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路边行人不少,可是车开得快,没人愿意冒这个险。对他们来说,孩子平安无事自然是好,但如果事故不幸发生,他们便会一窝蜂地围过来,谴责司机开车不长眼,指责家长带娃不负责,将自己大大小小的不如意和怨气,都化成政%治正确的道德感,统统用来攻击这桩意外。这是他们生活中难得的宣泄出口,并且位置还在制高点,攻击越狠,站得越高。用谩骂他人的方式来赞扬自己,何乐不为?”
“最低成本就能换来荣誉,虚假的赞歌人人都会唱,可很多人都会选择性忽视,还有一种方法可以试着避免这种事故,那就是冲出去,救下孩子。”沈行琛平静说道,笑意渐渐收敛:
“当然,保证自己的安全没有错,谁也不是圣人,不应该被苛责,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而且在目前的社会条件下,这样的见义勇为,值得歌颂,但不应当提倡。我只是想说,小裴哥哥,还记得我之前的话吗,你远比大多数活人,更加善良。”
他话音落下好一会儿,裴郁才直起身子,将刮下的干血小心收好:
“换成是你,你也会。”
沈行琛从实验中学教学楼上纵身跳下那一幕,还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不管对方动机为何,总归是救了别人。
凡人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少完人。
裴郁始终认为,在活人的所有美德中,善良是最高尚的。
人之初,性本恶。善良不是软弱,也并非妥协,而是一种由理性做出抉择,将至刚化为至柔,超越本能的力量。
自从十七年前噩梦般的那夜起,他就知道,自己这一生无论如何,是和这两个字绝缘的了。
“我?”沈行琛轻轻笑了,“我不确定。虽然我认为死亡是一种解脱,但是阻止另一个活人的死,我可能还要再斟酌一下。”
“那个孩子还很小。”裴郁垂着眼睫道,“他还想活下去。”
“所以我说,你是善良的,刻在骨子里。”沈行琛的微笑飘荡在暗夜里,像如影随形的勾魂无常。
神情复杂地沉默半晌,裴郁静静望着他,还没想好怎样回怼这只鬼魅,就见对方像发现了什么秘密一般,连连招呼自己过去。
裴郁上前一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车内看去。
虽然只露出一半,裴郁还是立刻认出,后排座位下面,赫然竟躺着一把寒光闪闪的菜刀。
从刀的大小,厚度和刃口角度来看,倒是与死者孟临溪身上出现的密集砍创,十分接近。
他眸光一闪,犹豫一下,反手指了指车窗玻璃,用询问的眼神望向沈行琛。
后者微微一笑,朝他比了个“没问题”手势,便匆匆向不远处的帕萨特走去。
裴郁看到对方从后备箱里摸出一把小螺丝刀之类工具,很快折回来,对着丁胜的车玻璃一通捣鼓。
几秒后,整块玻璃就被卸了下来,报警器还静悄悄地,一声没响。
沈行琛抱着那块玻璃,得意洋洋冲他笑笑,仿佛做了什么值得表扬的事。
裴郁心中五味杂陈,只好一面默念是为了办案为了办案,一面伸长手臂,将那把菜刀谨慎捞出来,没有碰到任何东西。
“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
沈行琛低声说道,又把窗玻璃按照原样安回去,动作熟练得让裴郁不得不控制自己别开口,以免得知他究竟撬过多少辆车。
“汽车有了,独立居住空间有了,还跟孟三儿有仇,现在连刀都找到了。”沈行琛指指楼上某扇透出灯光的窗户,眼中的兴致逐渐浓厚,“这个丁胜,嫌疑可是越来越大了。”
将那把沉甸甸的菜刀拎在手里,裴郁瞥一眼那扇窗,不置可否,眼底却浮起一点凝重之色。
“走吧。”他离开那辆车,头也不回,“明天验过血再说。”
————
丁胜的作案嫌疑,在裴郁将他车上的血迹与孟三儿比中之后,又大大上升了一个台阶。
而那把无意间发现的菜刀,无论规格,重量,也都和造成尸块上砍创的锐器,很是符合。
唯一让裴郁感到不对劲的是,这把刀很干净,没有任何人体组织残留,也没有明显砍切过硬物的痕迹,刀柄上也只检测出了丁胜一个人的指纹。
他把目前掌握的证据与疑点向廖铭汇报后,对方沉吟片刻,便大手一挥,带着他和豆花儿,直奔丁胜住处,要会一会这个不知是太冤枉,还是太嚣张的嫌疑人。
裴郁等人赶到那幢旧楼下时,天色已经快要暗下来。他们猜测,如果丁胜继续出黑车,这个时间,也该出门了。
果然,没等多大会儿,天刚擦黑,裴郁便看见廖铭把走出楼道的丁胜,堵了个正着。
他向豆花儿使个眼色,双手插兜,也从车旁走了过去。
三个人把难掩惊慌神色的丁胜堵在墙边,呈包围态势,徐徐靠近。
丁胜背抵着墙,起初还故作镇定地问几句“你们是谁,想干什么”,在他们来者不善的气势下,口气肉耳可闻地软了下来:
“我说几位大哥,你们……”
他视线转到裴郁这边,“……是警察?”
