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钱。”裴郁说,“拿不下黄金地段。”
“哟。”沈行琛的口气不知是新奇,还是讥讽,“公安局还没钱?”
“有也不会用在我们头上。”裴郁习以为常,波澜不惊。
“那倒是给我行了方便。”沈行琛笑道,“要不是小裴哥哥住得远,我哪来的机会截住你,认识你。”
快拉倒吧,裴郁暗想。
他相信,就沈行琛这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就算他住公安局大楼里,对方也会想办法联络上他。
“而且,”沈行琛飞来一个驾轻就熟的眼风,嗓音含笑,“也算是给我们增加了独处时间,好让你对我日久生情。”
裴郁翻过去一个白眼,懒得理会。
向窗外瞥一眼,他才发现,沈行琛已经绕到了西城区的道路,实实在在兜了个大圈子。
更让他无奈的是,这条街是望海市有名的红灯区,诨号“一枝春”大街。
平时治安支队对这边,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井水不犯河水。只有逢年过节需要时,才杀过来拼一把业绩。
这种朝天放枪的把戏,双方配合默契,心照不宣。
正想着,却见沈行琛将车缓缓停在路边,一副要下车的架势。
裴郁挑挑眉梢,以眼神询问。
“这边有家新开的奶茶店,风评很不错。”沈行琛笑盈盈朝外一指,“你等等,我去买给你喝。”
“不用。”裴郁怔了一下后,立刻拒绝,“不喝。”
“我很快就回来。”沈行琛却浑不在意,伸手就去拉车门,“小裴哥哥可要等我。”
裴郁眸光一闪:
“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
“一枝春嘛。”沈行琛回头,冲他笑得光明磊落,“爱的天堂。”
“嗯?”这下轮到裴郁不解。
“花钱就能买到爱情,不是天堂是什么。”沈行琛笑意莞然,摆摆手,便拉开门跳下车,向远处一家灯火通明的小店走去。
裴郁抿紧唇线,无言以对。
夜风从窗口吹进来,带着不甚清新的脂粉味道。
望着窗外那些昏暗光线里或立或站,妆容浓艳,眼神却写满风霜的女子,他忽然想起那个叫沈月容的女人。
年轻时,想必她也曾是她们中的一员。
不甘永远堕落在生活的泥潭,却不得不屈从于残酷的现实。
生下孩子,也许是当初以为找到了依靠,又或许是想开始新的人生,才决定迎接一个新生命降临,激起心头一点久违的水花。
无论怀抱什么样的希冀,最终她还是失败了。
沈行琛们流落在外,四海为家,生死未卜。
而沈月容们的悲剧,还在代代延续,为活人历史书写一条阴暗丑陋,却永不断绝的纵贯线。
思绪如断线的纸鸢,漫无目的飞散。当裴郁猛然醒神时才发觉,沈行琛已经离开了很久。
他深呼吸几次,让心绪平静下来,打算下车去看看。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他从车上下来,刚把门碰上时,却看见道上有一辆正向这边行驶的车,不知为何忽然加了速。
而路边恰好有个四五岁的小孩,在一蹦一跳地横穿马路。车一加速,直挺挺便奔小孩而去。
有眼尖的路人发现这一幕,连忙呼喊招手,想让那车停下。
但那辆车不知是没发现状况,还是过于慌乱,手足无措,丝毫没有减速,而是径直向前开去。
眼看着车快要撞上小孩,裴郁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飞扑出去,长臂一捞,抱着小孩尽力一滚,在路两旁行人异口同声的惊呼中,安全着陆。
小孩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害怕,只愣愣地仰头瞅着他。
他把小孩放在地上,快速检查一遍,确认孩子没有受伤,才放心松手,朝不远处正哭喊着跑过来,小孩母亲模样的一位年轻女子挥手示意。
路过的行人们同样心有余悸:
“怎么不看着点儿孩子,大马路上可别随便乱跑……”
“快看看孩子没事吧,这家长怎么当的哟……”
“幸亏这个帅哥跑得快……”
裴郁利落起身,掸掸衣服上的土,见那位女子不断向他道谢,便一摆手制止,颔首示意后走开。
一转眼,却看到路那边,沈行琛不知何时已经回来,并将那辆差点肇事的车拦了下来,屈起一条腿坐在车头上,拎着两杯奶茶,笑嘻嘻朝自己招手。
他一阵无语,只好大步走过去。
更令他没想到的是,那车驾驶位上坐的人,居然是丁胜。
裴郁一手插兜,一手撑在车上,向车窗里扬一扬下颌:
“怎么回事?”
