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沙亦是如此——它们蚕食孩子们的生命,我愿意为母亲、为万物、为大地一战!母亲不会容忍它们残害孩子,便由我来铲除狂沙好了。从流放那天开始,我已经把这一切当做为我父亲的赎罪。”
旁侧的厄尔诺迟迟没有饮入一口麦茶,茶杯悬在嘴边,愣愣地注视贡萨洛,终于第一次从搭档口中了解更多的入军原因。
“我请问您:‘邪恶’该如何定义?”
贡萨洛话锋一转,质问司铎。
“私以为,这些符号一样的东西都是人类后天给它们赋予的,不是母亲,更不是由‘邪恶’本身去定义。”
司铎也从惊愕中回过神,不知他心里想了什么,抿唇凝视贡萨洛几秒后,方才反问。
“在你眼中,狂沙是怎样的存在?……看呐,它不也是由你定义的吗?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愿意接纳它们,把这等秽物视作同胞兄弟?”
贡萨洛当即给出回应:“若狂沙没有侵害万物,不去强吞那绿植,吸干河流的生命,使万千人流离失所,叫大地变成一片生灵涂炭之景……我自然会将它们看作胞兄胞弟,和万物生灵平和共处。”
“天真!难道狂沙生来纯洁,是有迫不得已的理由才来祸害世间的吗?!”司铎陡然拔高嗓门,夹枪带棒地说。
“这话你该问狂沙去,我又怎么晓得它们到底在想什么。我只知道狂沙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行径,当它们真正犯下恶行的那一刻,才是有权审判为恶之时。”
从指摘对方的理解开始,贡萨洛与司铎的争吵便一发不可收拾。庙宇因四处敞开的窗洞而无法将声音放大,像教堂那样将话语从墙壁上弹回来。
但在这小小一隅,剑拔弩张的气氛再度升起,几近可以化为实质,窗洞也被俩人的质问声填满,偌大一座庙宇憋闷得可怕。
一只鸟儿闯入庙宇,像一个迷失方向的旅客,选择在神像头顶歇歇脚。
它茫然又好奇地歪歪脑袋,浑然不觉氛围的紧张,低头打量着地上的人类,偶尔啄两下神像的枝条发丝。
庙宇因小鸟沉寂片刻,贡萨洛收回视线,太阳穴隐隐发胀,细软的嗓音略带烦躁:“总之,我不相信有天生的恶。”
司铎听到什么笑话般纵声大笑。
鸟儿受到惊吓,连忙扑腾着翅膀飞走,一根羽毛摇摇晃晃飘落,宛如左右摆动的摇篮,擦过襁褓的边缘,然后静静睡在地面。
“当然有天生的恶。”司铎意味深长地说,“只是你没见识过罢了……”
“你会发现的……贡萨洛。你所做的一切,包括未来将要践行的事,都是对消除恶孽的另一种阐释;恰恰是我们所信奉的、执行的另一种表现。”
贡萨洛语气冰冷:“至少我不会天生排除异己,把一株刚刚破土的新芽,一个刚刚降生的婴儿当成罪孽。”
见二人瞪着对方的眼睛,再次陷入沉默,厄尔诺头疼地捏捏鼻根,腹诽道:这场争论应当走入尾声了,不然他俩能就一个恶的定义掰扯上一辈子。
他主动打破沉寂,把话题拉回正轨。
“所以,你们铁了心不打算合作?”
司铎恢复温和的微笑,对厄尔诺轻轻点头:“是的,二位,此乃大家一致商议后的决定。”
厄尔诺嘟哝一句“早说”,屁股刚离开垫子,便听对方的话音又蓦然响起。
“但主教大人命我给二位带来两样礼物,以作歉礼。”
在司铎的传唤下,一名修士呈上两个用布包裹着的物品。分别拆开一看,竟是两件黑绿相间的长袍!
二人立刻意识到这是什么——融合派教徒们的服装!
“上哪儿搞的衣服?”厄尔诺拧眉,拎起来查看,“莫非是你们从内部搞来的?”
