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碗参汤灌下去,义成王子算是好了大半,只是眼睛还是发直,百济使臣沉着脸向李熙叩拜,求李熙给个说法:“我家王子千里迢迢,诚心来讨教,不想被人戏弄至此……贵国状元公的确是才高八斗,但是也不能这样肆意戏弄于人,更何况并非只有敝国王子一人被其戏耍,贵国诸多大臣也深受其害……”
转头望向大臣一席,希望能找到几个外援,却不想视线所到之处,几乎所有人都移开了目光假装没听到他的话,顿时大感失望,也幸好他不会他心通之类的异能,否则读出众人的心思只怕要更加失望了——哪里来的不醒事的番邦王子,惹谁不好,偏偏去惹那一家子妖孽,自己被人耍就算了,还要连累我们……
李熙大感头疼,被耍的何止是义成王子和大臣们,还有他和他的儿子们,外加几乎是全城的百姓呢!不知道待会那小子上街,会不会被人扔臭鸡蛋……
下意识朝林如海看去,见他还在优哉游哉的喝茶,似乎全然不知他儿子闯下了多大的祸。
只得认命的叹了口气,望向林楠,却见林楠表情看起来比奄奄一息的义成王子还要无辜,正愣愣望向百济使臣:“戏耍?大人何出此言?”
百济使臣大怒,颤抖着手指指着他,连嘴皮子都不利落了:“这、这还不是戏耍?!玩文字游戏,出一道完全不可能解出来的题为难我家王子,将我家王子害成这个样子!你居然说不是戏耍!不是戏耍,不是戏耍,不是戏耍……我……我……”
他气的打颤,视线转了一圈,终于选定了一根柱子,指着忿然道:“陛下,百济虽是偏远小国,可也有自己的尊严……所谓主辱臣死,如今王子被人戏弄至此,若是陛下不给个交代,外臣就一头撞死在这大殿上,让天下人都看看大昌上国天丨朝的气量!”
李熙只觉得头大如斗,事情到了这等地步,若是不处置林楠,是万万说不过去的,可若是处置的话……
正万分为难,却见戎狄使者起身道:“外臣倒觉得,此事林状元并未有错。”
不等百济使臣开口,戎狄使者便走了过来,道:“林状元出的题,实则与王子出的题,有异曲同工之妙,王子利用的是旁人很难想到纸可以折叠起来切这一点,林状元利用的是王子根本想不到‘能不能’的答案,就是能,或者不能……若是数日之前,林状元未曾解出义成王子之题,我等这些日子画的恐怕就不是什么‘成三棋’,而是‘三刀八份’了!说句不中听的话,愿赌服输,既然事情是王子挑起的,就不要怪别人技高一筹!”
这话一出,李旬立即声援,道:“说的正是,既然要比,就别输不起!怕输就别来丢人现眼啊……”
别人的儿子不好管,自己的儿子还是管的了的,李熙怒斥一声:“老五!”
李旬撇撇嘴,小声嘟囔:“连说句实话都不行……”
众人憋笑,假装没听到李旬的话,虽然从感情上,他们是站在义成王子一边的,但是在理智上,还是得支持林家那坑爹的小子。
顿时纷纷出面支援。
有理变无理,百济使臣大怒:“我家王子出的题,是真真切切能解的出来的,而那小子根本就是在玩文字游戏!这能一样吗?你们都是大昌臣子,自然替他说话,你们欺负我百济人单力弱……我……我……”
几步助跑就朝柱子撞去,只是此刻这殿里人不少,且大多都围在他和义成王子身周,助跑还没完就被人拉住,好言相劝。
李旬递给林楠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人家百济使臣都气的自杀了,现在他也是爱莫能助啊!
李熙也无法可想,实在是这小子惹的事儿太棘手了,百济人又向来是夹缠不清的,好在方才有不少台阶递了过来,罚他闭门思过几天行了!
正要开口,不想罪魁祸首林楠冷哼一声,道:“他想死就让他死好了,拿着无知当有趣,我要是他,也早就一头撞死了!”
一句话说的众人都掩目哀叹:祖宗,你别再惹事了行不行?
却听林楠冷哼一声,道:“谁告诉你答案是‘能’或‘不能’,就不是学问,而是戏耍?你方才说我与义成王子所出的题全然不同,正好,我也这样认为!”
拱手向李熙道:“义成王子的题,考的不过是灵机一动!但是臣的题,却是真真切切的学问!便是义成王子误解了臣的意思,不知道答案为能或不能,若他能潜心研究,也早该想明白其中的道理,得出‘不能’二字,又何来戏耍之言?”
义成王子已经听了许久,此刻再忍不住,怒道:“胡说八道,不过是小孩子涂鸦,哪有什么学问可言?”
林楠冷哼一声,道:“取纸笔来!”
当下有内侍取了纸笔过来,林楠示意交给义成王子,淡淡道:“便请王子随意涂鸦一副,臣让王子殿下见识见识其中的学问!”
