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离开,我在这儿呢。”
银白长尾紧紧地缠绕在顾栖的脚踝、小腿之上,那些新生的鳞片边缘微翘,正好就能卡着缚紧皮肉,勒得人生疼,不多时紫红色的花边状勒痕就已经布满了顾栖的半条腿。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挣扎半分,而是小心地搂着少年的身体,任由对方在混乱之际以无法控制力道的发泄着心里的恐惧。
“我在的……我就在你身边。”
属于虫母的精神力溢散而出,它们在这片夜色下凝聚成了数以万计的透明丝缕,根根交错、来回覆盖,这是一张精神力织成的大网,而网下则只有半人形的亚撒。
温和的安抚声回荡在亚撒的耳边,略带凉意的手轻拍着他的肩胛,淡淡的香氛像是一层薄薄的、染了水汽的雾笼罩他的全身,是难以形容的花香,掺杂着浅淡的甜,而原本烧灼于躯干、四肢的巨疼顷刻之间就得到了缓解。
布满血丝的眼睛眨了眨,迟钝地在温柔的气息中合住,当他的意识彻底陷入黑暗时,却还是忍不住勾着掌心内温凉如玉的指尖喃喃——
“哥哥……”
他的,哥哥。
第34章 他是龙鲸
传说中的史诗被他眼见为实。
*
亚撒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梦, 一个漫长而又被灰暗覆盖的梦。
梦里的他才出生不久,但源自于血脉中神奇的力量, 令他能够看清周围的一切——晃动的浅褐色摇篮, 交错着蕾丝花边的浅色纱帘,插在玻璃瓶中的鲜花,正冒着热气的茶杯。
以及一个女人。
很漂亮的女人, 那是他的母亲白茵。
纯金的长发零落出几缕搭在了耳垂之下, 蓝色的水晶坠子衬得她脖颈修长,松垮的盘发有种慵懒舒适的美感, 一身米白色的长裙垂到脚踝,底下是双浅色的皮鞋。
温柔地像是一汪泉水。
他的母亲无疑是美丽、温柔的,那是如平静无波时大海一般的广博与柔软, 她兼具了美貌与智慧,她知道世界上的很多事情, 她这样的人本该以骄傲且优雅地姿态去活一辈子, 加之有龙鲸血统的辅助, 她应该永远美下去。
但偏偏,最是看中“爱”的龙鲸少女遇见了游戏人间的浪子君主, 这并不是什么“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故事, 而是更加残忍的现实——君主在一场爱情游戏后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帝国国王,而被欺骗了感情的龙鲸少女却日日沉浸在被爱的美梦之中, 直到某一天意识到真相而彻底打破了幻想……
在那些疯狂与痛苦来临之前,他的母亲明明是那么地温和柔美……
梦中的亚撒有些恍惚,他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平和的母亲了,到底有多久呢?似乎当母亲知道他那位名义上的父亲抛弃他们离开后, 便开始变得冷漠、自我厌恶, 逐渐走向了歇斯底里的疯狂。
无疑, 白茵深爱着费格·蒙卡,她甚至想好了等实时机成熟,就告诉费格有关于龙鲸的一切秘密,然后带着自己的爱人重新找到回家的路。在白茵计划中,她本不该有孩子的,可当告别了说是“不久后就回来”的爱人后,白茵却意外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她以为的爱情是骗局,意味着龙鲸对于爱的选择出了错,意味着她的孩子将接替她的生命而诞生于世。
永生的且接近于半神祇的龙鲸最怕什么?他们最怕爱错,也最怕错过。
白茵用自己的生命验证了她做出的错误选择,同时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来截断这一场错误的开始。于是,亚撒作为新的龙鲸出现了。
白茵说亚撒是她生命的延续,是一种不可逆的替代。
初时亚撒并不明白什么意思,直到在维丹王宫的花园里,当他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在花丛中自燃而亡的瞬间,才猛然反应了过来——她的陨落成就了他的诞生,而生命的更迭永远都是公平的,即使他们有着无与伦比的血脉,但也依旧要遵守生命定下的规矩。
一鲸落,万物生。
龙鲸之死,生命更迭。
那场自燃是伴随了亚撒整个童年的噩梦,几乎每一个晚上他都会重新回到惨烈的画面前,他被拒绝靠近、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捆束着双腿,直到火焰最盛大的那一刻,他听见母亲说——
“抱歉,或许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妈妈……”
是否合格,亚撒已经没那么在乎了。
从小就被加诸于身的憎恨、厌恶,后来被带到维丹王宫的故意算计,以及那场明晃晃烙印在亚撒眼中的自燃……他了解自己的母亲,他知道最后一句话中母亲所付出的真心大抵有二分之一,剩下的二分之一则是故意为之——以自己为饵食,滋长亚撒心底的恨,好叫取代了自己生命的孩子替她完成那一场针对负心人的报复。
亚撒明白,但却又不那么想执行。
而后来,亚撒成了维丹王宫中的怪胎,那些自小锦衣玉食的王子、公主们以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他们说他是冷血的怪物、是看着自己母亲被烧死的废物,他们自诩正义的身份与地位,开始站在道德的高点上对他进行了单方面的审判。
在很多次艰难之下,亚撒甚至想过放弃,他不明白同样是父母的孩子,为什么有的人锦衣玉食躺在宫殿内看着书、逗着狗,而他却活得比那流浪狗还不如,被骂被打被欺辱,夹着尾巴在奢华的王宫里乞着食,白天要通过干苦力来换取赖以生存的食物,晚上则自己点着老旧的油灯挑破自己手脚上的水泡……
多疼啊,也多苦啊。
有谁想过他也是一个孩子呢?
