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再骗我……”
“就让我天打五雷轰,碎得死无全尸,让小裴哥哥想奸尸都没地方下手。”沈行琛迅速接道,还朝上伸三根手指,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
裴郁不由得瞪了对方一眼,锋利薄唇抿成一条线——那是惩罚沈行琛自个儿吗,明明是惩罚他裴郁。
不过好歹,关于江天晓案件,他们总算厘清了整个过程,只除了七年前的七月十六号夜里,那所小宾馆的房间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排除昏迷的沈行琛,已死的江天晓和单小梅,失踪的霍星宇霍成麟父子,知情者,只有严朗一个了。
他动了动由于长时间打坐,而有些酸麻的双腿,沉声道:
“抽空,带我去祭奠一下江天晓。”
这位警校的学长背负千夫所指的冤屈,怀揣一腔热血,却命丧于信仰之下。无论如何,也值得他前去纪念一番。
身旁陷入一种肃静的沉默,半晌,沈行琛轻轻一笑,轻快的嗓音里,却透出无尽的萧索:
“不必了,他没有墓碑。”
裴郁心下微微恻然。
出了这种事,大众自然会竭尽所能伸张正义,唯恐天下不乱的媒体也会极尽渲染,而不明真相的江天晓家人好友,恐怕也已众叛亲离,以他为耻,又怎么会为他买墓立碑,等着被人用唾沫星子再淹一回。
“不过,这个,”沈行琛从旁边小桌上,拿来一朵之前折好的彩纸玫瑰,微微笑道,“是他教我折的。看着花,也算祭奠他。”
第184章 他怎么教你的
眸光掠过沈行琛拿在手里那朵彩纸玫瑰,花瓣繁覆,颜色明艳,裴郁心里忽然有些不大自在。
那感觉,就像在家门口偶然捡到个古董盒,干净漂亮,精美绝伦,一望即知非富即贵,虽然谈不上喜欢,但扔了也可惜,就先带回家搁在墙角。结果某天突然发现,盒底藏了枚华光莹润的上品南洋金珠,一下戳中心扉,变成恨不得时刻捧在掌心的心头好。可没欢喜多久,邻居便找上门来,说那是他不小心掉的,还给出示了鉴定证书和持宝证明。证据确凿,只好还给对方,对方却说他只要珍珠,盒子就送给你,当作你用心保存珠子的谢礼。
裴郁就在想象当中,捧着那个空空荡荡的漂亮盒子,无语凝噎。
他隐约明白自己现在的感受——仿佛没长熟就摘下来的青橘子,阴雨天晒不着太阳的葡萄,没蘸上冰糖壳子的糖葫芦,忘了放白糖的山楂糕。
他抿抿嘴唇,不是很乐意地问道:
“他还会这个?”
“对呀。”沈行琛也许是沉浸在往事回忆中,过于专注,没察觉他话里难得一见的怪腔怪调,仍旧笑意浅浅,“在当时的我看来,他懂得很多,为人友善,又有耐心,所以我才选择信任他。”
是,懂得是挺多——裴郁颇有些不是滋味地暗想——作为一个法学生,居然能分辨出炸药的分量够不够炸死人,简直让他这样的理科生羞愧欲死。
“那时候我看见霍星宇骚扰那些同学,却什么都做不了,有点情绪崩溃,发疯一样把作业纸揉皱,撕碎。”沈行琛微笑里流露出几分伤感,“他就用皱了的纸,教我折玫瑰花。他说,每个孩子最初都是一张白纸,活在世上,免不了被揉皱,被弄脏,可那都不要紧,只要用心抚平,依然能开出美丽的花。”
字字句句,记得可真清楚,裴郁想。
他在心底翻个白眼,赞美也是言不由衷:
“那他还真是菩萨心肠,温柔善良。”
“不止善良,还心灵手巧。”偏偏沈行琛还没听出来,微垂眼眸,将花梗捻在指间转来转去,看得裴郁眼晕,“我后来折过那么多花,都没他折得好。”
裴郁忍不住嗤一声:
“是人家没认真教,还是你没认真学?”
