎会不知皇上的真意?所谓赐婚以求自己放心,这个放心不止对端木霖,还包括你,皆因我出身不正,皇上才会对我万般质疑,究其本质,却是对你万般呵护,担心我行为不端,令你伤心不如意,所以你且知足吧!”
单朗黯然沉叹,“你是我的宝,我却护不好你,令你遭人质疑甚至嫌恶,你虽不在意,我却时常灰心,恨不能抛却一切,带你远离这些纷扰是非,那样才能真正宝贝好你吧?”
“不能!而且你这想法触犯家规了哦!说了要尽忠职守的,可你非但懈职,你还想跑?”白尘反手掐住单朗的脸,“你不想在上面了?再不好好尽你的职分,等我好了不给你哦!”
“我错了!明儿就回去领事,现下你用嘴……”
“好疼哦!骨头好……唔你放……嗯不……”
屋内娇声叠起,窗外的人无端羞恼,悄声踱出院门,直至大门边仍心绪纷乱,那小孩……兴许不错的吧?
第70章
庆王的心结是解开了,但是十年淤塞终归留了隐痛,皇上为之心忧却也负疚,苦思几日仍无良方予解,近侍体贴献计,皇上虽微有不悦,但也依计而行,于是颁旨单府,以单朗劳苦功高为由,特许单府一众伴驾温泉行宫一游。
此事让林霄兴奋不已,白尘则兴致缺缺,主要是单朗不得去,还说犒赏他的小狼哥哥呢!却拿一大堆国事留人在朝,温泉再好,行宫再妙,没有小狼哥哥,他才不稀罕!
可这是圣旨啊!所以换衣服吧!上车吧!皇帝遣车来接,再拖下去,来的就是囚车了!
骏马华盖贯城而过,个多时辰便到了皇德寺,原以为皇上亲临会有众僧迎接,谁知门边冷清清,不过也好,省得行制礼仪累得死人!
随车宫人代言皇上口谕,只叫白尘等人随意即可,而后竟驾车离去,这是唱哪出?
白尘怔在原地,林霄早就拖了他的卫哥哥进去,老三只好拉起白尘同行,绕开寺庙正殿,步入旁边的洞门,行不多远就见前方站了两个人,细看竟是庆王和惠王,老三转身就走,惠王苦笑,白尘上前揪他一把,“追呀!真个有了婚约就放弃了吗?赶紧的!”
惠王仍是苦笑,但也寻着老三而去,白尘这才满意了,也才叩拜行礼,“草民不知王爷在此……”
“起来!”庆王扶起白尘,细细端详又隐隐含泪,带着白尘去了后方行宫,坐到一方山亭内仍拉着白尘的手,心情之激动可见一斑。
白尘也安于牵握,见庆王斟了茶来,可是单手接茶大不敬,于是略微用力挣开,随即也给庆王斟了一杯,“王爷请……”
“不必拘礼,日前就想去看你了,奈何单朗闭门不见,虽从林霄处得知你因爬树而受罚,其实是那日被皇上踢伤了吧?现今可好些了?”
“早就好了,王爷不必挂怀,草民……”
“我说了不必拘礼,或是你特意如此,断不肯与我稍有亲近?”
“不是!”白尘含泪笑道:“那日在护城河边见着你的第一面,我就觉得你亲切如长,后来你还给我带路,还给我点心吃,让我觉得受了父辈关爱一般,可是我爷爷的确害死了你的父王……”
“那是前人恩怨,且不说你,就是你父王也与先仇无关,我想亲近你也不全因洛先生,那年单朗收骨埋人之时,我便猜想洛先生也恐不在人世,今生,我是报不了他的恩了,及至那日你自曝身份,我才稍许释怀,除了洛先生的恩情,我还对你负愧良多,当日未能阻止皇上的缉杀密令,才会让你无辜受累,想你当时不过六岁孩童,然而十年逃亡,历尽人世艰危,不曾有过丝毫愉悦,甚至漏失了童真岁月应有的乐趣,如今你不过十七岁而已,纵然少年老成,心上却已沧海桑田,看似皇上之过,实则是我之罪孽……”
庆王哽咽难续,白尘也泪如雨下,不为庆王的负疚愧语,只为得人切意关怀至此,纵然爱人的关怀已足,父辈一般的疼护则是别样暖心,勾起来的也是别样委屈,那些最艰辛时也不曾掉落的泪,此时可尽情流淌……
两相情怀,一般悲酸。白尘在庆王怀中,小孩般委屈地哭,庆王轻拍轻抚,不时擦去小孩脸上的泪,自己亦是泪痕满面,谁知小孩突然笑起来。
“我哭出鼻涕了你还抹?”白尘羞窘又尴尬。
庆王宠溺一笑,取出丝帕捂在小孩的鼻孔处,“擤擤!”
