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他多么想留住余绅啊。
连命运都悄然无声用心良苦地把他们摆到了这一步,他又有什么放弃的道理呢?
就像他们第一天见面一样,他们的一生似乎都在这种怪圈里循环,薛覃霈揍了那个想要留住余绅的小男孩同桌,而余绅看了看他同桌,还是坐在了薛覃霈身边。
就像薛覃霈这辈子都在试图赶走余绅身边所有的人,而余绅还是留在了薛覃霈身边。
第二十九章:小团圆
那一天在余绅的记忆里占据了相当惨烈的一页,与之同时刻下的,也是最炽烈的爱。
以至于后来每次再回忆起薛覃霈,他的所有无法磨灭的气息总是与一种近乎于绝望的窒息感一起袭来。就像每当他回想起母亲难以瞑目的双眼和不堪的尸首时,总能感觉到有一双手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握住了自己的冰凉的手,握住了自己的爱,自己的生命。
因为舍弃不掉爱,所以疼痛也要承受。
那一天的阳光还是明媚的,世界并没有因为一个家庭的崩塌而有任何知觉,蓝天也一如既往干净得无辜。
他安静地埋葬了自己的亲人,安静地去往了另一个家。
余绅的家里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他环顾了一圈,看到自己的行李还整齐地摆在屋子一角等着主人带他远渡重洋。
薛覃霈送给他的。一只闪亮的小皮箱。
想到自己辛苦一生的父母,余绅几乎有一种被人掐住脖子的绝望。如果可以,他多么希望自己不是他们的儿子,自己没心没肺,不要被这样无私的奉献牵累。他想,只要有钱就好了,不要感情,这是最好的生活。
然而他痛,痛啊。
却只能束手无策。
说实话余绅并不怕死,他怕活着,或者说,他怕活成自己这样。
明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却要逆着心意逃离。
然而他又比谁都清楚。
说要不在乎谈何容易,人要是心里把什么看得重了,就总有个牵挂在那儿,忘不了,就把自己徒劳地困住了。
锁在自己手里,钥匙却是他的。
真要逃离,也是场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毁灭。
薛覃霈转头看着静默的余绅,又抬头看看天。阳光正好,小河的水好像不那么清澈了。似乎什么都没变,又似乎变了些什么,薛覃霈突然间体会到了余绅的心情。
心底突然闪过一丝惊惶,好像有些晚了。
然而余绅已经转身,再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逆转。
“回家吧。”余绅说,尽力扯出一个笑容。
薛覃霈看着眼前少年,几乎感到一阵眩晕。他心中狂喜,上前牵住那人的手,一起走出去了。
天空下,阳光正好,小河的水好像不那么清澈了。汽车发出刺耳的轰鸣声,在黑烟中消失不见。
薛覃霈不肯细想,执迷沉溺于这短暂的一刻,欢喜不已。
他想,就像无数其他人曾经想过的一样,要牵着这只手,一直牵下去。
到家之后,薛覃霈让余绅住在以前自己母亲的房间里,余绅不愿意,他始终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即便那个篱是薛覃霈的篱。
他说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不能无缘无故地待在这儿。自始至终,他没有提过自己的身份。
薛覃霈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不敢逾越。客气到了这种地步,做什么都是伤人。
靳云鹤自作主张跟着薛文锡去了警署。薛文锡是彻底撒手了,由得他任性。然而他却像个小动物,在警署里安安静静的,从不乱说话。大多时候只是一个人窝在毯子上,一窝一整天。
说来好笑,家里有许多书,薛家人自己也没怎么读过,现在全到靳云鹤手里了。他似乎好像醒悟了什么似的,兀自潜心阅读,自我磨练。
因此家里就只有余绅了。
薛覃霈见了那些整日多嘴的佣人觉得心烦,并不多管家里的事。而余绅在房间里没事干,自己就摸清了这个大房子的管理模式。接手一些事务以后,余绅发现单是维持它的费用就多得不可思议,后来他又发现曹管家中饱私囊,就默默地中断了他牟利的链条。
他向薛覃霈提了一下,薛覃霈听闻却是愣了,而后说道:“你不用管那么多的。”
余绅却很认真地把账拿来对,一一讲清楚了,最后算出个总数,得了个结论——“看,这么多钱。”
薛覃霈看到他认真的样子觉得很好笑,不自觉低头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你愿意就做吧。确实不少钱。”
然而转头他还是给薛文锡打了电话说了这件事,最后薛文锡默默地开辟了另一条渠道让曹管家有利可图。
余绅并不知情,家里其他人也都不敢得罪他,便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总是站在薛家的出发点考虑,不想看他们吃亏。搬来的时候,余绅带走的很多都是薛覃霈直接或间接给他的,他没有留下以前那个家的痕迹,说实话他心里清楚自己终于摆脱家庭的牵累,虽然有疼痛,但始终是解脱。
可真的走到这一步,他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渴望名利了。
读书人的志气他也再也没有了。
有时候闲下来,余绅也会仔细想,他们这样到底算什么呢?要是真能一辈子这样过下去,那不结婚又怎么样呢?