裴郁不语,廖铭抱起手臂开口道:
“知道我们为什么来找你吗?”
丁胜眼珠转得滴溜溜:
“不就是开黑车嘛,我不去了,我不去了还不行么。这样,我明天就去出租车公司应聘,走那个正规流程,好吧……”
“少废话!”廖铭打断他,朝裴郁使个眼色。
裴郁一眨不眨地盯着丁胜,亮出那把锋利的菜刀。
丁胜瞬间变了脸色,廖铭用下颌点点那刀,语调冰凉:
“好好看看,是不是你的。”
丁胜的眸光在那刀上逡巡几个来回,又一拍大腿,故作热络地赔笑:
“哟!我正说家里刀丢了,谢谢你们啊。”
他一边笑,一边就要伸手去接,“要说现在这警察同志,真是热心,老百姓丢了把刀,都亲自登门送回来,这让我怎么好意思……”
“少耍贫!”廖铭低喝一声,吓得对方手停在半空中,进退两难,“你承认,这刀是你的?”
“对,是我的。”丁胜唇角扯出艰难的笑,勉强点头道。
廖铭冷冷地瞅着他:
“你就是用这把刀,把孟三儿砍碎的?”
第134章 倒霉
“你就是用这把刀,把孟三儿砍碎的?”
廖铭的眼神比鹰隼更锐利,钉在丁胜脸上,仿佛能穿透一切。
“什么?!”丁胜大惊失色,瞪圆了眼睛,驱赶瘟疫似地连连摆手,“你们怀疑我?不是我,真不是我!”
裴郁冷眼旁观,对方这一番惊慌失措,倒不像是作伪。
几个人很有默契地保持沉默,给丁胜以无声的压迫。
“那天晚上我俩喝完酒,我就再也没见过他,后来捡着他的腿,我才知道他死了。”丁胜一张脸满是苦相,五官皱得像紧急集合,“警察同志,你们可不能不分青红皂白,乱冤枉人呐!要说开黑车挣个外快,我承认,可杀人这么大的事儿,你们不能随便往我头上扣啊……”
他在那边辩解得面红耳赤,廖铭微微蹙眉,打断他的慌里慌张:
“这刀,怎么回事?”
