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喘了口气,黑发青年抹了抹有些潮湿的额头,无奈道:“你们可真是给我找事情做……今天晚上就别挤着啦,星舰里的被褥不够,等等我们一起去摘点叶子、干草回来布置一下……”
虫母能够猜到它们的小心思,于是柔和了面孔道:“保证都是我亲手搭建的,好吗?”
对于低阶虫族,顾栖总是有无限的耐心和宠溺,他揉着鼻尖,思索道:“正好可以再采点别的,比如野花、藤蔓之类的,你们喜欢花环吗?或者喜欢草蚂蚱、草兔子?喜欢的话我编几个给你们当小窝的装饰?这样等我离……”
黑发青年一怔,他咽下了差点脱口而出的后半句话,只伸手拍了拍巨型蜂的虫腹,“……可以做纪念品。”
低阶虫族们不知道什么叫做“纪念品”,但它们却明白这是来自小虫母的馈赠,愉悦的嗡鸣声响起,那是它们一起哼唱着的、表达着感谢的歌谣。
忽然感觉自己的裤腿被扯了几下,顾栖回头就看到了四只仰着脑袋的虫子,他们那逐渐显露出攻击性与独特性的外形在太阳下披满了光,甚至还会反射出七彩的晕影。
【妈妈……想要花环……】
【草蚂蚱、草兔子……】
【喜欢。】
像是鹦鹉学舌,四只虫子可能并不知道花环、草蚂蚱、草兔子是什么,他们的一切认知都是从破卵而出后缓慢叠加的;在虫子们之前的生活里,他们不曾见过有趣的小玩意儿,但平白地,虫母说出口的每一句话他们都记着、并且试图加以理解,他们知道这些东西应该是“礼物”、是“馈赠”,是虫母赐予低阶虫族的珍宝。
而他们也要。
“你们也喜欢吗?”顾栖低头把四小只挨个摸了摸脑袋,“行,那就给你们每个虫一个……十八个大家伙、四个小家伙,一共二十二个。”
已经很多年没有编过这类小物件的黑发青年挠了挠后脑上的头发,喃喃道:“在此之前我得先练练手……”
花环、草蚂蚱、草兔子都是顾栖从查理爷爷那里学来的。查理爷爷是个心灵手巧的人,虽然年纪一大把、腰背佝偻着,手背手指上遍布时间留下如树皮一样的纹理,但他在某些方面却很细致——会补小贝壳穿破的衣服、鞋子;会做好看的绣着小黄花的帽子;会叠千纸鹤、小蝴蝶、小钢琴;会用叶草野花编出花环和小动物……
查理爷爷会的很多,但那么多年以来,顾栖唯三学会的就是花环、草蚂蚱和草兔子。但即便如此,查理爷爷还是摸着小贝壳的脑袋说你做的很棒。
身后领着一种大部队再一次一头扎到丛林中的顾栖寻找着他所需要的材料——
那些匍匐在地上的巨型草叶被他从根茎斩断,擦拭得干干净净后让低阶虫族们背上用作窝的材料;垂落在林叶间的藤蔓被一节一节地割下来装在粗布的双肩包里;草丛间颜色不同的小野花也被小心翼翼地包起来,以防压着那些娇嫩的花瓣……
为了给这二十二个虫族们准备够足量的礼物,顾栖在林子里几乎东奔西跑了快两小时,直到天边逐渐落下乌云的阴影,他才在雨来的前一刻钟回到了星舰旁的空地。
遮阳的伞被撑了起来,生长在不远处硬质的巨型叶也被摘了十几片架起来,在雨滴来临之际,顾栖领着身后的二十二只虫都躲在了遮蔽物之下。
“位置有点挤,大家先凑合凑合,都往里面靠一靠,别淋着雨了!”
明明知道在自己来之前这群大家伙们都过着披风戴雨的日子,可顾栖还是不忍心,他就像是照顾一众幼儿园的小朋友似的,呼喊着口号,不漏掉任何一只。
这种原始星球上的气候似乎很容易与雨水挂上联系,前脚可能还万里无云,后脚就立马满天阴云,那些簌簌的雨水噼里啪啦一股脑地落了下来,幸而有头顶的遮蔽物,不然顾栖和这群虫子们恐怕都要淋在发凉的雨水里了。
蜷缩着膝盖坐在巨型蜂翅膀下的小虫母从背包里拿出了之前采的材料,长条状柔软的淡青色草枝、五颜六色的小野花、深褐浅褐渐变的藤蔓,所有需要用到的物件被他小心地摆在盘腿间的空隙里,便开始一边听着滴答的雨声,一边进行手里的工作。
有些技能似乎只要学会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在最初的生涩后,顾栖用不到三分钟的时间找到了自己对手指的控制感,熟悉的记忆跃然而上,很快一个加大号的草绿色花环就出现在了顾栖的手里。
他用手肘捣了捣巨型蜂,声音夹在破碎的雨水声里,“你喜欢哪种小野花啊?”