后来想着想着,最后总是同一个结果——那就不结婚了吧。
但这样的勇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一睁眼,一忙起来,还是不敢奢求。
薛覃霈不是个急性子,他也很珍惜这样的日子,至少在身边便有机会。然而日复一日地下去,余绅始终在身边,却也始终不温不火,不表态不拒绝,简直让薛覃霈憋屈得不行。
这些年来,薛覃霈卯足了劲追,余绅卯足了劲躲,明明是亲密无隙长大相爱的两个人,硬生生地分出了隔阂。
薛覃霈心里很绝望,看着余绅忙忙碌碌的身影,伸手抹掉少有的半滴泪。那颗泪命短,甚至还没有成形就夭折在了他的手掌上。
他穿上外套,梳好头发,喷上香水,走到花园里。远远地,还是那个忙碌的余绅。他看了一会儿,开口说道:“我出去一趟。”
余绅闻声赶来,袖子是挽起来的,手上身上都是泥。
“早点儿回来。”
“嗯,我尽量。”薛覃霈笑笑。
薛覃霈找到一个排解烦闷的法子,就像在余绅离开的那段时间一样,他直接驱车一路开到狐朋好友的家门前,叫上人出去鬼混。
在这片地方,但凡有头有脸人家的少爷自成一个小圈子,大多数人就是个吃喝嫖赌,少数沾毒。虽说薛覃霈离开很久,但再次回来时仍旧轻车驾熟。若是说他以前还会刻意隐瞒自己喜欢男人的事实,那么现在他便已经猖狂到了表面了。
他叫上了很多人,然后自作主张去了和风苑别墅。那地方和一般女支院不同,除了一般人消费不起之外,还有便是提供服务的不止女人。
“哎呦,薛少。”
“金哥。”薛覃霈略微抬头,看到拄着拐的中年男人正缓慢地从楼上往下走,因此点点头算是致意。
金哥笑了一下,歪嘴唇下露出半颗金牙。他曾经带兵打过仗,打瘸了一条腿,打掉了半颗牙,还打没了一只眼,不过据他说,自己现在这样过得挺好,能吃能睡,一只眼睛反而看见更多。
和风苑的客人一向不多,因此金哥的这个笑容可谓绽放出了少有的真挚,他一边笑一边闪身让开,微微欠身,“楼上请。”
第三十章:二狗
薛覃霈一步步绕着圈往上走,心底却没有什么柔情。
金哥也在一边走,边走边问:“老习惯?”
“不了,有新人么?”薛覃霈无声地笑了一下,没有赞同,而是转头看向另一边。
“有有有,”金哥嘴是歪的,笑起来也是歪的,但盛情不减,“据说是北平那儿又给打起来了,逃过来一批人,我瞧着里面有个长得不错的,叫赛小香,年纪也轻。要不把他叫来?”
