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薛文锡倒是早知道他会死,一口气吊着也是受罪,因此希望他越早死越好,前两日终于来了消息,还替他松了口气。
这样一来,耿森平便愈发得到薛文锡器重。
那耿森平心里也是如同明镜一般,压在他上头的一座大山已经崩塌了,从此快活不消说,黄永祥那些手下虽然无能,却也因此更容易收为己用,从今以后,他也是一个可以说得上话的人了。
他一边想一边走,双腿迈得生风,心里愈发得意起来,然而待他面无表情经过长廊,终于步入那个无人的办公室,关了门拉了窗帘时,才悄悄地勾起嘴角,十分静默地笑了。
他一朝翻身,得意之余想起了自己的老相好,嘴里便不自觉哼起了调子来,伸手拿起桌上的电话。
符小玉此刻在家里无所事事,搓了一宿麻将正欲倒头大睡,楼下电话却突然响了。那电话铃声很是恼人,叮铃铃地响个没完,他本想叫个丫头去摁了那通电话,无奈丫头在楼下,他已经困得没有力气大喊大叫,因此只能拖沓着步子,骂骂咧咧了两句,睡眼惺忪地走下楼去接起电话喂了一声。
他不敢不接,因为打来的可能会是重要的人物。
自从搬来这里以后,符小玉接过许多电话,大多数都并不重要,都是与自己无关的人来找这个家的主人,时间久了,符小玉便也不把它放在心上,不敢不接,但也只是走个形式,因此喂得也格外漫不经心。
然而电话那头却传来意料之外的声音。
“喂?”听起来像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字,符小玉却轻易地,不能自主地从中勾勒出一整个耿森平。
“耿森平?”他还没醒透,但是人已经惊了大半,“你打来做什么?”
“哦?”耿森平故意装出惊讶的语气,“这里不是田中小二郎先生的公馆么?”
“是的,没错,但是田中先生现在不在家。”符小玉即刻恢复了冷静,淡淡答道,“你可以到晚上再打,或者直接打去日领事馆。”
而后两边都是沉默,符小玉本想啪嗒一声扣了电话了事,然而心中滋生的无限好奇又让他生怕耿森平说了些什么却被自己错过。
只是两人都没有继续讲话。
耿森平是在等符小玉的啪嗒一声,然而那啪嗒一声却迟迟没有来,他在意外的同时,才终于缓缓开了口。
“我现在是警长了。”耿森平顿了顿,“你要不要考虑跟着我?”
他知道符小玉是个攀附权贵喜爱势力的人,也知道他表里不一没脸没皮,可是他还是愿意再争取一次,并不是为了出曾经他没跟自己的恶气,只是愿意。
符小玉没想到他会说得这么直接,顿时心乱如麻,慌慌张张地回了句:“你让我想想。”
然后终于啪嗒一声扣了电话。
电话虽然扣死了,念想却没断,耿森平知道这次符小玉的话没说死,便是有希望了,因此喜不自胜。他每次得了好消息,第一个念头就是要说给他听,只是他愿说那人却不愿听,所以也从没有说过。
耿森平原是心有不忿的,那田中小二郎是个什么玩意儿,在杀中国人的战场上断了条腿,就躲到领事馆里了,符小玉跟着他能好过么?虽然自己并不是什么大人物,可是仪表堂堂,也献出了一颗真心,他也真舍得把自己踩在脚下。
无声地叹口气,耿森平自怨自艾了一会儿,伸手掏出腰间的毛瑟短枪,狠狠地擦拭了一番。
耿森平说完后痛快了,符小玉却仍旧心乱如麻,睡意全无。他仍旧呆坐在沙发上,揉了揉自己的头发,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里盛了一团浆糊,不够用,于是恨恨地伸手一敲,直埋怨自己遇人不淑。
他也知道耿森平对自己的一颗真心,无奈曾经眼瞎了,喜欢上那个狗屁总长,丢下一切离开了戏园子。他以为得到了权势又得到了真心,还在沾沾自喜,没想到不多久总长便为了讨好日本人,把自己送给了只有一条腿的票友田中小二郎。
真可谓失去了一切。
戏园子是他发迹的地方,是他的根,若是他那时没有走,如今定是最红的角,小蝴蝶算什么,算个屁!他符小玉要是想找人捧,还难么?