丁胜显然也没料到会被截停在这里,扒着窗边,一脸苦相:
“警察同志,我没看到前边有人,我冤枉啊。”
裴郁啪一下拍在窗户上,发出不轻不重一声脆响,吓得丁胜一激灵:
“为什么突然加速?”
“我我我……”丁胜支吾两声,挠挠头发,眼皮耷拉下来,“我看见你在那儿,怕你发现我,就想赶紧先跑了。”
“不做亏心事,你怕什么?”裴郁故意放冷了口气,瞟一眼街两旁灯牌林立的足浴店和按摩店,“从哪家出来的,老实交代。”
“我没有!我真没有!”丁胜瞪大眼睛,连摆手带摇头,情绪激动起来,裴郁甚至开始担心对方突然跳起,一头撞上车顶。
耳畔传来清脆的嘭嘭两声,裴郁转头,见沈行琛伏在车头上,敲敲车窗,像个暗夜幽灵似地,带着蛊惑的微笑,凝视丁胜的一举一动:
“到底来干嘛的,说清楚,别撒谎,我们这位警官,不会为难你。”
第132章 不配和你成为同类
“我是来拉客的,天黑没人查,出车生意好。”
丁胜苦着脸,到底跟裴郁交代一番。
原来是开黑车的,裴郁心下了然。
这人估计也是怕自己发现,他有车开却不还债的事,再牵扯出赌资更是麻烦,才踩下油门想逃跑,慌里慌张也没看清路,幸好并没真的撞上小孩。
裴郁抿抿唇,盘查了几句常规问题,可疑之处倒不甚明显,不知是对方伪装太好,还是实在冤枉。
眼见问不出什么,他沉吟一下,正盘算是否放人离开,却见沈行琛从车头上滑下来,敲敲侧窗,替他作了主张:
“你走吧,以后开车小心点儿,要是真撞了人,卖了你也赔不起。”
丁胜正巴不得一声儿,连连答应着,挥手就要走。
裴郁刚从车边退开,车就呼哧一下开走了,带起的风将他衬衫衣角吹起,尘烟轻扬,呛得他咳嗽两声。
朝那绝尘而去的车尾白了一眼,他便转身,跟着沈行琛向那辆帕萨特走去。
重新拉好安全带时,他略略垂眸,才看到自己手掌上,因为救小孩时触地蹭的泥灰,黑乎乎抹了满手。
他下意识去搓手,掌心接触的一刹那,却被另一只纤细白皙的手阻止。
他抬眼,看见沈行琛把怀里两杯奶茶放好,又拿出一包湿巾打开,替他擦拭,仔细而轻柔。
他想将湿巾接过来,沈行琛却安抚性地拍拍他手背,微微一笑,低头继续擦。
那颗毛茸茸的头就在他眼下,少年细碎的发梢散发着好闻香气,眼睫乌黑如羽扇,一眨一眨,像枝头落雪轻颤。
目光不自觉移到对方圆润小巧的耳垂上,正青春的轮廓,皮相漂亮饱满,碎钻耳钉反射淡金色月光,摇曳无数细小的月亮,晃得他双眼几乎晕眩。
这个小浪货,温顺起来真的有点可爱,裴郁不由得暗想。
“对我的清洁服务满意吗,小裴哥哥?”沈行琛一边擦着他的手,一边盈盈笑道。
裴郁没笑,注视对方轻轻晃动的黑发,神情仿若无意:
“你故意的,为了让我知道丁胜有车。”
沈行琛勾起唇角,不置可否,手上动作却行云流水,丝毫不停。
“你知道丁胜会在这个时间段,来一枝春开黑车。你也知道只要他露面,我早晚会发现他。”裴郁口气淡淡,话语里温度却在逐字下降,“你这样用心良苦,目的何在?”
