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名字被抛出来,如同丢入深水的炸弹,瞬间在祁渊心里掀起连环爆炸。不妙,危险,一定是刚才自己的一系列扮演破绽百出,才会引起叶盏的怀疑,拿这个名字来试探他。
是他大意了,他忘记了就算叶盏被修改了记忆,他仍然是那个警惕的敏锐的猎人,一丝一毫的犹豫都会让他心生疑虑。而就在自己被问住的这一秒内,祁渊明显发现叶盏脸上的怀疑之色更明显了。
他定了定心神,从喉咙里滚出一声(自以为邪魅的)轻笑,低头吻了吻叶盏的侧脸颊,在他耳边道:“很好,我喜欢你那么称呼我。”
“别碰我。”叶盏偏头躲过他的亲昵,眉头皱起来。他实在头疼得厉害,觉得哪里都不对劲,又说不上为什么,他直觉黑龙身上有什么秘密,却无法看透掩藏在那副面具下的真心。
大概是许久没有进食的缘故,他又饿又冷,再加上头疼,眼前一阵阵发黑。叶盏的身体微微一晃,一只有力的手便扶住了他的胳膊,然后穿过他的腋窝,将他稳稳地扶起来。
男人的身材挺拔高大,一只手就能将他牢牢圈住,他的体温高热,散发着让人安心的气息,“饿坏了吧?我给你准备的食物,为什么没有吃?”
“……”
“是不喜欢吗?”
“……”叶盏沉默地摇了摇头。
男人带着他往外走,一直走到酒店厅堂,一股强烈的腥气袭来,叶盏捂住口鼻,才发现厅堂中堆满了海兽的尸体。
其中最庞大的一只怪物,足足堆满了整个大厅,软腻的躯体还从窗户里溢出去许多。那是一条水母,伞状体呈现出斑斓的蓝色,长满群星一般的银色斑点,触手像是绽开的花朵,层层叠叠地簇拥在一起,呈现出一种叫人毛骨悚然的美丽。
“玄意手底下有三位大将,”黑龙揽着他的肩膀,介绍道,“今天我只带回来了一位,刚刚死去,还非常新鲜。它叫星夜,原形十分庞大,一直飘浮在龙野的上空,比那些龙骸能飞到的地方还要高得多。有时候你在夜里看天,可以看到天上多出很多银色的星星,那是他的斑点在闪烁。穿透它躯体射下来的太阳光,含有微弱的毒性,大概五十天的时间,才能让一个人中毒死去——它已经飘了近一个月了。”
怪不得很多没接触战场的普通人,也接连出现了感染症状,叶盏听得毛骨悚然,这种杀人方法太可怕了,如果没有黑龙,他们要到什么时候才察觉……
“为了将它带回来,我废了点功夫挤干了它体内的水分——希望不要有不幸的人淋到那场毒雨——脱水后它只有那么大了,而且也没有毒性。
“你那么虚弱,”黑龙将他往前一推,叶盏一脚踩中了什么绵软的东西,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多吃些补充营养吧。”
说着,黑龙撕下一块柔韧的水母残骸,就在他的眼前,面无表情地吃了下去。他的神情如此坦然,仿佛只是在普通地进食。
叶盏早就知道了,黑龙从来都是生食,越是强大的异兽对他来说就越是美味。以前还是龙形的时候,他每天都会生吞猎物,连皮带肉,连血带骨。
——但是,他从来没有在人形的时候,如此进食过。
看到这副画面,叶盏涌现了强烈的呕吐冲动。刚才莫名冒出的一些猜疑顿时消失无踪,他不想再在这个怪物身边多呆一秒。他猛地推开黑龙的桎梏,跑回了房中,他扶着洗手池干呕了好一会儿,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祁渊一动未动地站在原地,依然随意地咀嚼着。对他来说生肉与熟肉早已没有区别,吃进去的东西只会化作他的灵力而已。但之前为了照顾叶盏的情绪,他有意藏起了自己非人的部分,就像人类一样吃喝、一样活动。这么想来,或许并不是现在的他在扮演黑龙,而是过去的他在扮演祁渊。
看,其实打消叶盏的怀疑很简单,只需要暴露一部分本性罢了。祁渊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指尖轻触水母的尸体。庞大的躯体便瞬间溃散,磅礴的灵力涌入体内。
那恐惧和厌恶的眼神他永远不会忘记,但至少现在,他可以继续下一步计划了。
第148章 我坑我自己