然而他现在沦落到了这样的地步,连报纸都不敢去看,因为报纸上没有小蝴蝶就一定会有日伪政府,没有日伪政府就一定会有小蝴蝶。
而他曾经发自内心愿意跟的那个总长如今却是风光无限,在上海,只要是日本人势力所到之处都有他说话的地方,即便有骂声也被狠狠地压制住了,符小玉自认仍然喜欢着他,他是那样喜欢有钱有势又叫人难以抓到真心的男人,然而他又是那样应该恨他,恨他毫不犹豫地就出卖了自己。
虽然符小玉曾在心里掂量过,若是要自己在钱与人之间做选择,他也一定不会选择一个小戏子,可若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那一切便都不一样了。
终究是意难平。
第二十五章:警署
世上有情人众多,意难平的又岂止一二。
叫他带走那条围巾后,薛文锡又呆了一会儿,似乎是真的释怀了许多。
那条围巾是靳椋秋送给他的唯一一件东西。靳椋秋给过他很多,包括他的身体,然而薛文锡知道那些大大小小的关切恩惠,其实全都是不走心的。只有那条围巾,让薛文锡唯一一次真的有了被爱的错觉。
靳椋秋一个男人,虽说常做女人扮相,也温雅了一些,可卸妆以后,面貌仍是带些棱角的,并没有女里女气。薛文锡打死也没有想到他在有生之年竟会亲手为自己织一条围巾。
他曾无数次在心里想象着靳椋秋低头织围巾的样子,每一次都仿佛能感受到时间停止般的静谧安宁,耳边也只有针线交织的轻声回响。
每当想到这里,他就会以为,靳椋秋真的曾为自己动摇了。
却不过是自己自作多情。
过不了多久,那条围巾就应该躺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与无数肮脏的垃圾混在一起,或是被一个毫不相关的流浪汉捡到戴上了吧。除了他再没有人知道这条围巾的来历,也再无人会珍惜。
就像那个死去的人,他再也感受不到珍惜了。
不是不心痛啊。只是他必须得放手了。
他知道自己终于可以为自己的赌气行为画上一个句号——包括曾经对于靳云鹤的执念。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这样经年累月的的赌气行为有多么孩子气,他也从未想过自己这般行为会对薛覃霈造成伤害。
徒然又生出了许多心痛。
现在才觉出亏欠,是不是晚了?他总是晚,总是晚,爱靳椋秋爱得晚,对妻的歉意来得晚,对儿子的关切更是晚。
他现在唯一能抓住的,就是身边这个小戏子了。这次再不会晚了吧。
薛文锡喟叹一声,以手扶额,深感无力。他甚至不能细想这无力感的来由,因为知道自己一定是束手无策的。
复又低头看向办公桌,发现这几天积累的事务相当多,各类文件堆得比山还高。
整理过心情,薛文锡匆匆投入工作。
先翻开最顶上那个,薛文锡一眼扫过便觉得脑袋里突地一跳,仿佛有只动物在里面抓挠着要逃出来似的。
东北王在火车上被炸死了?
这简直是一个噩耗。
难道局势的恶化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么?薛文锡皱起眉。
他知道日本人曾经就在光天化日下刺杀过东北王,然而这样明目张胆地再来一次,并且已经得手,这一消息实在让他震惊之余深感不安。他常年生活在英租界里,一直不喜欢英国人,然而一同日本人比起来,薛文锡就觉得英国人简直是慈眉善目。
虽然日本只是小打小闹般一直未有大动作,并且对于这次事件,日本未作出任何回应,但是他始终认为这件事定是日本人干的,并且大动作仍在其后。
上海会安全么?或者会一直安全下去么?
