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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将沈月容交代的事实整理完毕,裴郁和廖铭,豆花儿三人,又被局里要求参加雨隹木各氵夭卄次一个交流研讨会。
等会议结束,裴郁回到解剖室,已经是月上中天的时分。
他刚进门,就看到窗口上坐着一个人。
月光将少年单薄的剪影融进夜色,黑发黑瞳,皓齿明眸,笑意轻浅,意态风流。
见他进来,沈行琛撑着窗台,轻巧跃下,也不说话,只笑盈盈地朝他走近。
裴郁满意地发现,沈行琛今天没再化妆,恢复了少年的清新模样。
还是这样更好看,他暗想。
不知怎的,沈月容那双妆容精致的黑眸,却从脑海中划过一瞬,如流星寂灭。
被那种熟悉的淡淡香水芬芳包围,裴郁忽然有些心绪浮动,下意识瞥一眼门口,见没人跟来,才问道:
“怎么来这儿了?人都还没走。”
沈行琛歪歪脑袋,笑容天真而诱惑:
“小裴哥哥为什么会觉得,我见不得人呢?”
这话倒是真把裴郁问住了。
他唇齿一滞,什么也说不出来。
师父严朗当初离开前,曾嘱咐过他的话,又在耳畔萦绕不去——
“……如果遇到一个叫沈行琛的孩子,你要尽力,护他周全……”
师父不愿解释的话,他再问,也是徒劳。
只是,七年过去,就在他快要把这件事淡忘时,沈行琛却从天而降,出现在他眼前。
他记得师父的嘱托,不想让对方掺和到危险中来。加上沈行琛总是对他纠缠撩拨,潜意识里便觉得,对方只能在自己面前现身。
他已经习惯于,独占沈行琛的出现。
今晚对方这样堂而皇之,公然出现在局里,算不算危险,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此刻感受到了,被活人称为“不爽”的那种情绪。
想到沈行琛可能被廖铭等人发现,并与他们眉来眼去,调笑撩逗,他实在觉得,有些不爽。
就好像在医院抓到彭冬冬图谋不轨未遂那晚,看到沈行琛望向彭冬冬眼神里那一抹兴致时一样,心浮气躁。
然而,他不想说。
向来目中无人的裴法医,怎么能因为一个活人对除自己之外的人产生兴趣,而感到不爽呢。
被这种情绪包裹,如何还能维持自己高冷的形象。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他在想象中,已经把头摇成拨浪鼓。
面上,却是一派风轻云淡,冲沈行琛嗤之以鼻:
“吸血鬼,见到人,能干什么好事。”
第49章 摔倒在同一个坑里
裴郁站在昏灯暗影里,看着沈行琛一步一步,向他款款走来。
“别的人我不知道,但小裴哥哥,”沈行琛含笑的嗓音,比晚风更多情,“能被你拆骨,吸血,吞吃入腹,是我能想到,最好的事。”
那双黑曜石般的瞳仁,深深凝望他,似燃着永不熄灭的幽幽磷火,浮浪荡漾,险象环生,难辨真假的深情。
裴郁的呼吸不自觉间加重,一时间分不清自己心脏的跳动,和对方眼中浪潮的奔涌,哪个更急促。
他微微蜷曲了手指,收拢一点由于心绪波动而产生的灼热,看着沈行琛缓缓靠近,却立在原地,没有退开。
距离只有一步之遥时,他问:
“你说,你在福利院长大,没有见过父母?”
沈行琛步履稍稍一顿,又歪歪头,眉梢眼角,山花烂漫:
“是啊。”
“那你,怎么会姓沈的?”裴郁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沈行琛笑笑,神情轻松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他们说,我被送到那儿的时候,身上只裹了几张报纸,上面写了我的名字。”
会这样凑巧吗,裴郁暗忖。
姓沈的人那么多,也许只是巧合。
“谁送你去的?”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问题的愚蠢。
“那我就不知道了。”沈行琛唇角上扬暧昧弧度,又向他走近一步,快要贴到他身上来,“小裴哥哥,这是上床前的查户口吗?那我可以保证,我身体健康,机能正常,没有传染病,更没有花柳病。”
想到对方唇边噙一支烟,吞云吐雾的样子,裴郁凉凉地轻哼一声:
“是,肺癌不传染。”
沈行琛全然不以为意,伸手来扯他警服的衬衫前襟,笑意宛转:
“我只有一种病,就是相思病。小裴哥哥,你是唯一能治好我的药。”
裴郁退后半步,让那修长指尖扑了个空:
“你来,就是为了发浪?”
