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裴郁几乎以为她已丧失了语言能力,才听到一个梦幻般飘忽的嗓音,略带喑哑,情感虔诚,如吟诵缥缈的圣歌:
“我是在救她。”
“救她,还是害她?”豆花儿忍不住插了句嘴。
“害她?”桑斐骤然抬起头,两道桀骜目光盯住豆花儿,后者招架不住,肉眼可见地向后退了一步,识趣地坐到一边,开始做记录。
裴郁微微昂首,看到桑斐的视线如剑,漠然扫过自己一行人:
“你们知道,她从小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么?”
裴郁和廖铭都不言不动,只有豆花儿机械地摇了摇头。
桑斐轻轻冷笑一声,向后靠上椅背:
“她从出生开始,就不被允许平庸。”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她父母对她寄予厚望,落后于别人,变成了一种罪过,尤其是落后于她那个优秀的表姐罗映舟,更是罪无可恕。”
“她从小就生活在表姐的阴影下,事事都要被拿来比较,从身高相貌,到分数成绩,再到各种比赛的证书,每比一次,都是无休止的焦虑和打击。”
“她喜欢文学喜欢诗歌,可父母嫌没有用,不让她接触,必须要文理科兼顾,全面发展,不擅长的数理化也要硬攻,用勤奋的汗水来补拙,绝对不能偏科。成绩是一切,分数大过天,她妈妈甚至亲自去学校找班主任,给她把座位调到老师眼皮子底下。”
“她喜欢的乐器是吉他,随性自在,简单洒脱,可她父母逼着她去学钢琴,因为显得高贵有面子,逢年过节能给所有串门的亲戚朋友表演。同时还要告诉她,他们有多省吃俭用,才换来她的面子,要她学会感恩戴德,不能辜负他们的殷切期望,否则就是忘恩负义,白养了她这么多年。”
“家里逼她考上实验中学,坚信那里是名牌大学的预备役,在那儿上学,一只脚已经跨进了好大学的门……”
“可是实验中学成绩确实很好。”豆花儿从笔录里抬头,诚恳说道。
“那是用快乐换来的。”桑斐脸上没有表情,有的只是与她年纪不相符的冷漠:
“实验中学以严苛闻名,管理几乎是去人性化,连进出食堂都要打卡,不能超过十分钟,没有凳子,只能站着吃饭。睡觉休息上厕所的时间都有严格规定,每分每秒都在为了成绩而疯狂。那里面的学生不是人,是分数机器。机器怎么能有爱恨,机器的唯一使命,就是运转。”
“她已经要抑郁了。”桑斐的嗓音里透出一丝哽咽,“她最大的错误,就是作为一架机器,居然还有人类的思想,还会难过,还会向往自由。”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闭一闭眼睛,调整自己的情绪。
想到第一次走进实验中学时,那种铺天盖地的奋斗气氛,挥之不去的书墨味道,和扑面而来的满墙横幅,裴郁呼出一口气,轻轻启唇:
“所以,有时候你会去学校找她,把自由弹给她听,对吗?”
“是。”桑斐痛快承认,“有机会的时候,我就去实验中学后门栅栏那里找她。她喜欢听我弹吉他唱歌,最喜欢的就是那首《曾经的你》。她说,那是她触碰不到的碧海蓝天。”
裴郁轻轻点头,那时教学楼上手拿册子本子的学生身影,都还历历在目。
头顶的天空晴朗,太阳温柔,可他们目之所及,只能是一行行知识点与易错题,用标准答案堆砌起来的正统青春。
默然间,裴郁听到廖铭开口:
“三年时间,已经要结束了。”
“初中结束,还有高中。”桑斐的声音漠然而空洞,像丧失希望后无谓的低吟,“家里逼她再考实验中学,再去过地狱一样的三年,她坚持不下去。”
“几年的时光可以很短暂,可对她造成的伤害,却是永久的。她在那里收获最多的情感是焦虑,学到最精湛的技巧是服从。这样下去,她总有一天会丧失自我,变成一具毫无灵魂的空壳。”
“你们大人当然不能理解,为什么她们上着众望所归的学校,考着人人艳羡的分数,衣食无忧,却还每天做出一副痛苦的姿态,来抗拒这千里挑一的荣耀。你们只会说,她们太年轻,太矫情,没有经历过社会的毒打,不知道人世间的险恶和颠簸。”
“可你们忘了,失去灵魂失去自我的人,怎么会有勇气对抗那些险恶。她们被剥夺了说不要的权利,被定型成一架只会点头的机器,在这个满是荆棘的星球上,机械存活,直到损坏,生锈,崩塌,重蹈每个机器的覆辙。”
第98章 她已经溺水太久
“我们能理解,无论你信不信。”
裴郁听到廖铭开口,语调中的沉着与温和平分秋色,一如既往裹挟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没有人生来是为了运转,我们这个职业存在的意义,就是保证你们每一个生命,都可以平安快乐地绽放。”
“绽放?”桑斐尾音上挑,明显持怀疑态度。
廖铭轻轻点头,裴郁发觉自己其实很少见到这位雷厉风行的刑警队长,温文尔雅的一面:
“生命本身就是一座花园,大自然难免疾风骤雨,不要让一时的逃避,延误后来的盛开。你们还很小,未来还有无限可能,别让生长,在这里终结。”
裴郁注意到,桑斐咬了咬嘴唇,稍稍垂下眼睫。
“所以,”廖铭放轻了口吻,“告诉我们,她在哪里,好吗?”
