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一直以来都温和待人、甚至面对陌生人都有种温柔的黑发青年打断了索兰想要继续说下去的意图,“嘘——”
他苍白的手指竖在自己的唇边, “其实我并不想知道你的心理历程, 毕竟这些都与我无关, 不是吗?”
顾栖少有地会在熟人面前露出冷脸,或许是因为他曾经在三等序列星上长大、独自经历过混乱的街区生活,因此他深知在自己没有能力之前,最不能地就是招惹是非,所以他也很习惯地扬起笑脸,即使很多时候都迫不得已。
儿时的经历也同样让在他成年后有着同样的习惯,曾经在莱特蒂斯的那些年里,除了约尔夫·达布斯那个人渣,几乎没几个人见过顾栖冷过脸。但此刻,容貌出色的黑发青年几乎是没有礼貌地打断了索兰的言语。
显然,倾诉欲被中断令索兰的不满到了极点,只是还不等他挣扎,那只看似苍白无力的手却猛然间抓住了他的后颈,牢固如鹰爪,死死地扣住了索兰一切扭动的可能。
站在后侧的高阶虫族们显然是没有料到顾栖的动作,一向被他们认为是柔弱甚至不能自理的青年少见地露出了一股凛冽的气势,如刚刚擦亮的阿琉斯匕首,明明是凶器,却也勾着叫人移不开视线,那是铁血与繁花的结合。
顾栖立于索兰的身后微微低头,他说:“我在意的,只有兰斯而已。”
他是故意的。
果然,听到这句话的索兰瞪大了眼睛,发红的眼白立马浮现出血丝,那副模样与行为难测的疯子几乎没有任何差别。
“你——啊啊啊!”
索兰的一句话还不曾说完,缓过几个小时前的剧痛再一次浮现,他睁大了眼睛仰视着面色冷淡的黑发青年,就好像从来都不曾认识到对方的这一面。
王血虫母的精神力再一次毫不客气地侵入了索兰的大脑,曾经面对同族时温和、充满安抚气息的精神力此时就像是生满棘刺的荆棘,一寸寸深入,那直白的痛感几乎叫索兰以为自己的大脑被剖开了。
疼,可他却也格外清醒,于是只能硬生生熬着,一如曾经他汲取“养分”时索兰的痛苦,也一如当初被控制而自相残杀的虫族们的煎熬。
此刻宛若刽子手的顾栖目光清清淡淡,像是不含任何颜色、气息的白水,恍若看空气一般看着索兰,那其中的空茫干净得让索兰想起了荒原之星上的海——也是这般,干干净净地只剩下明灭的蓝色,它会呈现出人们路过时的倒影,却也只是倒影,永远无法被真正地留下。
比起顾栖愤怒的斥责、憎恶的谩骂,索兰最不能接受的就是来自对方的平静,就好像这一千多年来所有的事情都不曾在黑发青年的眼底留下任何痕迹。曾经索兰绞尽脑汁、想方设法的一切算计,在此时就像是个笑话,于是面对剧痛时还没崩溃的索兰,反倒是因为顾栖漫不经心的神情而忍受不了了。
于是,被捆束在椅子上的人竭力伸着脖子,哆哆嗦嗦地道:“凭什么……凭什么你一直都这么高高在上……这不公平!”