“不是唯一目的。”沈行琛毫不气馁,照样浅笑如春花,“我有两样东西要给你。”
说着,便反手一摸,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朵纸花来,轻轻别在他衣襟扣眼上。
裴郁视线落在沈行琛眼眸,抬手取下那朵白纸玫瑰,略扫一眼花瓣上的点点殷红。
两滴。
只有两个数字了。
他无声深吸一口气,将混杂鲜血味道的香水芬芳,尽数浸润呼吸道,每一条毛细支气管,都仿佛从玫瑰花汁里捞上来。
“还有什么?”他问。
“还有……”沈行琛尾音自动消失,凑得越来越近,近到他甚至能看清对方的睫毛,纤长,黛黑,根根分明,春山凝碧,秋水剪瞳。
那双浅玫瑰色薄唇轻动,微露一点皓齿,莹白如玉,比他见过的所有活人,都更好看。
也许是一直活动的缘故,沈行琛身上,还有一种鲜活而温热的气息,不同于他接触过的那些冰冷骨架,似乎可以生为赴死,死而复生。
沈行琛靠他如此之近,一呼一吸,清晰可闻,而解剖室敞开的门外,走廊上还隐隐响着廖铭和窦华等人聊天走动的声音,他甚至能听见豆花儿在抱怨一支,很难用的中性笔。
这种奇异而梦幻的时空交错感,让他一瞬间,如坠云里雾中,混混荡荡,不知今夕何夕。
全部视野都凝滞在那双弧线优美的唇齿上,裴郁吸气越来越重,从五脏六腑到每个神经末梢,都卷入一种危险的沉迷。
就像有人为他灌下致命的毒酒,滚烫灼喉,四肢百骸都跟着燃烧,沸腾,在琳琅炫丽的吊灯下,舞一曲恣情放纵的华尔兹。
舞毕,慨然赴死,甘心沦亡。
隐秘而疯狂的兴奋感使他微微发抖,捏在指间的白纸花梗,在断折的边缘摇摇欲坠。
“还有,你看这是什么?”
清朗的少年嗓音响起,裴郁瞳孔倏然紧缩,一抬眸,看到沈行琛近在咫尺,灿烂明媚的笑容。
那神情天真无邪,哪还有一点儿勾%引成分,分明是个学生气十足的少年,为自己得逞的恶作剧而洋洋得意。
这个神经病是故意的。
自己一个失察,着了他的道。
裴郁咬着牙,为自己再一次失态,懊恼得想撞墙。
没人会接二连三地摔倒在同一个坑里,除了他一根筋走到头的裴法医。
他瞪着沈行琛,重重呼出一口气,一甩手,在旁边凳子上坐下。
将那枝白纸玫瑰扔到桌上,他环起手臂,微微昂首,视线却垂落,去看对方手里那个银色的小东西,颇有些睥睨之感。
沈行琛把那东西晃一晃,伸到他面前:
“这是我在彭冬冬值班室外墙的窗户下面找到的,应该是他随手扔在那儿了。你看看,是它吗?”
裴郁目光扫过去,眼神一亮。
那是个用来装药片的锡纸板,横四竖五,二十片的规格。
他一把夺过去,一眼便看见银色锡纸上,印刷体的黑字分明。
奥沙西泮片,正是杜雪死亡现场,丢失的那一种。
每一片都被打开挖走,锡纸板已经空空如也。
他怀疑,西湾村那个“诈尸”的疯女人,正是被彭冬冬喂下去这些药,才导致的中毒昏迷。
大概,彭冬冬是想用安眠药,让她神不知鬼不觉死掉,再拜托灵车司机,拉到西湾村“交货”。
只是没想到,那药量不足以致死,求生的本能,让她发出了求救信号。
这个彭冬冬,是非抓不可了。
他双唇抿成一条线,两根修长指节夹起锡纸板,看向沈行琛:
“你怎么知道?”