他几乎立即给出了否定答案。
啪嗒一声。
为了让自己尽快镇静下来,薛文锡默默地点燃了一根雪茄。
他并不喜欢雪茄,平时也不抽,然而因为他对于烟实在没有要求,反而有时候更喜欢便宜货——它们更呛一些,于是一口吸进去,便会让自己有一瞬间的得空,能够什么都不想。
或者有时根本就是自己拿烟纸随手卷了抽,他不是矫情的人,并且实在离不了烟。
薛文锡舔舔嘴,半颗脑袋没在朦胧里,开始专心发愁,一不小心就陷在办公室抽了一整天,抽得整个走廊都乌烟瘴气。其间他靠在椅子上翻阅了一些文件,也派人去打听了一下各方动向,粗略估计不过多久便会有日本人过来找他了。
但此刻所有人却是出乎意料莫名其妙的安稳,没有任何一方开始动作。他仔细一想,认定其他人定已是先做好打算了,因此自己心中也拟好了一个计划,一旦上海待不下去,就立刻离开。人是不能都带走了,但儿子和靳云鹤是一定要带的,剩下的就只能听天由命。
只要能够成功地逃离大陆,那自己就拿上钱,安心养老去吧——靳云鹤那小崽子不是号称要养自己么,那好,他出钱——让他去养!
至于手下的人,像是耿森平,要做什么就让他去做,就是把这警署署长让给他也可以,薛文锡自以为比较了解他,认定他并不是小人,所以还是比较放心的。
转头看了看窗外,天色已经开始变暗,家里应该正值饭点。他如今致力于在家人眼里变得亲和,因此匆匆收拾了东西就离开了。
他前脚走,耿森平后脚就迈进办公室,面色不甚动容,但心情愉快,甚至轻声吹起了口哨。楼下有个文秘,耿森平走上去时正专心低头打字,听闻哨声后噔噔噔跑上楼专为向耿森平投去一个不可置信的目光。耿森平没有发觉,他正心心念念符小玉回的那个电话——竟是答应了,还要今晚约在一家日本餐厅见面。
他实在搞不懂符小玉怎么还喜欢上日本菜了,多难吃啊,半生不熟的。
但是他哪里在乎呢——他去那儿又不是为了吃的!
于是他轻快地步入薛文锡的办公室想要简要汇报一下工作,然而薛文锡不在,电话却响了,他只得接起来。
“田中先生?”耿森平的眉毛惊讶得小小一挑,“署长现在正好有事出去了,是,哦不,不好意思,我实在不知道署长家的私人电话,您得改日再打来了。是,好。”
他礼貌地应了几句,想要赶紧结束对话,然而田中小二郎电话里听似随意的一句话却让他浑身上下汗毛倒竖。
“阁下对感情的坚持令人敬佩不已,我是非常希望你们在一起的,这一点可以保证,这使我对我们的合作信心更大的了,另外,请阁下不要忘记今晚的饭局。我们一定会愉快地合作,并且深入下去的。再见。”
再见。
耿森平几乎是颤抖着手扣上电话的,他虽然不是脑袋灵光的人,可也实在不傻。符小玉爽快的答应背后是什么,他几乎立刻就明白了,而那个田中小二郎想要什么,他更是明白得不能再明白,那么现在问题只有一个——他自己。
他知道薛文锡对自己已经够好了,然而做过一番痛苦的心理挣扎,他几乎是赴死般庄重地离开了警署。
扣上帽子,在夜色中悄然离开。
他仍是去了。
在一切甚至不加遮掩的真相面前,他仍是去了——
他去的哪里是一个饭局啊,简直就是一场万劫不复。
第二十六章:强留
薛文锡开门的时候,家里都是黑的。
敲门都没人应,曹管家肯定又被薛覃霈给撵到后院里去了,幸好他恰巧带了钥匙——他带钥匙的本意是为了悄然而至震惊一下薛覃霈的,只是没料到进门后先惊讶的反而是自己。
啪嗒一声,灯开了。
薛覃霈蜷缩沙发上,受惊一般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几乎流了泪,也几乎是与此同时,薛文锡感受到鼻尖久违的酸痛。
他们二人又是一同失魂落魄了。
“儿子啊。”薛文锡轻声喃喃道。
薛文锡的两个黑眼圈在灯光下静默着,不动。他的双眸几乎是凝滞了,与两个黑眼圈融合在了一起。
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走到他身边坐下了。
薛覃霈却几乎是失去力气般,喃喃道:“能不能不让余绅走?”