义成王子冷哼一声,随意画了一个图案,林楠等他画完,就淡淡道:“七笔。”
“什么?”
林楠淡淡道:“这副图要不重复的全部画完,至少要七笔,若王子不信,可以试试。”
义成王子在心中默画了数遍,果然无论如何起笔,至少都是七笔完成,噎了噎,道:“你方才看着我画的,自然知道要几笔,你背过身去!”
林楠依言转身,听到他说好了,才转身过来,这一副比方才看起来要复杂不少,林楠也就看了两眼,淡淡道:“三笔。”
众人皆愕然:这么复杂的图,只要三笔?方才义成王子可是十多笔才画好啊?
暗地里试了试,竟然真的三笔就能画完!
义成王子自然也试过了,怒道:“再来!”
“十二笔!”
“四笔!”
……
林楠见义成王子毫不气馁,一幅接一幅的没完没了的画下去,义成王子不烦他先烦了,道:“王子不必画了,再画多少副都一样。”
不再理他,转而对李熙道:“这种图像中,有线亦有点,当线条不能重复时,若是连线为偶数的点,则笔锋可入而出,无需断续,但若是连线为奇数的点,则必须作为一笔起点或终点,只需数数图案中有几个奇数节点,就能知道最多需要几笔。”
此言一出,众皆恍然,是啊,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自己就想不到呢!
林楠说完,望向义成王子道:“殿下,不是你不知道的就不是学问。太阳为何要东升西落?月亮为何有阴晴圆缺?河水为何要往下流?树木为何南向茂盛?鸽子用什么辨别方向?殿下,学问这东西,是无处不在的,人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不要什么时候灵机一动,想通了点什么,就觉得天上地下我最聪明了……炫耀无知真的不是什么好习惯。”
话说完,似要悠然走开时,又想起什么似的,用脚轻蔑的点一点扔在地上的图画,一脸担忧道:“还有,像这种简单的道理,臣九岁时就想明白了。殿下,像您这样的就出来那啥啥……您父亲放心吗?”
说完见义成王子鼓着眼睛看着他,似颇为不忿的样子,正要继续添油加醋一番,还没开口,便见义成王子一张嘴,一口鲜血喷出老远,然后头一歪……
额……林楠愣住:又晕了?
李熙也气的不轻,指着林楠:“你啊你!你……”
你少说一句会死啊!
大殿中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实在没想到义成王子“娇弱”如斯的林楠悄悄朝人群后面钻,刚穿出人群,头上就被敲了一记,敢这样对他的,除了还在给他擦屁股的万岁爷李熙,也就只有林如海了,忙低了头听教:“爹。”
见林如海瞪着他,忙辩解道:“那什么王子,前儿讽刺儿子听不懂人话,儿子才收拾他一顿……谁知道他那么弱,一气就晕,一气就晕。”所以晕了两次……
林如海冷哼道:“还杵在这儿干什么,等着万岁爷回过神来收拾你?滚回去抄书去!”
林楠应了一声,有他爹善后,他就放心了,偷偷溜了出宫,回家继续他的抄书大业。
也不知林如海怎么造的舆论,事情传开,被涮了的全城百姓,竟没有什么负面的情绪,提起来皆是惊叹——原来这里面竟还有大学问啊!林郎果然不愧是林郎!竟比看见林楠拿起笔,刷刷刷的用七笔就画成了,还要觉得满足些。
甚至那一段“太阳为何要东升西落……”也被人传为美谈,成为林郎好学的佐证之一,日后也被山海书院的夫子一遍一遍的拿来引用。
……
林家书房,李熙翻着一本本散发着墨香的书,啧啧赞道:“楠儿的字写的越发好了,等什么时候国库缺钱,如海你送箱子书送给朕,朕拿去卖了,也能顶一段日子了。”
又叹道:“那小子的字在外面万金难求,到了你这儿,都要堆成山了。”
见林如海不答,李熙抬下巴点点后院:“还关着呢?”
林如海摇头:“又到工部去了,也不知在折腾些什么,臣也懒得管他,只要不再惹出乱子来就成。”
又问:“听说百济使臣前几日启程回国了?”
李熙点头,有些漫不经心道:“丢了这么大的人,哪还有脸待在这儿?你也别怪楠儿,百济人的品性儿,你若是捧着他,他便真觉得高你一等,就得时不时的踩上一脚,让他们看清楚自己的位置……楠儿若不是最后把义成王子的一条小命差点气没了,这次甚至可说是有功无过。”
林如海不语,李熙又道:“前儿那题……是你教的?”
林如海摇头,道:“他打小就爱琢磨这些乱七八糟的,臣也是听他说了,才知道其中的道道。”
李熙疑惑道:“我看着也不像啊……”
一点黑眼圈没有,莫不是那小子给他爹提前透露答案了?
林如海淡淡看了他一眼,道:“如此简单的一个图案,若是真的能七笔画成,哪怕那义成王子是傻子呢,九天九夜也够他画出来了——陛下见过那小兔崽子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李熙一听也是,顿时懊恼不已:千算万算,忘了算那小子的品性了!