“他教得挺认真的,是我这个学生不合格。”沈行琛无意识地用纸花点着下颌,目光飘忽,“我做不到完全不想霍星宇的事,总是心有杂念。”
裴郁伸手扯过被子,舒展开一双长腿,看也懒得看他:
“一心二用,活该学不会。”
这把,沈行琛终于发现他的阴阳怪气,转过头来,困惑地眨眼睛。
“关灯。”裴郁吩咐道。
沈行琛唇角慢慢勾起上扬的弧度,眼中也有着须臾的恍然:
“小裴哥哥,是不是因为我说了太多江天晓,你吃醋了?”
裴郁用鼻腔回应他一个单音节。
沈行琛放下花,毫不犹豫挪过来抱抱他:
“今晚不是你要我坦白的嘛,江天晓是当事人,那我肯定绕不开他啊。”
裴郁把人推开,自顾准备睡觉,又提醒一次:
“关灯。”
“小裴哥哥——”沈行琛锲而不舍,扑过来继续摇晃他,眸中笑意莞然,明晃晃的有恃无恐,“别不理我呀,那我保证,尽量少提江天晓,好不好?小裴哥哥——”
见他没反应,沈行琛便抓着他胳膊,使出裴郁最无法抵抗的招数——撒娇:
“那我不说江天晓了,小裴哥哥乐一个我看看……你不乐,那我乐一个你看看……”
“他这名字你还要再说几遍?”裴郁觉得自己今晚做梦都能梦见江天晓这仨字,忍无可忍,脱口而出。
沈行琛扒在他身上,前襟扣子都折腾散了一个,露出蝴蝶形状的锁骨半敞:
“就算说一万遍,我喜欢的也是你呀。”
还想说一万遍?裴郁瞳孔放大,想扯出自己胳膊,奈何对方缠得紧,扯了半天,纹丝不动,不禁暗忖,这小浪货疯劲儿上来,力气居然这么大。
他几乎是无奈地呼一口气,第三遍重复:
“关灯,睡觉。”
沈行琛却置若罔闻:
“你不理我,我就不下去。”
裴郁斜了他一眼:
“不下去怎么守着你的宝贝花?人家辛辛苦苦教你折的,不得供起来?”
沈行琛瞅着他笑,不知不觉,整个人都伏了上来:
“我也教你折过,你要不要……把我也供起来?”
一面说着,一面用指尖挑开他衣襟。
裴郁眸光一动,并不闪躲:
“怎么,想做观音?”
沈行琛抬手勾住他脖子,眼角骀荡的魅惑,如丝如缕:
“我是观音你是莲,千年修得共枕眠。”
那种熟悉的香水与烟草混合淡淡气息,在空气中弥散开来,仿佛拉开双人舞的序幕,勾魂摄魄,势如破竹,一旦开场,便再也停不下来。
“是么?”裴郁眼底也渐渐浮起迷离的雾气,伸手轻轻捏住他下颌,迫使他与自己对视:
“那我问你,喜欢莲花,还是玫瑰?”
“喜欢你。”沈行琛全然不假思索,贴得越来越近,温热呼吸扫过他触感微凉的双唇,“就是你,只有你,唯一的你,除了你还是你,没有人能代替你……”
忠心还没表完,裴郁便将人按到自己怀里,让他把未说完的话,尽数消融在唇齿交缠间。
一切都进行得顺理成章,玫瑰花瓣随风颤动,蝴蝶飞入无人秘境,暖黄光线如柔雾披洒,映得谁眼中一派风情摇晃,无限旖旎风光。
眼前人的模样,让裴郁想起那时他教自己折彩纸玫瑰,也是这样跨坐自己眼前,结果教着教着,就教到了床上。
沈行琛略带感伤地说那个人教他折花的语气,在裴郁脑海中挥之不去。他不由得顿生恶念,更加用力:
“他怎么教你的,也是,这样,教吗?”
每说一个词,蝴蝶翅膀就扇动一下,形成一种奇特而暧昧的节奏,为情%欲作和声。
“不是……没有……小裴哥哥……嗯……”
沈行琛已经快要哭出来,揪住他脊背的双手脱力似地松开一阵,又猛然抓回来,像要溺水的人抱住救命稻草。
裴郁不为所动,继续保持,手也从对方腰侧那片浅色痕迹上滑过,激起阵阵更剧烈的颤栗:
“把血滴在花瓣上,也是他教你的?喜欢吃糖葫芦,也因为是他买给你的?你在床上叫得这么浪,你那温柔善良的江老师,他知道吗?”