偌大的一个客厅只有两个失魂落魄的人,此时薛覃霈有气无力的乞求就被薛文锡捕捉的格外清楚。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然而只是无声地点点头,拍拍儿子的脑袋:“回屋睡去吧,有什么事明天说。”
薛覃霈却轻微地摇着头,边摇边就睡了,声音越来越轻:“不了,我太累……”
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还未长大的时候,他在自己的床上困到边讲话边睡去,可惜这样的陪伴在薛覃霈的整个童年也屈指可数。
薛文锡从楼上拿了条被子给他裹上,关上灯,也上楼了。
他走到靳云鹤房门口,发现门锁上了。心里一咯噔,愈发堵起来。
他先是轻轻敲了敲门,屋内一丝动静都没有。
而后又敲得狠了些,但仍是等了好一会儿房门才打开。
靳云鹤红着眼睛衣衫不整地站在门前,像哭过一样。他本来目光呆滞,然而看见是薛文锡,眼神倏地亮了一下,而后一下子就把自己扔进了面前人的怀里。
闷声道:“你回来了。”
薛文锡像抱孩子一样把他抱进屋,心想今天这是怎么了,一个个都活回去了不成?
刚把靳云鹤放上床,他就又贴了上来,缠着不肯离去,不说话,也不撒手。
薛文锡一下下地拍着他,觉得有些好笑,然而拍着拍着,自己心里却也安定了。
他到目前为止对于发生了什么还一无所知,但是他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多到自己已经安于生活在假象之中,甚至当自己不知道真相的时候,才能够感到更安心。
真相总是更残酷一些。
“我们睡吧。”靳云鹤窸窸窣窣地给他脱了衣服,关了灯就要睡。
薛文锡也没反抗,只亲了亲靳云鹤的头顶,然后低声问了一句:“你有什么想说的么?”
沉默了一阵,靳云鹤闷声道:“你一定有办法留下余绅,把他留下来吧。”
而后再不说话了。
薛文锡不知道哪来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还以为小时候靳云鹤同余绅培养出了好的感情,现在也是难舍难分,然而越想越是摸不到头脑。因此他也并没有再想,而是配合地很快入睡了。
第二天薛文锡一打听,才发现原来是余绅要去英国了。余子蟾的身体状况近来好转不少,那边也要开学了,余绅便不愿再等,即刻就要动身。
薛文锡想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反正余子蟾病着,一时也起不来,因此打了几个电话,报社就把那份工作收了回去。钱都没了,还出什么国。
报社里的人也不想再雇个重病在床的迂腐老人,死了则更麻烦,因此乐得顺水推船。
接着他很快就回了警署,取了私下找人订制的几把短枪锁在抽屉里,一把贴身带着,之后又把办公室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该毁的全毁得不留一丝痕迹,该带走的也全都收起来,做完这些,薛文锡就把余子蟾那茬事儿给忘得干干净净了。
然后就是一屁股坐上软垫子,低头继续公务。
过了一会儿,耿森平一如既往地推门进来,面无表情地说道:“日领事馆的田中小二郎昨天来了电话,四爷不在,我就接了。”
“哦?”薛文锡抬起头,几乎不可察觉地皱了皱眉,“他说什么了?”
“我以为四爷不会感兴趣。”耿森平走到薛文锡身边,“他说日本方面非常诚心地想要合作。”
薛文锡鼻孔出气哼了一声:“是不怎么感兴趣,你怎么说的?”
“我没说什么,决定还是得您做。但是我认为……”耿森平突然不说话了,薛文锡再次被迫抬起头:“什么时候变得磨磨唧唧的,你认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