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半路,云官早已闻讯赶来,急道:“听说宫里进了刺客,还就在太后天寿宫里,小王爷没事吧?”慕容冲举了双手,表示一点事都没有,又愁闷要哭到:“她伤了我娘。”云官也替他难过,劝慰道:“你别担心,宫里有太医,有好药,和太妃不会有事的。”回到房里天色已晚,韩凌等一众少年伺卫也都进宫了,都知道了刺客的事,要替他守夜。慕容冲叫韩凌将人分成两人一组,分别派往各太后太妃、皇上皇后公主各处守卫。韩凌分派已定,自与一人留下陪慕容冲,便有姓白的等几个少年知道慕容冲又好玩赏赐又丰,便起哄道:“韩大哥人在这里心不在这里,还是去别处,由咱们保护中山王的好。”慕容冲也道:“是啊,你去姐姐那里,把人换一下好不好?”韩凌便只红脸道:“全听中山王吩咐。”
慕容冲今日却没有心思玩耍,连茶饭也没有心思,早早上chuang。睡到半夜忽然觉得不能呼吸,又有呛人液体入喉,透不过气来便被憋醒,在窗外透进的明月清辉映照下,一眼瞧见床前正坐了白天那个蒙面醉汉,此时正一手捏紧自己鼻子,另一手持了一只大酒壶,正往自己嘴里灌酒,酒味呛鼻,慕容冲忙将酒壶推开,趴下吐出咳嗽不止,边咳边气道:“你干什么?”醉汉倒也像是有气,道:“终于醒了,浪费了我好酒。”这时只把酒倒进自己嘴里。慕容冲喘过气来瞧他,他这时也没有蒙面,年约三十,方脸上尽是络缌大胡,因此看不大清楚容貌,仍旧是一身黑衣,酒气醺人,倒也跟白天时蒙面差不了多少,却不明白他怎么半夜在这里,似乎还能感觉得到殿外侍卫的动静,奇问:“你是怎么进来的?”醉汉不答,喝着酒也斜眼打量他,似乎也对他甚是好奇,问:“你不怕我?”慕容冲摇头道:“你救了我的命么?”想来这醉汉武艺高强,外面的那些侍卫根本不知道他进来,却有些担心云官怎么没有动静,下床找去,瞧见云官仍是在屏风后毛皮地上睡得正熟。醉汉坐到床上边喝酒仍是边打量他,瞧了他一举一动,这时道:“他可不像你,这是被我封了睡穴。”说着,似乎微有感触道:“睡得那么死,倒和我以前一模一样。”慕容冲听不懂,道:“你来找我做什么?是和我玩么?”醉汉便微微皱一皱眉头道:“你就是慕容家的小王爷?”慕容冲点头,道:“我叫慕容冲,你呢?咱们交个朋友好不好?”醉汉又是皱一皱眉头,起身在床前走来走去,醉眼看他道:“你到底是男娃还是女娃?”语气中似乎有丝嘲讽的意味。慕容冲便是不大高兴,但是知道这醉汉武艺高强,却想拉拢他,更想拜他为师学习武艺,只道:“我当然是堂堂男子汉,你干么说我是女娃?”醉汉不悦道:“那就好好说话,不要娘声娘气。”慕容冲顿时脸上发烫,怒道:“你说什么?”醉汉仍是在床前走来走去,斜眼看他,微叹道:“生在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也难怪会这样。我认得一个和你同样大的女娃,说起话来也要比你爽快利落得多。慕容家的人怎么出了一个你这样的?”这般奚落,慕容冲手攥紧了身上软袍,气得浑身发抖,道:“我是燕国大司马,手里有百万燕国铁骑。你敢这样说我?因为你救过我一次所以我不跟你计较,你再胡说我杀你全家。”醉汉哈哈笑了几声,又坐下继续喝酒,并不放在心上。慕容冲忍了气,问:“你是什么人?”醉汉干脆在高床软枕上躺卧下来,只当是在自家,道:“我是无名无姓,无本无源之人。”慕容冲瞧他倒有些醉意似的,道:“那你留下来教我武艺……”生生把好不好三个字给吞下去了。道:“我尊你为师。”只满心期望心悬望了,醉汉又打量一眼他,似乎无可无不可,慕容冲忙道:“我不怕吃苦的。”醉汉便举起手,其他手指都弯下,只伸出一个小指道:“你要是能把我这根指头掰弯了我就收你做徒弟。”