薛覃霈这才有了点兴趣,说道:“行。”
金哥口中金光一闪,笑得露出牙床,随即转身领人去了。薛覃霈叼着烟打了几圈牌,说不上兴致多高,心里什么都没有,但的确少有地感到十分放松。
这才是他最熟悉的生活。
不多久金哥又进来了,这次身边果然带着一个人。
薛覃霈这才抬起头,仔细端详起来。但见那孩子年纪确实不大,粉头粉面,长得倒是不错,其他的就看不出来了。
薛覃霈的要求也不高,就想找个人陪陪自己,因此爽快地起身说道:“行啊金哥,就他吧。”
身后牌局并没有散,金哥也呵呵笑了两声,乐得享半晌清闲,自己上去顶上了他的位置。
“一刻千金啊薛少,好好过,好好过。”
薛覃霈相信金哥的安排,也没怎么说话,就把赛小香带走了。
沉默的时候,薛覃霈倒是琢磨过赛小香这个名字,乍一听心底还漕了一下,仔细想也想不出什么来,就随口问了句:“你叫赛小香?”
那男孩点点头。
“你爸妈给取的?”
“不是。”男孩迅速地瞥了一眼薛覃霈,然后低下头。
“那你以前叫什么?”薛覃霈听不惯这名儿,总觉得带股胡同里卖肉的女人味儿,他这辈子没去过北平,也对北平不感兴趣。
“二狗。”
这次男孩的回答倒是挺坦然,薛覃霈觉得好笑,就笑了一下,说道:“二狗。”
“哎。”男孩一听薛覃霈叫他二狗,来劲了,也抬头对他笑。
虽说薛覃霈没什么文化,但也觉得这名字十分不雅。想改,又想不到什么好名字,见到男孩这么来劲,便决定就叫他二狗吧。
“你是从北边逃难过来的?”薛覃霈先开了瓶酒,立在窗边,看到二狗正不知所措地站着。
“嗯,家里人都死了,就剩下我一个了。”
“那你怎么来这儿了?”薛覃霈又问道,“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二狗点点头:“没饭吃,被人拐过来的。”然而很快又摆摆手,“但是能有饭吃就很好了,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薛覃霈看着二狗,倒是没觉得心疼,就是觉得胸口被轻轻锤了一下,有点不太舒服。然后他轻声说道:“那你先去洗个澡吧。”
薛覃霈自己脱了外套靠在床头,听见里面哗哗的水声,觉得很平静。他现在什么也不用想,没有不解,没有不忿。
这里有个男孩需要他,需要他的钱。这多好啊。
过了一会儿二狗出来了,披着一条大浴巾,试试探探地躺在了薛覃霈身边。
薛覃霈躺在那儿,突然有点想哭。
他知道自己这种想哭的感觉来得毫无理由,但是到了想哭的时候,什么都是理由。
还好这样的感觉并不是十分强烈,他翻了个身撑在二狗上方。
“你讨厌我么?”
二狗摇摇头,大眼睛一眨也不眨:“我喜欢你。”
“你骗我。”薛覃霈也不眨眼,他发现二狗很好看。
“我没有,我喜欢你,你长得好看。”两人实在离得太近了,近得二狗都不敢大喘气,近得他开始呼吸急促。
薛覃霈知道做这种生意的人一举一动都是精明,时刻能把乖巧可人折成现钱,因此也不再说话,而是专心情事。
薛覃霈没有留下来过夜,付了钱就一个人开车走了。这个别墅里的热闹才刚刚开始,他就从一片乌烟瘴气里清醒过来。
二狗问他还来不来,他也没能给个准话,丢下一句可能吧就走了。
事实上他挺喜欢二狗的,但这种喜欢毕竟也只是喜欢,他不能真的像养只狗一样把他带回家,因此只有在经济上大方点了。
薛覃霈本是打算在外过夜的,可从床上起身的那一刻,他突然想自己不能让余绅一个人待在那栋大房子里,便又后悔了。
他的后悔几乎已经是可以预料的,竟连他自己都不会再感到意外。
从小到大在这样的事上,他有过多少次后悔,多少次让他无可奈何的后悔,而对于这些后悔,他从不吝惜也从不犹豫。
这次也一样。
他启程回家的时候还不算很晚,但车窗外已经黑了。幸好上海的夜晚仍是灯火通明,否则薛覃霈在车坏以后也只得自认倒霉。
他懒得计较那个大铁块是哪里出了问题,横竖他也不明白,因此还不如干净利落地下来,找人帮忙看着,等明天再回来拖。
他砰地关上车门,自己坐了黄包车回家了。
车夫正在路上飞跑。薛覃霈眼尖,在车上颠着颠着突然看见一个卖狗的,当即就喝住:“停一下!”