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起身准备离开,又道:“明儿让楠儿进宫一趟,我有事儿找他。”
林如海瞥了他一眼,道:“陛下还敢用他,不怕又惹出事来?”
李熙叹道:“朕也是没法子,前儿老二陪戎狄使者游玩,那戎狄使者见到京城街道上到处都是乞丐,好生鄙视了一番,把个老二臊的满脸通红,回来就找我诉了半日的苦。朕把顺天府伊叫过来,才刚提了一句,顺天府伊就跟朕回了一车,说什么这些年年年都有灾害,流离失所的百姓都朝着京城走,又是银子,又是粮食,又是宅子的……总归就是一句话——他做不到!”
叹了口气道:“可他说的也有道理,那是个无底洞,说到底,还是没钱啊……可是朕总不能将他们驱逐出城吧?这和昏君有什么区别?楠儿向来在这上面有法子,朕看他有没有什么办法,远的不说,先把现在这一批给安置了!”
既是正事,林如海也没说什么,点头应了,陪李熙出了书房,李熙停步道:“就别送了,我私服过来的,你一送倒引人注意了。”
向前走了两步,又回头道:“那个,玉儿的嫁妆,最好稍稍丰盛一点,能多装几箱楠儿的书就更好了,那东西值钱又不显眼……老五他向来大手大脚惯了,朝廷每个月发的那点儿钱哪够他花的,以后就指望楠儿贴补了……”
说完不等林如海发怒,加快脚步离开。
林如海咬牙:合着把女儿嫁给他家,还得帮他养儿子是吧!以前怎么不知道,这人竟是这么没脸没皮的!
第 122 章
林楠一回府,便从林如海口中得知了这个新差事,皱眉道:“爹你在鸿胪寺有没有眼线?我想要查一个人。”
林如海不置可否,问道:“查谁?”
林楠将前些日子在街上遇上耶律良才的事儿说了,道:“此人甚是可疑。其一,乞丐的事,是他先提起的,而后戎狄使者又在二皇子面前提及,没道理戎狄人个个都和乞丐过不去吧?其二,那日耶律良才介绍拓跋玉是他兄弟的时候,拓跋玉的表情有点奇怪,像是按捺着自豪和激动……若他们两个同为侍卫,便是耶律良才的身份高些,也没道理叫一声兄弟就感动成这个样子。”
林如海沉吟道:“你说的那个耶律良才,可是那日站在戎狄使者右侧的那人?”
林楠愕然,道:“父亲怎么知道?”
林如海道:“作为侍卫,他的注意力未免太过散漫了些,而且戎狄使者发话替你开脱时,曾得了他的暗示。”
又道:“原本我虽看出他身份不寻常,却也懒得去管,但既然牵扯到你,让人去查一查就是。不过乞丐的事儿,还得去做,陛下最好颜面,既然被戎狄使者刺激到了,不解决此事,就绝不肯罢休。”
林楠嗯了一声,道:“儿子想想法子。”
第二日,御书房中,李熙,林如海,顺天府尹付尚德,还有工部侍郎,外加二皇子李旭和凑热闹的五皇子李旬,端坐着听林楠说话。
林楠道:“昨儿听父亲提及此事,臣便留意了一下,这京城的乞丐,大致可分为三种。其一,老弱病残。此一类人,没有劳动能力,或者丧失了大半的劳动能力,又没有亲人依靠,只能靠别人施舍维持生存。这一类人,除安置外,别无他法。”
李熙点头:“那另外两种呢?”
林楠道:“第二种,我称他们为惰民。大多是游手好闲的无赖流痞,好吃懒做,平日里坑蒙拐骗、偷鸡摸狗,便是乞讨,也常有讹诈之事,这一类人,需软硬兼施,先给他们找个生计,若是依旧不愿做的,要我说,直接打死也不为过。朝廷也好,百姓也好,供养这等蛆虫做什么?”
顿了顿,道:“最后第三种,就是真正罪该万死了!不过也不能称之为乞丐,他们或买或拐一些小孩子,打断了腿脚,任他化脓长蛆,令这些孩子给他们乞讨挣钱……”
说着,看了神情紧张的付尚德一眼,道:“不过,这种事,京城却是少见。”
付尚德大大的松了口气,感激的看了林楠一眼,李熙等人却是首次听说竟有这等事,简直是耸人听闻,冷哼一声,沉声道:“这等人,的确该千刀万剐!”
林楠又道:“啊对了,还有一类人,算是业余乞丐。”
“业余乞丐?”
林楠点头,道:“这一类人是村里的农民,或者自己有地,或者租种的旁人的地,等到农闲的时候,就三五成群的出来乞讨,增加点收入……这一类人最好办,不管是给个活计,还是遣回原籍,都能轻松解决。”
这一类,倒比先前几种还要让人匪夷所思,李旭叹道:“想不到一个小小的乞丐,里面竟有这么多的门道,林郎果然不愧是林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