司铎笑而不语。
两件衣服,贡萨洛读懂了想要传达的意思:若教想让他们伪装进入融合派。
做卧底需要时间,但他们的时间不多,所以只能通过改变外表服饰混入其中,拿到他们想要的东西,进而完成任务。
只不过……贡萨洛讽刺一笑。原本可以直接跟白湖城这边的教会达成合作,谈妥后,他们双方各自行动,事情能够更快、更方便、更容易地解决。
结果最该干预的人选择熟视无睹,拒绝之后还施舍一点物品,美名其曰“礼物”,显得大发善心给予他们“馈赠”似的。
另外,贡萨洛身前的包裹还装有一枚钥匙。
他捏着钥匙,问司铎有何作用,司铎回答他:“打开那扇门,里面就有各位想要的东西。”
哪扇门?哪个位置?该怎么找?
纵使厄尔诺百般追问,司铎已然不肯再答了,始终面带微笑,比神像还像一尊雕像。
连为何要给他们物品,司铎都闭口不谈,只说会派上用场。
厄尔诺同对方周旋期间,贡萨洛走到神像脚下,把小鸟的羽毛小心收起来。
他头抬得高高的,与其说瞻仰,不如说像一个太久未见母亲的孩子,依恋地望着神像。
战场哪见得到妈妈。
数年间,他能够静心跪在神像脚下拜祷的次数屈指可数。
只有看着祂,看着前来虔心祈祷的信徒们,他才能够真正地体会到平静。
只是,妈妈……贡萨洛哀伤地想。
你可知道,你的一部分孩子们陷入了迷途?
他们和狂沙勾结。
他们被同胞抛弃。
妈妈,求您指引,我要怎么救他们?
第122章 真相
世人皆说阳光照不进贫民窟。
大错特错。
他们当然置身同一片天空之下,比起其他繁华的地段,阳光格外喜爱“照拂”这里,夏季犹如熔炉,把人闷在一间间狭窄的小屋子里烘烤;冬天受到朔风和冰雪的“关照”,于是人们只得躲入蚁巢,把密集而拥挤的房屋压得东倒西歪。
房子像人,肩上担着太过沉重的东西,扭曲、麻木、痛苦,不堪重负;
人也像房子,褴褛的衣裳扛不住风,兜不住雨,全吹去血肉|身躯上,饥饿、劳累、病痛趁虚而入,但说不出口。
因为这里什么都没有,所以什么都能进来。把任何你能想到的东西全部放大、再放大,膨胀成凡人不可承受的程度。
吵架声,恸哭声,婴儿的啼哭声与笑声,放|荡声,歌唱声和谐共存——这是一副奇异的景象,人们活着,神情与死了无异。孩童们将活泼调皮的天性释放出去,跟房屋上空飘浮着的沉沉暮气互不干扰,相处融洽。
贫民窟从与狂沙的战争前便已经存在,只是大战打响后,就连白湖城这样繁华的贸易城邦,也挡不住那片区域逐年扩散开来的趋势。
因而人们早忘了,贫民窟的东区是什么时候聚集了一帮人,把一座位置相对远离街巷、带有一小片空旷场地的大建筑,连同周围的几座屋子给“鹊巢鸠占”了。
也记不清到底是从哪天开始,那群人突然换上黑绿色的长袍,嘴里经常喃喃人们听不懂的话。
虽然其他贫民们照样穷得衣不蔽体,没双好鞋袜穿,但大家可不会疯到一年四季能打赤脚就打赤脚。
他们疯疯癫癫的样子任谁都觉得可怕,远离一点街巷,倒合了其他居民的愿。
他们有时候会施粥,和其他主流宗教的僧侣们一样。可也不止一次地有消息传入大街小巷,说他们有时候会抢劫偷窃,和其他品行不端,危害他人的犯人一样。
这即是贡萨洛和厄尔诺一路来的所见所闻。
一块面包掉到地面,顺着下坡路骨碌碌滚远几圈,裹上的泥沙在它黑黢黢的外表上并不明显,恐怕还没里面掺入的木屑来得多。
小孩跟在妈妈身后,发现手里空空,连忙迈开小腿追去。
面包终于停止滚动,停在分叉口的墙角边上。
小孩正要弯腰去捡,上半身刚探过去,余光看见墙角的另一侧好像有几个大人,把地上躺着不动的人围成一圈,不知道在讨论什么。
忽地,头顶投下一片阴翳,小孩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一只肤色略显苍白的手捡起黑面包,仔细地拍掉灰尘,递给小孩。
吃的回到手里,小孩没什么心思,高兴了,自然就冲着人傻乎乎地笑。找到孩子的妇人却急急将孩子往后一带,惊惶地瞥向贡萨洛。
似乎是那身黑绿衣服令她开始戒备,但在匆匆几眼中,当真没从这位“信徒”的脸上发现任何端倪,妇人这才松下一口气。
“谢谢。”妇人朝他微微鞠躬,逃也似的离开。
贡萨洛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这身异常合适的融合派着装。他知道,那位母亲只是在惧怕衣服。他也知道,自己打扮成邪|教徒是为了完成任务,所以心中没有多少芥蒂。
他拢了拢兜帽,神情淡淡的,重新回到搭档那边。
“搜到什么?”贡萨洛问。
厄尔诺递来一份书札,里面文字简短,写着一条尤为重要的信息。
——“鼬鼠村使者午后到访,不必声张,请沃克牧师准备接谈。”
贡萨洛脑内闪过一张羊皮纸——是离开灰影之前,希莱斯塞给他看的那张纸。里面不仅包含出行这次任务的原因,还附有一些关于白湖城融合派的信息,以及不知从何打探到的、融合派将要发生的一场行动。
就在今日,几匹从鼬鼠村长途跋涉而来的马儿会进入白湖城。
马背上的人亦为融合派教徒,前来此地,便是要与一位牧师接头,取走一封信件。
这封信件,恰恰为贡萨洛他们此次任务的目标:必须将其截获成功,带回灰影!