“刀,这刀……”丁胜已有些语无伦次,口齿不清,“刀我是拿来防身的!那天喝了酒,他就这样拿着酒瓶子哐哐砸……”
一面说着,丁胜一面着急忙慌去夺刀,想拿它比划一下当时的危急情况。
裴郁闪避不及,手里的刀被抓个正着,想到面前这人还没排除嫌疑,菜刀作为证据不能丢失,便下意识向后一收。
手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他一垂眸,才发现自己右手背被划了道口子,殷红血珠涌出来,流成一条温热的细线。
丁胜也被这突发状况吓了一跳,脸上表情像是要哭出来,连忙高举起双手,扬声叫屈:
“我不是故意的呀!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划伤你!人也不是我杀的!跟我可没关系呀,求求你们别冤枉我,我真不是故意的……”
裴郁几乎被他吵得头疼,扬手表示自己没事:
“说你的。”
“我,我……那菜刀真是用来防身的。”丁胜两只眼珠不断往他伤口上瞟,咽着口水,一脸惊恐,仿佛害怕裴郁下一秒就会失血过多倒下,而廖铭和豆花儿冲上来给自己戴上手铐。
裴郁无奈抿唇,用指尖抹去那条红线,接过豆花儿递来的纸巾,擦拭干净。
终于停止喊冤后,丁胜交代,七月十九号当晚,孟三儿来家里找他,商量还债的事。
来时孟三儿本身就有点微醺,手里拎着啤酒瓶子,气势汹汹。俩人在楼下碰面时,孟三儿说到激动处,还哐啷一声砸了酒瓶子,又去敲车窗,算作威胁。
玻璃碴子划破了他的手,这才在丁胜车门上留下剐蹭状血迹。月黑风高,丁胜也没留意,就任凭血干在车上好几天。要不是裴郁他们提起,他现在还不知道自己车上有血痕。
上楼进到家里后,丁胜又赔着笑脸,请孟三儿大喝了一顿,对方才号称还有别的事,醉醺醺地离开。
自那之后,丁胜就出门躲了一段时间,以免再遇见孟三儿催收,还把家里的菜刀放在车上,以备对方再发难时,用来防身。
那几天,丁胜也没有固定住所,有时候就躲到护城河边桥洞底下,暂且栖身,避避风头。直到有一天晚上从河边经过,阴差阳错发现一截断腿,从纹身上认出是孟三儿,知道对方让人弄死了,才敢重新住回来。
在丁胜心有余悸的讲述里,裴郁回忆起那时候查到的孟临溪资料,他记得那个人身高不到一米七,体格瘦削,看上去并不强壮。
他略一沉吟,忍不住问道:
“死者不壮,你很怕他?”
“害,这不是咱们欠人家钱么,上来就矮一截子。”丁胜倒是看得开,“而且孟三儿这个人,心狠手黑,阴着呢。我惹不起,躲一躲总可以吧。”
口气十分理所当然,裴郁稍一点头,无言以对。
为了弄清丁胜所言是真是假,廖铭又详细询问了他躲过的几个桥洞地址,一边记在小本上,一边警告道:
“你说的地点,我们自会去验证。要知道,现在你还没洗清嫌疑,少往外边乱跑。一旦发现你欺骗警方,数罪并罚。”
“……数罪?”丁胜一听,又化身惊弓之鸟,嗓音隐隐发颤,“孟三儿真不是我杀的,我对天发誓……”
廖铭语气平静,不怒自威:
“开黑车,袭警,赌博,都是你干的吧。你不撒谎,我们现在没空搭理你,可要是故意欺瞒……”廖铭意味深长地一顿,“你知道后果。”
“是是是,我知道……”丁胜忙不迭表态,似乎生怕迟疑一分,就要被当场铐走。
从丁胜这里获取不到更多信息,廖铭警示过后,便放他离开了。
目送丁胜灰溜溜地消失在楼道里,裴郁发现,廖铭望向对方的目光略显凝重,若有所思。
似是感知到他探究的眼神,廖铭很快便移开视线,挥手示意他和豆花儿撤退,平淡得仿佛无事发生。
————
回到局里时,已是华灯初上。裴郁刚从车上下来,就被沈行琛开着帕萨特拦在身前,浅笑盈盈。
“小何侦探。”一边的豆花儿挑挑眉梢,“你又来干嘛?”
“放心,我不是来找你的。”沈行琛浅浅一笑,朝裴郁勾勾手指,“天儿不早了,我送裴法医回家。”
裴郁神色如常,面无表情地下车又上车,装作没看见豆花儿合不拢的嘴,与瞪得溜圆的眼睛。
车门还没关好,沈行琛就发现了他手背上的伤:
“怎么受伤了?”
没等裴郁回答,豆花儿便抢先道:
“还不是那个叫丁胜的嫌疑人,我们拿着菜刀去找他,不仅推三阻四试图蒙混过关,还想把这么重要的证据夺回去。多亏裴哥眼疾手快,才没让他得逞。早知道这样,就放在物证袋里了,也不至于露着刀刃。”
裴郁微一点头,算作默认,见豆花儿面色略显担忧,又淡然补充一句“没事”,便示意沈行琛开车。
“这样啊。”沈行琛的神情不见波动,反而轻轻勾起唇角,眉眼弯弯,“那还真是倒霉。”
那双本就微光流转的黑曜石,更显深邃幽静,看在裴郁眼中,不觉心底略微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