至少费格·蒙卡、白茵和王宫内的所有人都不在意。
日积月累下,亚撒记不清自己被欺负过多少次,直到那一个冬天,他抱着又干又硬的面包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终于看到了一抹能够冲破黑白灰三色的艳丽。
那是一条肉粉色,比女神水晶还要漂亮的尾巴。
是他的冬日礼物,也是他的哥哥。
温柔的安抚声冲破了梦境中灰蒙蒙的雾气,似乎有一阵温暖和煦的风吹来,赶走了一切的阴霾。
哥哥很温柔,不会嘲笑他、辱骂他,还会经常夸他;哥哥的手很暖,摸在他略扎手的发顶上时很舒服;哥哥的面孔很漂亮,每多看一眼都会忍不住被那双漆夜般的眼瞳所吸引;哥哥的一切都好到不真实……
“哥哥……”他看到了光。
沙哑的嗓子干涩得厉害,在张嘴发出声音的那一刻,亚撒几乎要被自己的声线难听哭了。这么难听,哥哥会嫌弃的吧?
他感觉到有什么压着自己,整条手臂都有些发麻,但那又很温暖,暖到他舍不得离开。
亚撒艰难地转头,蒙着一层雾气的视线缓缓移动,然后他看到了一个发丝乱翘的黑色脑袋,似乎是后颈被调皮的发丝给挠着发痒,青年蹭着手臂动了动,却依旧不曾清醒。
“哥哥?”声音很小,但这个距离,也足够俯趴着沉睡的青年听到。
但或许是太疲惫了,陷入沉睡状态的青年只小声嘟囔了几句,发丝乱颤,侧脸被压出了一道发红的褶痕,唇也被挤了起来,便又很快埋着脑袋沉沉睡了过去。
睡着的哥哥好可爱。
亚撒悄悄盯着青年看了又看,直到眼睛有些酸涩后才半支撑着手臂起来,一抬眼就看到了自己身体的实况——
蜜色的腰腹下是一条彻底完成生长的银白色长尾,与本身的肤色对比鲜明,在脐下几寸的位置覆盖着几片略厚的鳞片,通体呈菱形,四角尖锐,几片交叠着相互覆盖,遮挡了那处密地。再向下,属于鱼类尾部的曲线逐渐被彰显出来,胯部略宽,往下愈窄,连接人身与尾鳍的部分很长,又区别于普通人鱼的外形。
那条尾巴正以一种不正常的姿态扭曲着,比较细长、连接着尾鳍的部位像是藤蔓一般,紧紧缠在黑发青年的小腿之上,绕了两圈,在那苍白的皮肉上烙印出了明显的紫红色痕迹。鳞片上生长着明显的棱角,于是那些纯天然的花纹也同样点缀在了青年的腿上,像是一截半透明的蕾丝长袜,有种道不明的怪异美……
这样的装点,忽然令亚撒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哥哥时的女仆装。
“咳……”红发少年为自己的想法而轻咳,见银白色长尾还有持续收紧的趋势,他一着急,立马试图控制尾巴以松开对青年的桎梏,却不想手臂一动、尾巴一翘,倒是先把人给惊醒了——
“没事的,我在呢、我在呢……”
迷迷糊糊的安抚声与亚撒梦境中的声音重合,这令他有一瞬间的失神。
而刚刚惊醒的顾栖则还处于迷蒙状态,昨天他几乎撑了一晚上没睡,精神力织成的网也一直运作着,在静谧无声的夜里安抚着亚撒,直到天色蒙蒙亮,窗外隐约能看到暖橘色的光时,终于被困意打倒的青年这才埋着脑袋压在那条蜜色的手臂上睡着了。
此刻他还迷糊着,便伸手直接搂住亚撒的脑袋按在自己的怀里,小腿上缠着的尾巴几乎令那一片皮肉都染上了鳞片的温度和形状,但顾栖来不及管,他只抬手小心翼翼地拍着少年毛茸茸的脑袋,平坦的小腹甚至能够感受到对方鼻息间温热的吐息……
他喃喃道:“没事的……”
亚撒很满足地在哥哥怀里蹭了蹭,“哥哥,我已经好了。”
被这声唤回神志的青年眼珠缓慢迟钝地转了几圈,他僵硬着脖子低头,才在怀里对上了熟悉的视线。顾栖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他慢吞吞道:“所以……这是你本来打算过了生日再告诉我的事情吧?”