◎饥饿比战争更可怕。◎
黑龙首战告捷, 杀死了缓慢释放毒素的海妖星夜,无形中化解了一个巨大危机。接下来的第二和第三天,前线源源不断地传回好消息, 有了黑龙的加持,龙鳞军所向披靡,无往不利, 接连拿下许多城池。然而黑龙回来时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似乎正面临着一个棘手的问题。
叶盏心里好奇,可又不想显得太过关心, 天天和黑龙大眼瞪小眼。他们依旧会做, 只是没有了耳鬓厮磨的爱语和无话不谈的默契。
第四天的时候, 黑龙说要出一次远门,让他乖乖地呆在家里不要走动。叶盏嗯嗯点头, 黑龙一走, 他就立刻出门去看小灯。孔雀自然跟着他, 却不是为了防备他逃跑, 而是为了保护他——叫人不安的气氛四处蔓延,玄城本身已经变成了一个危险而压抑的所在。
比敌人先到来的,是粮食危机。
诚然,龙鳞攻克了一座又一座的城市, 拯救了大批民众。可每一个幸存者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感染, 他们的情况每分每秒都在恶化。这些人暂且被安置在各自的城市中, 依靠大型飞船空投补给维生。
此外, 生活在龙野十一城外的,还有大量荒野流民, 他们大批大批地朝着安全的城市迁移, 大部分聚集在玄城外头, 数量据说已经超过四万。从高空往下看,这些密密麻麻的人如同溢出蚁穴的蚂蚁,将玄城围得密不透风。
万亩良田被海水淹过一遍,又被战争践踏几轮,当季的庄稼几近死绝,曾经作为粮食出口地的玄城,不得不掏空家底高价购粮。玄城的经济已在崩溃边缘,各种恶□□件层出不穷,只能依靠城卫队的高压统治维持治安。
而城外,且不说治安上的麻烦和交叉感染,每一天光是饥饿都带走了不少性命。据说城外已经出现了人食人的情况,玄城已然倾尽所有,但面对这么多灾民,那点赈济无异于杯水车薪。现在大批的感染者正在与治安官们对峙,每天向着城门发动不要命的冲击,天真地以为冲进了城市就有吃的。一群面黄肌瘦的感染者与一群同样面黄肌瘦的士兵们对峙,挥舞一下胳膊都要计算体力消耗。
叶盏也没有想到,刚来那日祁臻招待他的那顿粗茶淡饭,就是他们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一桌菜。
短短几天时间,因为饥饿的缘故,连研究所里的那群学生,都失去了往日的活力,写满必胜口号的旗帜与横幅,都用作了包扎,一瘸一拐的伤兵们身上包着鲜艳的红布,显得滑稽又可怜。
“你来了,你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乐铭打开旅馆门,将他拉了进来,从怀里偷偷摸摸拿出来几个面包,塞进叶盏手里,“还吃得饱吗?”
叶盏看着那几个包了一层又一层的面包,叹了口气,又推了回去,“吃的方面没有太大的问题……毕竟我这里有黑龙在。你还好么?”
“嗯。”乐铭顶着一对黑眼圈,看起来十分疲惫,“有点忙,凌景一直被他们叫去帮忙,总是见一面的时间都没有。我负责与梦国那边联络,现在每天都可以送过来两艘飞船的粮食和武器。”说着,他捏了捏眉头,“如果是以前,我们最少能提供五百吨粮食的支援,但现在梦国内部混乱,能帮上的忙很有限……”
“我的错。”叶盏垂下眼睫,“因为我的缘故,绯流才会消失……若不是为了我的事,你们也不必被卷进来,可以全心全意处理梦国的危机……”
“别这样说!”乐铭握住他的手,急切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样报答你都不为过!况且我们来这里也有自己的考量……”
“哦?”叶盏抬起眼睛,直直地看向他,“我只是有点好奇啊,那个让你们宁可冒着危险也要进入玄城,也要‘帮助’我的考量,究竟是什么呢?”
乐铭才发现他似乎没有表现得那么自责,目光中反而带着许多审视的意味——今天忽然登门拜访,果然是产生怀疑了吗?
乐铭磕磕绊绊地解释道:“我只是想要、想要报恩……您不相信我吗?”