说着,仍是有些讽刺地看他,只怕仍是瞧不起他,想要故意令他出丑,慕容冲倒放下心来,他只怕他一口拒绝,倒不怕他为难。瞧了他那一根手指也跟铁棍差不多,只害怕道:“那你那么厉害,不会打我吧?”醉汉笑道:“我打你干嘛?”慕容冲仍有些害怕道:“我不信,难道你其他手指都不动么?”醉汉笑道:“我全身都不动,若是动一动便算我输。”慕容冲便是放心道:“那我试一试。”说着,也不管他手指,只替他除了鞋,便捂了鼻子在他脚心挠挠。醉汉触痒不禁,笑道:“好了,我输了,你还有些小聪明。磕头吧。”慕容冲大喜,忙翻身下拜,磕头认师,醉汉坐床上四平八稳受了。完了之后却道:“不过我不能留下,你要学武,到云中东城郊找我。”慕容冲想不到会这样,道:“你这不是骗人么?”醉汉只微有叹息,道:“慕容家的王爷也不一定便会一辈子住在皇宫。”说着微微打量房内珠宝物事,慕容冲只瞪了他不满,道:“那你来找我干嘛?”确是不明白,难道就为了把他折腾醒嘲笑一番?醉汉也清醒了几分,望了窗外天色,把喝空的酒壶往地上一扔,道:“我是来劫狱救人的,只是时间还早,便顺便来瞧瞧你这慕容家的小王爷。现在是时候该去了。”慕容冲想他好像是认得那个蒙面女人,应是来救她的,他的本事这么大,只怕能救出去,见他要走,忙问:“师父到底怎么称呼,我好找你。”醉汉道:“无名。”说着只如一只飞鸟一般从窗口掠了出去。
五十九、第一次出征
真是个怪人,慕容冲莫明其妙,怕他醉得糊涂说的都是醉话以后赖帐,只把他扔下的空酒壶收好,以便作为今后认师的凭证。然后方才上chuang,房里仍旧残留着酒气不散,熏人欲醉。慕容冲也不知为何便想到父皇,对那醉汉生出一种自然而然的亲切感。其实他这十来年荣华里生,富贵里长,权势宠爱,贵族追捧,哪曾听过有人当面说这么生硬嘲讽的话?初听时自然震惊生气,只是那醉汉无名武艺高强,叫人敬佩,且形容疲废,浑身有一种挥之不散的忧愁,似乎很不快活一般,使人由不住同情,又连那个刺客大美人也要杀他骂他,只想这人本是个大英雄,只是没人好好爱他,所以性格才会这么无礼,说话才会这么无情。因此并不怪他,更多怜悯。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忙先问娘亲怎么样,云官在一旁笑道:“和太妃好了许多,已经可以起床了。”慕容冲便喜,催宫女快替他穿衣梳洗,好去瞧娘,再问:“那女刺客逃了么?”云官并不知昨晚的事,只是惊奇道:“今早刚逃的,小王爷怎么知道?莫非你只需睡一觉天下事都知道了。”见他已知道也不多瞒,道:“那女刺客叫做段玉娘,是吴王妃的妹子,他们段家家道中落时很小便流落在外遇到高人学了一身好武艺,这次是听说吴王妃入狱,本来来燕国京城是想来劫狱救大姐的,谁想吴王妃死了,她便迁怒到太后头上。”又怕他着急,忙道:“小王爷别担心,她这次虽然逃了,但也受伤不轻,不会再来了。”一边说话,身边团团围的几个宫女一边在慕容冲催促下七手八脚替他穿衣梳头,慕容冲迫不及待便往外走,外面仍是围了不少侍卫,又有几名侍卫走出一路保护跟随,慕容冲瞧了只想这些人对我师父来说全无用处。来到这边,瞧见韩凌也在,便知姐姐也来了。跑进殿里,瞧见娘亲果然恢复如初,正和清河公主坐了纺纱,便是又喜又气,过去抱了道:“娘,你好了,躺了多休息么,干么起来?”和氏自然不会恢复这么快,只是知道他要出门,怕他不放心,强撑了起来,此时只道:“娘睡了一觉就好了,没事了。”反催他快走,只拿出一个绣好的香囊给他,道:“你把这个好好带身上,快去吧。”慕容冲接过,瞧见绣了彩凤,正反又各有佑我凤凰,平安吉祥四字,收入怀里放好,清河公主也道:“七弟放心,姐姐会在这里照顾。”慕容冲方始放心,意气风发出来。叫韩凌召集人准备出门。