贡萨洛和他的人类下属需要潜入屋舍,找到那名牧师。
龙族因特殊的竖瞳容易被发现,所以不便在教徒众多的场合走动。于是厄尔诺及龙族下属则在外围盯梢放哨,随时利用心声汇报情况。
怎么确定对接人今天就能如约而至?
早在抵达白湖城的当天,灰影的龙骑们就分队安插四处蹲守,专门盯着城门。城主也下令护城队长配合他们,一旦察觉穿着黑绿长袍,或登记从鼬鼠村而来的人,就立即锁定对象,跟踪观察,最终确定是对接人。
据负责跟踪尾随的龙骑所述,对接人派遣了一位信使先去传递消息。
恰好就在方才,倒霉的信使让他们蹲个正着,眼下不省人事地躺地上。
“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厄尔诺笑着调侃。
原本打算尽可能低调地潜入融合派教会,现在拥有信物与信件,都能光明正大地进门了。
收好书札,贡萨洛与厄尔诺交换一个眼神,然后各自领人从巷子的两道岔路口分开行动。
除却他们二人,贡萨洛身边还跟随着两位人类下属。所有人穿着一致,脱下灰袍,换上黑绿相间的长袍。
衣物从何而来?自然由若教提供。造访庙宇的当天,厄尔诺特意问司铎多要了几件衣服。奇怪的是,司铎像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个需求,当即答应,为众人呈来几套完整的服饰。
短短几日过去,天空不再降下雪花,冰雪开始肉眼可见地融化。
屋顶积雪消融,露出朴素陈旧的砖瓦。从外观上看,这座建筑毫无特点,建在土坡下,墙壁的一侧紧紧依附着矮坡,灰扑扑的,几乎与地面融为一体。
当贡萨洛一行人沿着楼梯走至坡底,这才发现内里有多宽敞——建筑物看似破旧,实际上足有三层之高,门前还有一片空地以作广场,不少融合派的人员在此穿行走动。
附近还有几座联排屋子,那里也是融合派的地盘。
贡萨洛状似不经意地往某个巷口瞥一眼,联排房屋拥挤的夹缝之间,一抹熟悉的高大男人显露出半个身子。
短暂地目光交接后,心声随之响起。
【人已出发。】厄尔诺向他通知,其中代指的是鼬鼠村对接人。不可再浪费时间,必须立即行动。
厄尔诺简短的提醒传来:【可以进入。】
旋即,贡萨洛三人迈开步伐,往大屋舍前进。
……
小广场的正中央,一群教徒们跪伏在地,头深深地埋着,衣袍勾勒出他们佝偻的腰。
石台上,一名牧师打扮的人物正在布道,宣讲之词模糊不清,犹如梦中呓语,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悠远地飘入几人耳中。
“……若神派下神使探望子女,却见灾厄遍布,同胞相残。母亲泪水流尽,于是以血代泪……母亲于心不忍,就对神使说:‘我要你带回我的骨肉,孩子太苦,太痛’……”
一行人穿过广场,下属注意到,在听到牧师讲出那句话后,贡萨洛的脚步加快了些。
“……于是神使遵循若神的吩咐,行走世间。风沙是神使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