老老实实撑着巨型叶的巨型蜂微微低下脑袋,反光的复眼一一扫过那些被顾栖摆开的小野花,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它选择了黄色的野花。
“黄色?我就猜到你会选这个,和你身上绒毛的颜色很相似……”
顾栖念念有词地点点头,把那些野花编了进去,又如法炮制的询问了身前身后的每一只虫——他是被所有的虫族们包围着坐在最中央的,那些庞大的躯干不仅仅撑起了遮雨的荫蔽,更是挡开了荒原上凄冷的风,它们总是贴心地对待有关于虫母的一切,而年轻的虫母也回馈以自己最大的热情。
所有的虫子们选择了自己喜欢的野花,顾栖手下的动作越来越快,他决心给每一只虫族的礼物中包含花环、草蚂蚱和草兔子,为了方便它们巨大的肢体携带礼物,顾栖还用略硬的草枝编织了二十二个小筐子,正好能够挂在虫子们的前足上。
“完美!”
年轻的虫母拍了拍手,他率先把小筐挂在了巨型蜂的前足,里面放着草枝制成的两个小动物,至于花环则被他踩在观音虫的虫腹上垫着脚、戴在了巨型蜂的脑袋上。
“很漂亮,”顾栖比了比大拇指,再一次忙碌在各个低阶虫族们的身边,直到所有的大家伙们都头戴花环、足挎草筐。
至于那四小只倒是格外机灵,在顾栖编织好的第一瞬间,他们便抢先给自己戴上了,此刻正大摇大摆地在低阶虫族们之间的缝隙中挤来挤去,炫耀着自己的桂冠。
当顾栖给最后一只低阶虫族戴上花环时,一阵猛然窜来的眩晕袭击了他的大脑,瞬间黑发青年双腿发软,身子一软便如羽毛般即将从观音虫那近乎两米高的虫腹上摔下来。
【妈妈!】
【顾……栖……】
数道充满了担忧的声音同时在精神力链接中响起来,不论是高阶虫族还是低阶虫族,他们都在第一时间冲来过来——巨型蜂的前足在半空中搂住了虫母的腰,四小只半立着身体扶住了青年的小腿,其他低阶虫族们蜂拥而至,叶片支在脑袋上,隔绝了任何一滴可能会溅落在虫母身上的雨滴。
它们围成了一堵墙,将晕厥的虫母牢牢护佑在身下。
黑发青年被调整好姿势的巨型蜂抱在怀里,四小只用前足小心翼翼地推了推青年的手臂,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妈妈、妈妈……】
【醒一醒妈妈。】
【妈妈你怎么了?】
这些声音在顾栖的脑海中回荡着,但他本人却感受不到任何的起伏。顾栖感觉自己的脑子、心脏似乎被一层厚重又黏糊糊的黑膜包住了,他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感受不到,只能立于一片无尽的深渊底部,满目茫然。
顾栖试图唤醒自己,“有人吗?”
这片黑暗中只有他自己的回音。
“怎么回事啊……”
黑发青年抬脚前进,他走了很久,但不论身前身后,总是被浓郁的黑包裹着,除了他自己,再见不到任何别的影子。
莫名其妙的晕厥致使他陷入如此境地,在寻找无果后,顾栖干脆静立在原地,平缓了心绪开始调动自己的精神力来探查未知空间中的一切。
透明的精神力丝缕薄薄地从黑发青年的周身溢出,它们似乎有着生命力,每一次聚拢、溃散之间的重复变化都有一种无言的、渲染着生命的动态感。
丝丝缕缕越来越多,相互交错环绕,最终笼罩在虫母的身侧——它们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茧,一点一点裹得越来越严实,直到顾栖的身形彻底被这颗发着光的巨大白茧给吞噬。
同一时间,顾栖在茧内看到了一帧帧画面——
黑暗潮湿的洞穴里,破开一角的米白色圆卵上流动着残存的血丝,那些具有保护作用的卵液不知为何洋洋洒洒落了一地,正一股一股发出甜腻的腥气。
顾栖在那破卵的一侧看到了半截垂落的血肉,那是一种格外血腥的红,但在边缘却弥散着暗沉沉的灰,就像是一点一点失去生命力的干尸,连皮肉肌理上本该不那么明显的血管都变成了瘆人的青黑。顾栖试图靠近看得更仔细一点,但在他刚刚迈出脚的瞬间,整个画面都开始变得模糊,像是被石子搅乱了安宁的水面。
“等等——”
在画面彻底消失的最后一刻,顾栖只隐约捕捉到了从石块阴影下伸出的另一只手——染着脏污的血迹,正竭尽全力向那破开的卵靠近。
是新诞生的虫母吗?