又去向太后辞行,太后只嘱道:“你要做英雄不能心急,得一步一步慢慢来,知道吗?”话里似乎另有深意,慕容冲此时兴奋,也听不大懂,答应了出来,宫门内五、六十同样意气风发的少年伺卫,二、三十跟出门的红衣童仆共百余人早已等候,各自着锦绣仗名剑,骑骏马跨银鞍便是形成个引人注目的光鲜大队伍,威威风风、浩浩荡荡出门,京城路人都不敢近,远远便避让到路边观赏指点,慕容冲坐在车里早已觉得自己成了个大英雄。
一行到太傅府,便是热闹,这些都是贵族少年子弟,太傅府的人招呼到厅里喝茶也招呼不过来,慕容冲下了车便往里跑,太傅府里奢华不让皇宫,又格外养了许多珍禽异兽,慕容冲平常也喜欢来玩的,此时却不顾,一路跑过猴山鹤林,路上丫环瞧见他早已行礼嘻笑,也不等他问便告诉他太傅正在后园赏花。未到后园,便闻到酒菜香浓,听到莺莺燕燕,却见牡丹花下开了一席,太傅与十余下属正在数十彩衣美女环绕下弹唱喝酒戏乐,一个轻纱红衣美女正坐在太傅身上攀了喂他喝酒,笑语不绝,慕容冲只兴匆匆跑过去,一把便推开红衣美女,笑嘻嘻道:“太傅,打仗啦。”一众人等这才瞧见他,忙都离席齐齐跪下行礼,只慕容评被灌了个半醉,朦胧瞧见便伸手搂了喜道:“这个美人儿哪来的?叫什么名字?”慕容冲又好气又好笑,替他揉一揉头,道:“我是冲儿嘛,凤凰。”又叫其他人都起来,把女人都赶走,道:“快走,把酒都倒了,换茶来给叔祖父醒酒。”慕容评认出他来,便有些恼他扫了自己的兴,道:“凤凰不要在这捣乱,去跟猴儿玩去。”慕容冲要拉他起来道:“咱们要去打仗啦,回来再玩。”慕容评想了半天,道:“打仗?慕容忠他们不是去了?咱们才不去受这苦累,在这玩多好。”慕容冲吃了一惊,问:“太傅不去?为什么?”慕容评摇头,挺起肚子道:“你摸一摸。”慕容冲伸手拍一拍他肚子,又松又软,倒是好玩。慕容评道:“小爷爷年纪大了,跟当年不能比了,打仗让他们年轻人去。”慕容冲本是一股作气而来,却不想燕国已经安定这几年,慕容评等不少文武将领便享富贵这几年,从吃苦到享福容易,只是富贵里泡久了要再去受苦却是难上加难,因此慕容评竟是根本没有想过要去边防。慕容冲只忙道:“太傅不老,东晋那个桓大司马的年纪比太傅还要大好多岁呢。太傅不是还要教冲儿打仗么?走么?”边说边拉他,却是拖不动,只气乎乎道:“你不去,我自己去。”丫环送上茶来,慕容评喝过茶,酒醒了几分,瞧一瞧他,问:“你知不知道打仗是怎么回事?”慕容冲忙道:“知道。”慕容评又定定看他一眼,将他的兴奋雀跃都瞧在眼里,道:“你去我房里把最下面那副弓箭取来。”慕容冲应一声跑开,因弓箭太沉拿不动,只叫个下人拿了跟过来。看慕容评已经牵马,便是高兴道:“咱们现在就走么?”慕容评上马接过弓箭,也是觉得手下一沉,只想:果然是老了。又将慕容冲抱到身前,道:“今天咱们不打仗只打猎。”说着策马进了园子,慕容冲也不知他怎么突然来了兴致要打猎,想得一想,道:“我知道了,太傅要先教我骑马射箭。”慕容评只笑不答。园里有许多肥鹿胖鹤,狐兔飞鸟,也不大避人。慕容评取箭上弦,瞧了自言自语道:“咱们先射什么呢?就那只呆鹿了。”说着张弓朝一只五彩斑斓的花鹿比了。慕容冲忙道:“不要,咱们就射树上果子玩么?”慕容评看他一眼,道:“是啊,我要把这鹿射死了你就该哭鼻子了。”慕容冲对这事也有些难为情,辩解道:“我那时候还小么,现在已经长大,再不会了。”瞧叔祖父拉弓瞄准,再不好多说什么,只揪心瞧了前面那只正在发呆的可爱肥鹿,眼见身边这弓拉满待放,只作坐不稳‘哎呀’一声便向一旁倒去,正在慕容评松手时撞在他胳膊上,便把这一箭撞得失去准头,远远歪射到树上,那呆鹿终于惊觉,轻巧逃走。慕容冲扶了坐稳,只作可惜道:“唉,被它逃了。”慕容评便收了弓,扬声道:“来人。”