“嗯。”亚撒点头,见顾栖已经坐起来,他也跟着直起腰,只是那不太听话的银白色长尾还像是狗皮膏药似的缠在青年的小腿上,甚至有继续往上追的趋势。他抬手压住躁动的尾巴,有些心虚地问:“哥哥,我昨天是不是很丑……很狼狈?”
“嗯?”这个问题是顾栖所没想到的,而下一秒亚撒就给出了回应——
“我本来以为再等几天,等度过了这段生长期就能让哥哥看到一个比较完美的形象了,但是没想到……”
亚撒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他依稀还记得自己昨晚几乎是丑态百出,又是喊疼又是扭动,那条只成长了一半的尾巴他之前也见过,并不好看——腰腹下是与人类无异的大腿,但在膝盖上方的血肉却有种奇怪的扭曲感觉,紧接着膝下是连接在一起的皮肉和生长出一半的鳞片,半腿半尾,人类的双腿与鱼类的鳞片融合地非常不完全,怪异而可怖,像是某种实验室的失败产物,似乎下一秒就会发生异变成为真正的怪物。
因此亚撒选择了等待,他希望自己展现在哥哥面前的是一个完美、令人惊艳的形象,而不是昨晚那样……
一向稳重爱黏人的少年红了蜜色的耳朵,就算是半长的头发丝都遮挡不住。
“你啊……”
顾栖有些无奈,不过很快也想通了,毕竟是已经差不多进入青春期的年轻人了,在意外在形象完全说得通。
为了照顾小孩儿的面子,顾栖习惯性地捏了捏亚撒的腮帮子,慢悠悠道:“没事,咱们扯平了。”
“扯平?”
“嗯呐,”顾栖指了指自己被银白色长尾缠住的小腿,“我从尾巴化做双腿不也狼狈得很吗?所以就算扯平了——我见过你尴尬的时候,你也见过我狼狈的样子,如何?”很多时候面对亚撒,顾栖感觉自己像是在哄孩子。
亚撒愣了愣,他咧了咧嘴,忽然道:“哥哥真好!”
顾栖轻啧一声,几乎被缠麻木的小腿终于从那条银白长尾的束缚下脱离了出来,他低头看了看在他视线下都不安分的尾巴,“我能摸……”
话还没说完,怀里就被塞了半截大尾巴。
银光熠熠,手感微凉,边缘尖锐的倒三角棘刺倒是被很好地悬在半空中,不至于扎到青年似乎天生就苍白的皮肤。
亚撒整个耳朵都红了,他刚刚心里只是闪过一秒钟不到的“哥哥随便摸”的想法,却不想这条尾巴可要比他直率地多,直接替主人做了决定。银白色的尾巴放在青年的怀里倒是格外地好看,葱根似的手指与尾部略大、略厚的鳞片相互映衬,淡色的流光几乎能勾勒出指尖的形状。
——真漂亮。
红头发的少年悄悄移开了眼睛,这一刻他或许能够明白为什么世人多爱美人了。
“这么大方?”怀里抱着尾巴的顾栖挑眉,精致的五官轮廓上落着一层因为熬夜而留下的困意与慵懒,但这并不折损他的魅力,反而又多了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