——哗。
一切的黑暗瞬间褪去,顾栖猛然睁开眼睛,看到了围在自己脑袋周围、连空气都要被挤没的这群大家伙们。
胸闷气短可能不仅仅是因为这个梦,与这群关心心切的虫子们也有关。
顾栖捂着胸口坐起来,那股卡在喉咙中不上不下的凉气还在,令他有种被什么硌住了生噎感。从巨型蜂的怀里坐起来,他看向那四只高阶虫族,哑声问道:“过去多久了?”
【很快!】
【雨刚停……】
【太阳出来了!】
四小只抢着回答,他们簇拥在虫母的身侧,越来越有亮度的复眼中盛满了顾栖的倒影。
顾栖看到了他们眼中的期待,便挨个摸了摸虫子们的脑袋,从低阶虫族们交错的缝隙向外看去,原本阴沉沉的天重新挂上了阳光,前不久的雨水快得转瞬即逝,如果不是草丛间晶莹的露珠还闪烁着光泽,恐怕没人会知道这是雨后的原始星球。
被扶着从巨型蜂的身上起来后,顾栖利索跳到了潮湿的草甸上,他轻轻拂开想要扶住自己的虫子们,只伸手轻轻按压在右侧太阳穴的位置,眼尾下垂、略像是猫的瞳被睫毛半遮半掩,只留下了一层薄薄的阴影。
此刻,黑发青年在精神力链接的通道中发出号令——
【别动。】
那是属于王者的号令。
就在刚刚从黑暗中脱离的那一瞬间,顾栖感觉自己又摸到了一些有关于虫母的“秘密”。
瞬间,一股涌动的风从他的周身向四面八方散开,它们铺平杂乱的野草、掠过荡漾的湖水、跨越黑漆漆的石缝、轻抚娇嫩的花蕊……以顾栖为中心点,所有的一切都向外绽开,这道温和却不失威严的命令迅速蔓延,顷刻间走过了整片荒原,甚至顺着地表传导向星球的另一侧。
不止是点和线,是真正的面,是聚合而成的整个空间。
来自于王血虫母的命令从这颗原始星球开始向外扩散,但又控制着距离,只环绕于这颗星球的引力范围之内。
于是当那艘机械改造感十足的星舰刚刚好跨入这条界限的瞬间,原本坐在驾驶位、正仰头喝着冰咖啡的女人猛然一顿,像是被破坏而陷入了僵硬的木偶,冰凉的黑褐色液体被倾倒而下,立马弄脏了她的衣服。
“靠……”女人僵硬着身子,手臂直愣愣地举在不远处,她甚至连一根手指头都没有任何控制的可能,便只能抽着嘴角,任由冰咖啡洒了半身,简直就是透心凉。
她余光瞥向即将降落的星球,忍不住木着嘴唇喃喃道:“这王血……真带劲儿啊!”
强大,又生机勃勃,是无尽的希望。
与此同时,在这颗原始星球的另一侧,某道幽深的洞穴之内,手中正捏着看不清的血肉大快朵颐的身影忽然一僵,他的手指颤抖地痉挛着,明明身体在执行着命令,但心脏、神经却在催促着他去抵抗。
他睁着满是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手里的肉,那副样子像是几百年不曾食过肉,满目贪婪、唇角溢着口涎,指缝里挤出了黏黏糊糊的卵膜状碎片,那些透着血丝的碎片连接着丝丝缕缕的粘液,正滴答滴答地落在了脏污的地面上。
精神力中温和而肃穆的声音说“别动”,他下意识地想听从,可、可在体内张牙舞爪的饥饿感却一刻都无法挥退,这是理性与原始野性打架的痛苦,是他无法忍受的煎熬。
那种想要吞食干净眼前血肉的欲望在摧残着他的理智,手指僵硬不能弯曲,可肚腹却叫嚣着“给我吃”、“给我吃”……他硬生生挨着来自王血虫母的命令,试图抗拒本能,将手里的肉喂进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