便有个随从跑步上前,慕容评道:“捉只狐兔来。”随从跑走,不多时,手里抓了只活蹦乱跳的肥白兔过来。慕容评将慕容冲抱下,向随从道:“把剑给他。”随从解下佩剑递给慕容冲,慕容冲双手无力接过垂在地下,望了太傅不明白他要干什么,慕容评道:“你先杀得了这只兔子再说打仗的事。”慕容冲便觉得他不讲理,道:“这不一样嘛,因为花鹿和白兔都不会伤害我,我干么杀他们?”慕容评只笑哄道:“你要是连只兔子也杀不了还是回宫去吧,你回去的话,小爷爷有很好玩的物事给你。”慕容冲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权利怎能就这么回宫?摇了摇头,慕容评便道:“那我现在去喝酒,你带了这只死兔子来见我再说打仗的事。”说完不再理他便纵马先去了,慕容冲便只无奈瞧了随从手里挣扎的兔子问:“你要什么时候才死呢?看来我只能等到你死了之后再当英雄了。”便也有些发愁,随从瞧他这模样也愿帮他道:“中山王下不了手,属下帮你。”慕容冲摇头,把剑还给他道:“咱们去找太傅。”说着转身便走,那随从拎了兔子跟着。
太傅正要继续找人喝酒,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回了,只瞧一眼,问:“兔子杀死了吗?”慕容冲笑嘻嘻道:“太傅言出无虚,叫我带这只死兔子来见你便带我去打仗,我现在带它来啦,刚替它取的名字,就叫死兔子,这名字好不好听?”慕容评不跟他嬉笑,拉他过来道:“凤凰,你知道打仗是怎么回事吗?”这话他刚才本已问过一次,只是这次甚为严肃,说明并不是好玩的事,慕容冲瞧了他神色,也才认真考虑起来,想着想着,突然之间想到,便是勇气全无,害怕起来,只勉力道:“这不一样,打仗的时候别人害我,我也会……杀人的。”虽是这么说,声音止不住发抖,眼神也是惊惶,慕容评看在眼里,道:“你想到了,不错,战场上面便是人杀人,我杀你,你杀我,一颗颗人头砍下在地上翻滚,血流遍地,染得浑身都是,有时候一刀杀不死,敌人睁着眼睛看着你,你还要再吹两刀、三刀,到处都是惨嚎……”说到这里忙顿住,因为慕容冲惊惶的眼睛越瞪越大,然后直接晕了过去。慕容评也是一惊,忙抱了让人快叫大夫来,未免心下后悔说得太多。
慕容冲的第一次出征便以在太傅府里晕倒然后被送回宫结束。太傅府和皇宫因此都是好一阵忙乱,慕容冲由此也病一场,一方面确实是被太傅的话吓住,太傅描述的那种景像实在太过恐怖,是他根本没有想过的世界,让他这一生都只想远离,根本就不想介入。于是另一方面,他惊恐地认识到一件事情,他的梦想原来这么不切实际,母后、皇兄、王叔,太傅这许多人一直不让他学骑马射箭原来是有原因的,因为他天生就是这么个没用的人,这一辈子也成不了英雄,是他们都有经验,早就看出来他不适合,只有他自己没有意识到,还以为能够走上父皇的英雄道路,他这么无能,不配当父皇的儿子,更别说让父皇、娘亲骄傲了。又有那醉汉的一句讥讽也突然清晰起来,本来他根本没怎么放在心上的一句,可是在现在这个时候,当他生病躺在床上的时候,脑海耳边房里便总是一遍遍听得到这一句,‘慕容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一个?’,‘慕容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一个?’只叫慕容冲烦恼不安,他不愿意这样,不愿意被人瞧不起,只愿意被人称赞夸奖,尤其又有一个这么英雄的父皇,因此想来想去想不明白,不知该如何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