“目的只有一个。”沈行琛直起腰来,放开他的手,眼底的笑意光明磊落,“让你相信我所言不虚,从而去查江天晓案背后的隐情。”
虽然裴郁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对方这样说,心口依旧莫名发堵。
江天晓江天晓,又是江天晓。
他脑子里就只有那个男人吗。
裴郁忿忿地想,哪怕对方骗他说是为了帮自己早点破案,从而早日滚上床单,都比这个理由听起来顺耳。
他现在不愿意细思,为什么一个死去多年的人还能这样大刀阔斧地波动他情绪,让自己如此气闷。
他只知道,此时此刻,他宁肯相信江天晓案卷宗上已经写明全部真相,姓江的不负众望,真的是个彻头彻尾,十恶不赦的败类。
裴郁为自己短暂的恶毒想法感到隐隐心惊,同时,又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满足与畅快,从五脏六腑蔓延到四肢百骸,送达每个神经末梢。
亢奋感,罪恶感,羞耻感,混杂一团,在他胸中拼命拉扯,他心底翻江倒海,头破血流,面上却保持不动声色,云淡风轻。
他向后靠上椅背,余光瞥见沈行琛还要抽纸巾帮他把湿手擦干,便一言不发地抽回手,环起双臂,做出一副“我不”的姿态。
沈行琛的声音倒是一如既往含着清凌凌的笑,好脾气地应道:
“好好好,不擦就不擦。”
裴郁转头去看窗外,赌气似地不想看他。
随即,引擎启动,沈行琛话语里的笑意,却是有增无减:
“走吧,小裴哥哥,我们去看看这个丁胜,还隐瞒了什么。”
————
直到丁胜那辆汽车再次出现在视野里,裴郁才反应过来,沈行琛刚才将人放走,是要使对方放松警惕,便于跟踪。
到底是不入流的私家侦探,玩得好一手欲擒故纵。
他瞥一眼沈行琛,说不上来是贬义还是褒义。
一路跟着丁胜七拐八绕,停在东城区一栋旧楼下,裴郁知道,这就是他租住的房子了。
沈行琛将车隐在暗处,两个人谁也没言语,注视着丁胜走上楼去,才很有默契地开门,下车。
绕着丁胜那辆车走了一圈,裴郁一眼就发现左后侧门把手旁边,一小片浅淡的暗红色痕迹,在白色背景映衬下,尤其显眼。
他凑上去仔细观察,痕迹呈剐蹭状,一头深一头浅,应当是随手蹭上去的。
在沈行琛略显期待的目光里,他抹下来一点,指尖捻一捻,放在鼻下嗅嗅。
“是血吗?”
沈行琛的嗓音从身旁传来,尽量压低,却难掩兴奋。
裴郁轻轻点头,是人血无疑。
并且,从凝结与干涸程度来看,已经留存了一周以上。
不知丁胜是没注意到,还是觉得满不在乎,就让这血大喇喇干在上面。
只是,血迹是否属于孟临溪,还需要带回局里,进一步鉴定。
正当他认真又小心地把血刮下来时,他听到沈行琛幽幽开口,缥缈而梦幻:
“小裴哥哥,你知道吗,每次你专注工作的时候,我都会更喜欢你一点。”
什么意思?
不工作就不喜欢了?
是想让他累死,还是想让全世界活人都死完?
裴郁默默嗤一声,继续刮血,不想理他。
“从前我一直觉得,我和你是一样的人。当然,是在看待人类这方面。”沈行琛的轻笑空灵而清澈,像夜露从花瓣边缘滑落:
“一样的悲观,凉薄,一样的无情,冷漠。不相信这个世界会变好,也不相信会有无条件的真善美。看所有活人都置身事外,就像一场又一场庸碌或者精彩的演出,只要人间不毁灭,活人的舞台就屹立不倒。”
裴郁不知对方想说什么,回过头,静静望了一眼,那双黑曜石中流转的复杂心绪,让他一时之间无从分辨。
“可就在刚才,我突然发现,”沈行琛若无其事地笑笑,走上前来,一边说,一边向车里探头看,避开他的视线,“小裴哥哥,我不配和你成为同类。”
按在车门上的手指一顿,裴郁望向他,眼神中困惑多于讶然。
沈行琛以一个私家侦探的职业素养,兢兢业业巡视每扇车窗:
“你救了那个孩子。”
第133章 嫌疑人
“你救了那个孩子。”
沈行琛的语气平淡而悠然,没有过多的情绪起伏,也不去看裴郁,只向车窗里探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