面对索兰的叫嚣,正专注着用精神力滋养兰斯灵魂的顾栖面上浮现出惊讶,他像是在重新认识眼前的人似的,视线轻轻扫过,嘴唇动了动却不曾说话,只专注着自己手下的工作。
“顾栖!你说话啊?凭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索兰痛得哆嗦,但顾栖依旧面不改色,王血虫母的精神力早就在对方的体内形成了一道薄膜,将兰斯破损的灵魂轻柔地包裹起来,某些亲昵天然而成,几乎是在顾栖释放信号的瞬间,那一抹可怜甚至苍白的灵魂就主动贴了上来,一如初遇时兰斯对顾栖的依赖。
这一幕就显得有些可笑了,作恶多端的人在质问着为什么不公平,而被质问的青年却冷冷淡淡,连眉头都不带皱一下,那周身的气质与整个室内相互脱离,看得叫人移不开视线。
不远处的陆斯恩等高阶虫族沉默地看着这一幕,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到了被欺负的小狮子找来母亲为他们撑腰……很奇怪,却又格外令他沉沦的感觉。
“……就像是被找回了场子一样。”
陆斯恩一愣,看向身侧的红发虫族——他的想法被身侧的同伴先一步说了出来。
安格斯扯了扯嘴角,他有些颓败地捋了把头发,声音中染着干涩,“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觉吗?以前因为兰斯而生出的所有迫不得已充满了厌恶和恶心,但是现在我却希望顾……希望他能够控制我、支配我,甚至我是心甘情愿地想要为他献出一切。”
这样的感觉对于从来都不会低下头颅的高阶虫族来说格外新颖——与他们还是虫族幼崽、被黑发虫母从山洞里救出来时的感觉一点儿不一样,曾经核桃大的脑袋里装不了太多的事情,只想屁颠颠地随着顾栖,恨不得把路边看到的所有野花都献给漂亮的虫母。
而今……而今在经历过了众多事情之后,所有的心绪感情变化巨大,面对上一任虫母时的憎恨和源自于本能的无可奈何,让高阶虫族们以为至此以后他们都不会再对“虫母”产生爱意,可当“虫母”换成了顾栖,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安格斯喃喃道:“如果可以,我甚至想把三个月之前的自己狠狠揍一顿……如果、我是说如果,没有记忆混乱的问题,在他从062号星球上发出精神力链接的第一瞬间,我一定会陪在他的身边。”
不远万里,也要去荒星上履行守护者的身份,而他也将甘之如饴。
“我也一样。”陆斯恩神色寡淡,但藏在心底汹涌的爱意丝毫不比安格斯少。他不知道曾经出现在千年之前的黑发虫母为什么兜兜转转之后,又会以虫卵的状态在062号星球上重新诞生,他只可惜自己错过了那么多。
甚至当重新捡起来所有的记忆后,陆斯恩偶尔会妄想,如果当初他们在黑发虫母甫一诞生时就陪伴在身边,那么现在还能有那红发alpha的事儿?
不可否认,陆斯恩和安格斯格外在意这位暗影大帝待顾栖的态度,那种隐秘的亲昵和明晃晃的暧昧跃然于眼底,就连他们之间相处的氛围都叫人插入不进去,越是观察,就越是叫他们心生焦急。
安格斯没忍住道:“现在的殿下感觉距离我们好远。”
艾薇开口道:“想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想想怎么补救吧……”顿了顿,早已经看透什么的她无奈笑了笑,“殿下在解决自己遗留下的一些小问题,但同样,我们的错误也必须被弥补。即使是因果循环,我们也确实做得不对。”
沉浸在“工作”中的顾栖可不知道身后的高阶虫族们在嘀咕着什么,有关于处理索兰的这件事情,早在来监狱之前他就同他们说过——人形虫母的身躯只有一具,但藏在其中的灵魂和意识却有两个,一个是如寄生虫一般享受着虫族的奉献却又反身背叛的索兰,另一个是被寄生甚至险些被完全吞噬而伤痕累累的兰斯。
一具身体,两道灵魂,最终能够达成的完美结果显而易见:顾栖会用精神力滋养兰斯的灵魂,直到对方足够强大,然后重新夺取这具身体的控制权。自然,原先具有支配权的索兰将会在这一场“主人”的变更中彻底湮灭——灵魂完全破碎,这个世界也永远不会再留存有他的任何痕迹。
对于顾栖的处理,埃琳娜没有任何的意见,她对顾栖的原话是——“我还真是没想到,兰斯那小家伙替人背了锅,还差点儿被吃掉。不过说实话,当年诞生之时如果没有你的帮助,兰斯绝对不可能拥有人形态……这件事情说来说去,有得有失、有好有坏,我倒是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了。”