办公室一时间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豆花儿执笔的沙沙声,像某种有节奏的乐曲,吟唱不休。
良久,裴郁听到桑斐不答反问:
“你们知道,她这次为什么下定决心离开吗?”
廖铭双手撑在桌上:
“说来听听。”
“上次月考,她在班里的排名退后了一位,被她妈妈唠叨了整个假期,从早到晚,整整四天。”桑斐语气倒还平静,“她回去,就要继续过这样的生活,紧绷,焦虑,迟早窒息而死的生活。”
裴郁接收到廖铭投来的目光,面无表情地抿抿唇线。
从豆花儿在一旁欲言又止的神情里,他看出一点意想不到的讶异。
原来旁人口中沉默寡言,性格孤僻的蒋凤桐,会这样事无巨细,全部告诉桑斐。她的喜,怒,忧,乐,都愿意让桑斐来分享。
这是老师,同学,甚至父母都看不到的,另外一个蒋凤桐。
桑斐抬起头,认真注视廖铭,口气无比诚恳:
“她已经溺水太久,我想带她去呼吸。”
这话说出来,几乎带着一点恳求的意味。
裴郁望着那双眼睛,她在说,别折断她们飞翔的双翼,别去寻找那个由原始快乐构筑的伊甸园,别打碎,她们天真纯粹,比童话更美好的梦。
他都明白。
可是他们不能。
意味深长地与他对视一眼,廖铭开口,缓慢,轻柔:
“可她父母,还在岸上等她。”
说着,廖铭走到电脑前,调出蒋天伟和李颖在局里吵架那天,被拍下来的监控画面。
屏幕那头形容憔悴的蒋家父母,从最初的相互指责与控诉,到后来对坐流泪,放声大哭,一声一声“我的孩子”撕扯着在场所有人的耳膜和心脏,“你到底在哪儿”也变成世界上最凄厉,也最哀伤的诘问。
裴郁还看到,那时自己走出屋门之后,李颖情绪崩溃,伏在桌边嚎啕大哭,不一会儿便伤心过度,晕厥过去。
还是廖铭冲上去掐她的人中急救,人才慢慢苏醒。
只是,醒来后依旧看不见蒋凤桐,李颖满脸涕泪痕迹,目光呆滞,披头散发,状如疯癫,却还不忘喃喃几句“我的孩子”。
虽然桑斐很努力在掩饰,可裴郁还是发现,看到视频的她,一双眼圈也肉眼可见地变红了。
廖铭适时试探道:
“我们把她带回去沟通,好吗?”
桑斐咬着嘴唇,眼神漂浮不定。
“而且,”廖铭补充道,“你妈妈也在等你回家。”
听到这话的桑斐,明显怔了一下,眼睛变得更红。
裴郁发觉,她的呼吸又开始紊乱,周身流露出一种不安的气息,仿佛在做十分激烈的思想斗争。
他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尽量让语气显得不那么冷冰冰:
“其实,蒋凤桐潜意识里,也希望可以和家里沟通。”
“她不会!”桑斐猛然转过头来盯着他,语调是一种虚张声势的笃定,似乎不只为了说服他,更为了坚定自己。
“你以为,我们是怎么找到车站的。”
看见桑斐的瞳孔骤然放大,裴郁暗暗松了口气,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只有她知道,你在那里,对吗?”