他越说越动气,沈行琛似乎又想哭,又想笑,双颊泛起浅浅一层糅合了愉悦与痛苦之后的潮红,比熟透的樱桃更诱人:
“不,不是……我只有你,嗯……啊!”
裴郁一个翻身,将人压在身下,换成更能昭示主权的姿势:
“记住你的话,如果再骗我,将来死了,奸尸我都不奸你。”
“记住了,不骗你……嗯……”
沈行琛眼尾泛红,水光潋滟,承受着他不讲道理的惩罚,逸出口的声音,逐渐变得喑哑。
裴郁垂下头去,噙住他呜咽的双唇。
谁说深秋时节,没有烂漫春光。
关好屋门,拉上飘窗。
花开蝶落,好事成双。
第185章 命案
望海市的深秋多雾,裴郁将车停在十九中学门口不远处,独自从车上下来,等走到大门近前,周身已染上一丝湿漉漉的寒。
听沈行琛讲述了当年的恩怨纠葛,他觉得,是时候来这里探访一番,作为旁观者,也许能发现一些不为人知,抑或当局者迷。
意料之中地,他的几次探访,几乎都是无功而返。
七八年过去,有些教职员工已经离职,而留下的人,也许是经过校方授意,对于当年之事都守口如瓶,表示并不知情,或者干脆让他直接去看官方报道,好过在这里无头苍蝇似地乱撞。
只有一位收发室的胡大爷对他说,不嫌旧事无聊的话,就找个学生放假回家的周末,无人监管,过来唠上一唠。
于是,他便拎了瓶洋河天之蓝,在这个大雾弥漫的潮湿午后,前来听对方,将往事叙上一叙。
言谈中,他得知胡大爷跟当初十九中学另一位副校长有亲戚关系,再加上岗位便利,近水楼台先得月,自是比别人了解更多内幕,也更敢向他开口。
不过,说是内幕,多半也是胡大爷自己的直觉。
霍星宇这个人——胡大爷告诉他——确实平易近人,宽容和蔼,可和蔼过了头,反而显得有些虚伪。
七年前那件轰动整个望海市的十九中强奸杀人案发生后,霍星宇对着镜头痛哭流涕,向公众,向学校,向遇害学生的家人,检讨,默哀,忏悔,哭着表示自己没有尽好关爱学生的职责,才让孩子遭此荼毒,实在是万死难辞其咎。
那个无声悲恸的模样,简直让闻者落泪,见者伤心,然而冷静下来后再回头去看,却多多少少有些表演成分。
也不能说他全然不悲痛——胡大爷啜一口杯中酒,慢悠悠道——如果他心里的悲伤有三分,那表现出来的,至少有十分。
很快,霍星宇便引咎辞职,同时为了平息公众愤怒,安抚受害学生家长,做了一回散财童子。
胡大爷机缘巧合之下,瞥见过他散财的账单,那位叫单小梅的学生家里收到约二十万赔偿,而江天晓的父母,居然也拿到了五十万。
五十万,这个数目让裴郁暗暗咋舌。
就算是霍星宇想做足姿态,对于一个公众眼中的“恶贯满盈,死不足惜”之徒来说,也未免太多。
胡大爷幽幽叹口气,讲起那时候事发突然,江家父母从外省的乡下千里迢迢赶过来。起初,他们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自家儿子会做出这样的事,双双跪在校长面前,请求重新彻查。可在媒体铺天盖地报道宣传下,他们不信也得信,何况案件已成定局,还有霍星宇这个证人在场,半软半硬地做工作,最后,也只能带着霍家“出于好心”施舍的钱,踏上回乡的列车。
事隔久远,也不知中年丧子的江家父母,如今过得怎么样。
说着,胡大爷还从塞满报纸杂志的柜子角落里,扯出来一份落满灰尘的报纸,递给裴郁,说这好歹也算个学校荣誉,所以没当废纸扔掉。
裴郁接过,发现那正是沈行琛提到的,江天晓尸体火化当天,记者从殡仪馆发回的报道,其中就包含对霍星宇的采访。
平心而论,文章的遣词造句还算公事公办,对案件的叙述称得上一句客观,但毕竟正与邪泾渭分明,孰恶孰善,一目了然。
看着泛黄旧报纸上将霍星宇称为“心系学生的好校长”,又想起沈行琛对他讲过的这人真实面目,裴郁只觉得一种浓烈的,残酷的荒诞,从心底悄悄攀升,长成无止境分裂的藤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