“别紧张,我没说怀疑你。”叶盏抚了抚他的脸颊,擦去了他的冷汗,“只不过最近我的确感到自己的精神不正常:头痛、晕眩、嗜睡、多疑,思维还总是断断续续的。我对自己的精神状态很有数,我觉得自己不会轻易崩溃或发疯。我只能推论,有人对我的脑子做了手脚,而目前我身边只有一个人有能力做到这一点。”
叶盏从容不迫地说着自己的推论,故意靠近了一步,在很近的地方盯着乐铭的眼睛,释放出巨大的压迫感。开始怀疑后,他没有直接去找凌景,而是从乐铭入手,毕竟凌景这辈子都不会再有这么软的软肋了。
乐铭快被他逼得没法呼吸了,后退靠在墙上,结结巴巴地还想解释什么,然而光是他听到质疑后混乱的呼吸、躲闪的眼神,也能让叶盏品出些猫腻来。所以他只是冷漠地盯着乐铭解释,直到他声音渐渐弱下去,才缓缓道:“如果你坚持你们是无辜的,那么你和凌景现在就可以走了,抱歉,我没法做到心无芥蒂地相信你们。”
乐铭的神情有些受伤,眼眶红红的,他很难看地笑了一下,“居然只有五天,你就找上我了……本来我们一致以为能坚持半个月的呢。”
“什么?”
“我不能多解释,你看看这个。”乐铭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一封信,交给叶盏,“这是五天前的你,写给你自己的信。你猜到自己一定会有疑问,说这封信能给你答案。”
叶盏脑袋上的问号更多了,连忙拆开没封口的信,里面的信纸上没有文字,却满是金色的纹路。
这是……凤凰的印记!这一长串的印记,正在传达某种信息。
整个世上,只有小灯、他自己、或许还有某些拥有凤凰血脉的高级祭司,才有能力使用凤凰的印记,这一点就连黑龙都做不到。五天前的他,用了这种不可伪造的方式,将一段话藏在了乐铭身边,似乎是断定他会产生疑问,并且会第一个去审问乐铭。
叶盏神色凝重地读完了信。
乐铭紧张地观察着叶盏的神色变化,问道:“怎么说?”他自己显然也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
叶盏的神色怪怪的,反复读了许多遍,确认这是只有凤凰之力能做出来的东西,才慢吞吞地说:“信上只讲了三件事。第一,凌景和乐铭是值得信任的。第二,绝对不能信任黑龙,无论他表现如何,他的本质不会改变。第三,我所经历的一切都是达成目的的必要手段,如果想救心爱的人,就要放下猜疑,去做合理的事。”
“这么说来,这是五天前的我为自己设置的一个局?”叶盏嘴角微微翘起,“哈哈,挺有意思,我算计起自己来也这么不留情面。”
按照信上的意思,他现在就应该专心筹备计划,利用好祁臻和玄意,想办法杀死黑龙。而他现在的“迷茫”状态,也是达成胜利的必要条件。黑龙能在一定程度上读取和控制他的意识,也许他现在脑子里寄生的某种思想,正是用来迷惑黑龙的障眼法……
叶盏抬头,看了眼旅馆中的镜子,镜中的自己也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叶盏对着镜子咧嘴一笑,那人也对他发出嘲笑般地翘起嘴角。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连自己都要算计,而那个得意洋洋的家伙一定清楚,这个疯子一定乐于执行混蛋的计划。
“你现在愿意相信我了吗?”乐铭眨巴着眼睛问。
“我一直都很信任你啊,我的铭铭宝贝。”叶盏对他露出春风拂面般的笑容,松松地抱了他一下,好像刚才的冷酷逼问都不存在。
乐铭顿时松了一大口气,喝了一整杯茶水,像条烤软和了的面包一样陷在了沙发里,才道:“其实凌景和我来到玄城,的确有自己的目的。”
“这点我猜到了。展开讲讲。”凌景向来这人无利不起早,他一翘起尾巴叶盏就知道他想干啥。
“梦国的根基‘绯流’已经消失了,哪怕依靠凌景个人的强力,勉强将梦国组装起来,也只是摇摇欲坠的一盘散沙。”乐铭咬了口面包,刚才都给他紧张饿了,“过去我们把绯流卖给给个领主和城市,他们对我们恭敬有加,而绯流一旦消失,他们就将我们看成是仇敌。在旧土,还有几十万刚解放的奴隶,需要我们的保护……”
“绯流对你们的影响,我很抱歉,”叶盏说,“不过我想这种罪恶的东西,还是早点消失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