身份从单一的“虫母”跳跃为虫族长老的埃琳娜面对顾栖时格外温柔,那是她的守护者西格玛见了都有些吃醋的模样,“所以你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如果兰斯可以回来,他依旧是虫母、虫族也不会冷落他。真正的错误在索兰的身上,只要罪人付出代价,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在漫长的岁月里,虫族已经从创伤的状态中走了出来,数颗资源星被送出、曾经的同胞死亡,可在时间的帮助下,这些伤痛都一点一点被沉淀,而虫族依旧强盛、依旧对下一代虫母抱有热忱,这是他们种族的特性,是永远不会磨灭的本能。
除了埃琳娜的放手赞同之外,其他几位高阶虫族也表示完全服从顾栖的决定,似乎当所有的记忆被想起来后,陆斯恩他们心甘情愿地将自己交给了本能,并格外期待着被顾栖所支配。
于是,莫名其妙成为一切决策者的顾栖只好按照自己的想法来。
只是,当他滋养了兰斯的灵魂、正准备抽离精神力时,却忽然在索兰的脑海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
那是一片海域,碧蓝色的天、深蓝色的海,白色的鸥鸟掠过,偶尔会从海面上溅起浅色的水花;在海的另一侧是沙岸,数米之外浓绿的树丛郁郁葱葱,随着镜头的转动、脚步的变换,当远离了大海之后,则是分割在不同位置的区域,来来往往可以看到衣着朴素的人群,还有跑来跑去的疯孩子抢夺着垃圾场的物资……
那是三等序列星上的常态,是荒原之星上重复着的每一天时光。
索兰也来自荒原之星,这样的记忆碎片本该没什么的,但让顾栖注意到的不是街边的杂乱,而是最初看到的海边、在那潮起潮落的水花之后,有一个头发灰白的人影不知生死地躺在沙滩上,几乎半截身体都泡在腥咸了海水之中。
顾栖停住了自己的目光,他手指轻颤,原先准备离开的精神力猛然加重了力道,噌地闯入了那道记忆之中,然后他看到了全貌——
悬浮在高空中的星舰发出了阵阵的嗡鸣,金属门缓缓打开,一道清瘦的身影怀里抱着什么站在了门框之后。
那是索兰。
这道记忆中的索兰面部甚至还隐约可见属于兰斯的轮廓,他怀里用厚重的围巾裹着一枚潮湿、半透明的卵,只有西瓜大小,内里填充着略浑浊的卵液,但因为外层软膜上的纹路,以至于它被抱在怀里的时候像是一枚被填充饱满的贝壳。
站在星舰上的索兰面上满是矛盾的纠结,前一秒还阴森森地想抬手把匕首插到卵中,后一秒却满脸慌张地将卵死死抱在怀里。
那是正在打架的两个意识,前者是索兰,后者是兰斯。
处于记忆之外的顾栖安静地看着,他感觉自己即将窥视到某些更加深远的真相——
记忆碎片中的“兰斯”显然还有反抗的余力,因此才能够在索兰无数次提起匕首的时候反身阻止,甚至在争抢身体控制权时候,“兰斯”的手反握住匕首,被深深划出一道口子。
鲜血滴答滴答落在了那枚卵上,索兰被“兰斯”缠得心烦,见实在压不下匕首,便干脆手掌一松,那被围巾包裹起来的卵直愣愣地从数百米的高空中落在,以一个格外小的水花砸破了海面上原有的平静。
星舰之上,“兰斯”的意识再一次落败,只能不甘心地陷入了身体的最深处,而捂着伤口的索兰则目光沉沉,盯着海面看了许久,才重新坐回到星舰里。
碧蓝色的天空中再一次响起了星舰加载动力的声音,很快来是匆匆的金属大块头消失在天际,海水潮涨潮落,最初躺在沙滩上生死未卜的人影忽然翻了个身,脚步踉跄地抓着沙粒起身。
记忆因为索兰的离开而中断,但顾栖却已经得到了答案。
与此同时,这道被中断的记忆之后,剩下的一切如平行时空上演着,只是这一次再没有了旁观的观众——
那人有一头灰白色的长发,毛毛躁躁炸在头顶,乱七八糟的发丝里缠绕着树枝、枯叶,蜜色的皮肤满是伤口,甚至连脚都微微跛着。
可就是这么一个看起来狼狈到了极点的男人,睁着一双蒙了白翳的眼睛,直直踩入潮水中,本就破破烂烂的衣服愈发潮湿得黏在结实的躯干之上,那涌动的水逐渐蔓延、直至淹没过男人的脖子,可他依旧前进着,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指引着。
狼狈男人终于被海水淹没,掠过的海鸥发出低鸣,这一片海域又陷入了和往常一般的安静。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在不知道第几个秒数后,才隐约有灰白色出现在影影绰绰的海面之上。那人抱着什么破水而出,似乎因为眼盲的问题,他吃力地划着水,脑袋微侧,藏在灰白长发下的耳廓动了动,这才试探性地往岸边游。
只是他的体力并不支持这样的举动,就连最开始盘踞在蜜色皮肤上的伤痕也逐渐开裂,血丝融入到腥咸的海水中,在带来刺痛的同时,也引诱着海中的掠食者。
远处浮于水面上的鳍几乎叫人心中的不安到达了极点,好在那不过是虚惊一场:狼狈且虚弱的男人被海中的掠食者扛起来往岸边带,而被从海下捡回来的卵则由他小心地护在怀里,直到喘着气彻底趴在沙滩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