“我自己来!”白尘跑到一边收拾干净,回去就拿自己的帕子给庆王擦脸,庆王也不推拒绝,带了享受的表情任小孩服侍,眼底却愧意更深。
白尘心有所感,扔了帕子,端起两杯茶,递一杯给庆王,“咱们以茶代酒,这一杯之后,再不提前情是非,算是啖尽往日悲苦,自此敞怀畅意,只用自身幸福祭奠故人,也是偿付曾经所受的苦,好吗?”
这般体察人心,这般善意美好,要我如何不说好?庆王含泪带笑,一饮而尽,白尘也喝个干净还习惯性亮杯底,然后吐舌一笑,“我露馅了,倒似有酒瘾似的!”
“有也无妨,只是你还有伤,不可饮酒。”庆王果然父辈般叮嘱。
白尘受教点头,正想询问皇上所在,却见亭外来了一人,虽不讨厌,但有点扫兴,却也习惯性生出不忍——端木霖看的不是我,而是通过我看另一人,如此卑微怯弱的爱,叫人怎忍?
“王叔。”端木霖上前见礼,庆王单手扶起,“你怎么也来了?”
“我以为单……皇上准我来的。”端木霖失言也失措,小心翼翼地打量白尘。
庆王微微诧异,于是白尘知道了,不但皇上要赐婚的事,就连端木霖对单朗的心思,庆王也一概不知,想必是皇上刻意隐瞒,但是这样才是最好的,庆王是个苦心人,不能再让他苦下去。
“候爷是来找我的吧?”白尘起身,转向庆王行了一礼,意即请退,庆王欲言又止,终究含笑挥手,反正要在行宫小住三日,何况方才以茶代酒,已是一笑抿恩仇,今后有的是机会补偿小孩,此时且让他撒欢玩玩吧!
庆王吩咐端木霖带白尘四下游玩,端木霖欣然领命,可惜白尘毫无游兴,小狼哥哥又不在,我干吗要陪你走来走去?再说我肋骨还疼着呢!
白尘坐到荷塘边的草地上,“你不用给我介绍来介绍去了,我对什么园林景致、园艺风光,通通都没兴趣,再说你也心不在焉的,何苦来着?原本就是冲着单朗来的,但他没来,所以你回去吧!”
端木霖局促一阵,讷讷道:“你在也是一样的……”
“我求你了好吗?不要用这种哀怨乞怜的眼神看我,弄得我都产生错觉了,好像是我横刀夺爱,你则是宽宏成全,所以你行行好,拿出点男子气概来横刀夺爱,好让我觉得你是一个值得我出招的对手,不要逼我跟你一样虚伪,一面觉得你可怜,一面又想打你一顿,这种矛盾心理会让人自我厌恶,所以求你做个象样一点的情敌好吗?”
白尘一口气骂到这儿真是又累又气,端木霖则异常难堪,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小心试问,“我可以坐下来吗?”
“你想坐就坐,这儿又不是我家!”白尘故作凶样,端木霖却失神般愣了一下,然后学着白尘的样,伸长两腿席地而坐,低语,“你长得很美……”
“是啊!我美死了!你羡慕还是嫉妒?”白尘恼闷,泄愤般揪扯草皮,“你真是让人宠成大白痴了!我不过是个毫无身家背景,甚至做过女支馆小倌的低等贱民,而你,简直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皇室贵胄,如此云泥之别的身份落差,别说你只是看上我的人,你就是要我的命,也只在你一念之间,或者你故作哀兵是为了跟我和平共处,那我劝你省省,单朗是我的人,要我共人分享,除非踩着我的尸体!”
白尘言毕冷笑,端木霖很明显地打个寒颤,越发低了头,道:“我不会伤害你,原本也想谢绝皇上的好意,但是如你所说,我是白痴,除了借力于皇上,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让我时常看到喜欢的人,倘若不是你们必须居留京城,我大概能说服自己不作妄想,可是皇上说了,单朗最少会在京城居住五年,所以我想……我觉得是个机会。”
“对,是个机会,所以你好好把握吧!”白尘以手作枕,仰躺在草地上,看着碧空流云,低叹,“春光易逝,时光亦如白驹过隙,很多事真的要抓紧,否则时不我待,但是有些事则要看准了才抓,否则会悲悔莫及,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