“邹晟夜里去扔道具那次,记得吗,我听到你问过他,这个药盒的事。”沈行琛的微笑明亮,比头顶的日光灯瓦数更高:
“小裴哥哥,你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我都很认真在听哦。”
裴郁移开视线:
“那还真是辛苦你了。”
“一点儿也不辛苦。”沈行琛完全不理会他的阴阳,自顾热情地笑,“为了你,我愿意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肝脑涂地,死生不计。”
果然是初中语文水平,裴郁默默不屑,这么喜欢用成语,背过的满分作文还没忘吗。
正想着,听见沈行琛又说:
“我猜,彭冬冬今夜就要行动。”
夹着锡纸板的手指一滞,裴郁目光又重新落回那双黑曜石上。
比夜色更深沉的波浪翻涌其间,灯影与月华都昏暗,只有眸光璀璨如星。
第50章 小浪货
“我来的时候,听到彭冬冬接了一个电话,是租车行打来催款的。”
沈行琛半环着手臂,倚在桌边,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抚着耳垂,小巧碎钻光华流转,如闪烁的雪花:
“彭冬冬相当不耐烦,说自己明天就还车,挂断后,就拿着钥匙走了。现在,”他向裴郁手腕上的表盘扫一眼,“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裴郁也看了一眼手表,略一点头,便站起身:
“我去告诉廖队。”
“那,我就先回去咯,小裴哥哥。”沈行琛放下手,莞尔笑道,“我也不想和除你之外的活人,正面交锋。”
裴郁眸光一闪,心头不可抑制地一动。
还未及细究这种躁动从何而来,他就看到沈行琛走到窗边,一抬腿,跨上了窗棂。
下一秒,轻巧一个闪身,沈行琛便从窗扇旁,消失不见了。
此刻,室内灯光昏暗阴冷,空气中漾着一丝福尔马林与血肉白骨缱绻纠缠的气息,一半鲜血腥甜,一半芬芳淡淡。
沈行琛的身影,迅速湮没在窗口的无边夜色中。
恍惚间,十七年前那个梦魇一般的画面,突兀浮现在脑海中。
那时,裴光荣摇摇欲坠的身形,也是这样,像一片被风吹落的枯叶,带着血液与酒精虬结的味道,不留余地,从月影里坠落。
再见时,已是筋断骨折,支离破碎。
裴郁心底一惊,几乎是条件反射似地,一步跃到窗边,抓着窗棂去看。
楼下的沈行琛,却仿佛早有预感,正立在原地,仰脸向上望着。裴郁不偏不倚,撞进一双笑意盈然的眼眸。
见他看过来,沈行琛灿烂一笑,抬手朝他飞了个吻,这才潇洒转身,大步离开。
裴郁收回视线,松开手,忿忿地呼出一口气。
小浪货。
他心里骂一句,伸手向后抄一把头发,冷静一下今夜有些燥热的情绪。
多亏解剖室只处在一楼半的高度,这要是三层往上,看你敢不敢跳。
他回手拿过那片空锡纸板,向解剖室门外走去,努力压制住唇角,那一抹想要上扬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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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哥,你这消息,哪儿来的?”
窦华左顾右盼地,蹲在一个大坟包后的暗影里,嗓音因为恐惧而微微发颤。
裴郁把彭冬冬今夜要行动的意图告诉廖铭和豆花儿,几个人便驱车直奔西湾村坟地,决定守株待兔,抓彭冬冬偷尸的现行。
他们悄悄摸到一个大坟头后面,隐在阴影中,刚好能看见不远处杜雪的坟,又足够隐蔽,轻易不会被发现。
接下来,就看彭冬冬什么时候动手了。
裴郁把从解剖室拿来的蓝色一次性手术单铺在地上,靠坐坟包,屈起一条腿,漫不经心道:
“我有眼线。”
豆花儿兴致勃勃望过来:
“贝克街侦缉小分队那种?”
裴郁不欲多说,只略一点头:
“嗯。”
坐在一旁的廖铭倒是转过脸来,问豆花儿:
“你喜欢福尔摩斯?”
“当然!”豆花儿眼神立刻亮起来,大概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怕暴露目标,又左右瞅瞅,拍拍胸脯,朝廖铭和裴郁看看,神秘兮兮地压低嗓门,“你们知道,我在学校的时候,外号是什么吗?”
“不是豆花儿?”廖铭一挑眉梢。
“我说的是另一个外号。”豆花儿一撇嘴,晃晃手指头,“是,福尔摩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