那壮汉便停下来,搭着汗巾歇息了一会儿。
薛覃霈又是利落地跳下车,逗弄起小狗来。
这些狗仔看起来都不是新生的,但也不大,薛覃霈挑了一只最干净毛最白的和一只不是那么体面的,一共两只,两条胳膊一边一只搂着走了。
薛覃霈不喜欢小动物,但是觉得家里多几个生命也可以多点生气,余绅会开心的。
“走吧。”
车夫便继续飞跑起来了。
小轿车的速度真不是黄包车能比的,虽然薛覃霈知道那壮汉已经跑得很卖力了,但轮子轱辘轱辘滚在不平滑的马路上,总不见走远了多少。因此薛覃霈在无尽的等待中,只得紧闭着嘴忍受——他的下巴不停磕着小狗毛茸茸的头,往左偏一点,就磕左边的,往右偏一点,又磕了右边的。到最后实在忍无可忍,他就把两只狗头揽到一边去了。
揽过去后发现,原来可以放在大腿上。
他因为自己的愚蠢哭笑不得,哭笑不得之余又感受到两只小动物在腿上不安分的动作,在冬天的空气里带来些许温暖。心里的柔情泛滥起来,他开始低下头揉搓两只小肉球,反而安心不少。
跳下黄包车的时候薛覃霈的感觉简直像熬过一场灾难,他施舍般多给了那车夫一些钱,然后便脸不红心不跳地准备进门。
他并不觉得今晚的行为是对余绅的背叛——自己的生理需求满足了,对喜欢的人也尊重了,两全其美。因此回家回得格外坦然。
然而走了几步小白狗突然吐了,薛覃霈见它娇咳得像是要咳死一般,便立即凑过去拍拍这里揉揉那里,后来发现好像是在车上颠的,就松了口气,拎起来就要走。
薛覃霈步履轻快地走上台阶,双手因为坐了黄包车暴露在外而冻得发僵,等到要插钥匙了,才发现插了几次总也插不进去。
然而没等他不耐烦,门就及时地打开了——正是余绅站在后面。
他下意识地把双眼从孔洞处挪开抬头看他,下意识地笑了:“我回来了。”
余绅也笑一笑,不见得多么开心:“快进来吧,吃过饭了么?”
薛覃霈摇头:“车在路上坏了。”
然后突然想到什么一般窜到余绅跟前献宝似的说道:“你看,我买了两只小狗。”
余绅的双眼睁大了一圈,似乎真的很喜欢:“你买的?”
“是啊。”薛覃霈见余绅开心,就把受冻的事情抛到脑后了,“喜欢?”
余绅不嫌狗脏,笑容灿烂地接过来抱着,拼命点头:“喜欢。”
“喜欢就好。”
薛覃霈笑了一下,眼睛瞥到桌上没动过的饭菜,心里一酸,却听余绅却扑哧一声。
他莫名地看着余绅问了句怎么,余绅笑着把细长的手指触上他的脸:“有毛。”
脸上的毛被余绅的手指捏走了,薛覃霈心里那种引起鼻酸的感觉再次翻江倒海地涌动起来,他甚至不清楚那是不是想哭。于是他转过身去上楼了,并没发现自己眼圈泛红:“我去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