这句话显而易见地奏了效,使桑斐一直以来用作盾牌的信任,瞬息之间崩塌。
她慢慢闭上双眼,向后仰倒,像电影慢镜头,眼角有珍珠形状的水滴欲落未落,如堵在喉中的绝望挽歌。
豆花儿看看裴郁,随即垂下脑袋,掩藏好眸中的一丝不忍。
良久,桑斐启唇,没有睁眼,也没有抬头:
“十九中后山小茅屋,蒋凤桐,在那等我。”
那嗓音比原本的喑哑更加低沉,无望,裴郁听在耳中,只觉她瞬间苍老了几个世纪。
————
根据桑斐的交代,小茅屋地处荒凉偏僻,大概是从前十九中后山上的守林人短暂栖身之所。后山荒废之后,小茅屋也跟着废弃了。
如今那里荒草丛生,无人问津,对于一个从现实生活中逃出来的人而言,既危险,又安全。
“你回来了!我们走吧……”
这是裴郁和廖铭等人带着桑斐找到小茅屋时,蒋凤桐说的第一句话。
也是最后一句。
裴郁一直记得那时候,他们闪身在一旁,桑斐敲开小茅屋门,蒋凤桐看到她时,眼中流转闪烁的光。
随着他们蓝色警服的身影一个个出现,那光彩一分一毫地黯淡下去,像被抽离掉所有生命的讯号,只剩一具破败的人形空壳。
后面的话被吞回肚里,她意态颓然地站在门边,又变回那个班级合影里的,老师同学口中的蒋凤桐,沉默孤桀,郁郁寡欢。
然而裴郁注意到,她手中正捏着一枝白纸折成的玫瑰花,与之前沈行琛用来给他倒计时那种,如出一辙,区别只是没有染上活人的鲜血,纯白无瑕。
纸花很快被她掩在身后,裴郁扫视一眼树林间漏下的稀薄阳光,心中似有所悟。
他目光落在那枝纸玫瑰的花梗上,顿时恍若云开雾散一般,种种前尘串联到一起,如惊雷在脑海中炸响。
胸中忽然涌上一阵强烈冲动,他要找到沈行琛,当面验证清楚。
如果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裴郁忍不住暗暗咬牙,沈行琛,枉我如此相信你。
最好别让我知道,你在骗我。
第99章 档案袋
听到蒋凤桐开口,桑斐顿时明白自己被裴郁骗了,目光冷冷射在他脸上,像两道冰封万年的寒刃。
裴郁立在原地,岿然不动,浑不在意,脑内心中只转着一个念头——
快点把眼前这件事了结,他要回去质问沈行琛。
失踪超过两个星期的当事人蒋凤桐,自从看到廖铭等人的警服之后,明白东窗事发,便垂下眼睫,没有再说一个字。
那个万念俱灰的状态,让裴郁想起当初跳楼未遂的杜雪,与她一样的生无可恋。
然而裴郁现在调不动多余的情绪,来共情离家出走小朋友,只希望廖铭队长速战速决,打道回府,好让他及时赶回去,逮住另外一个小朋友。
廖铭不负所望,直接给蒋凤桐打重磅感情牌,把蒋天伟和李颖痛哭流涕,直至晕厥的视频,反复放给她看,任凭浸泡在眼泪里的思念,回荡在后山的荒草间。
末了,语重心长叹道:
“跟我回家看看吧,你爸妈,都很想你。”
蒋凤桐默然转身那一刹,裴郁知道,他成功了。
随后,廖铭一个眼神,豆花儿连忙跑过去,帮着收拾行李,把东西都装到一个背包里。一边装,还一边好奇问道:
“你不是什么都没带出来吗?”
蒋凤桐沉默着把一些日用品塞进包里,一言不发。
还是桑斐在旁边漠然答道:
“我给她的。”
豆花儿识趣地吐吐舌头,没再追问下去。
————
返程的车上,裴郁抢先坐到副驾驶,把后排座位,留给豆花儿和两个孩子。
他偶然向后瞥一眼,发现蒋凤桐依旧不肯说话,安静而颓然地坐在窗边,望着窗外从山林一路变成街景,双目无神又呆滞,像聊斋里被夺去魂魄的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