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甩到身后,贡萨洛沉沉吐息,像把肺里憋着的秽物全部吁出。刚靠近建筑物前,准备进入大门时,守门人抬手将他拦下。
守门人先是仔细打量贡萨洛的面容,确认面前三人十分眼生,便起了疑心。
还未张口说话,一张纸递到他的面前。即便自己目不识书,右下角的花押图案还是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人很快就到,耽误不得。”贡萨洛复述一遍信上内容,严肃的态度和语气叫守门人分毫不敢怠慢,当即给对方指路,详尽地告知沃克牧师的寓所。
“沃克牧师今早出去了,不过很快就会回来。”守门人略感歉意地说。
贡萨洛向他道谢,倾身步入正门。
走进去,才发现屋舍内实际的空间比外观瞧上去更为宽敞。过道并不拥挤,悉心清理下,石墙虽破旧,但没有蛛网。只是楼梯看上去十分危险,陡峭又狭窄,虫蛀的痕迹几乎快掏空木板。
屋舍本不该如此安静——守门人也特地向贡萨洛说明,今天是游行之日,牧师们一大清早带着一大帮信徒离开教会,所以这里空空荡荡,反倒利于他们实行任务。
一楼二楼各派留一人看守,贡萨洛小心地登上木梯,按照之前守门人指示的位置,行至三楼的一道门前。
他自怀中掏出一物,看向掌心的钥匙。
“打开那扇门,里面就有你们想要的东西。”——司铎的话语在耳畔萦绕。
他不能确定,司铎给的钥匙是否能够开启眼前的大门,但时间不多,已经由不得他多做迟疑了。
如此想着,钥匙没入锁孔,一旋——
“啪嗒”一声轻响,门锁竟真的打开了!
【厄尔诺。】贡萨洛努力压下惊愕,一边推门而入,一边用心声呼唤,【钥匙是开房门锁用的。】
对面沉寂几秒,好似也陷入了震惊,一时无法回应。
如果说教会那边同样掌握着信息,知道负责碰头的是沃克牧师,那还能勉强接受。
但也仅限于此。
【司铎……不,白湖城的若教教会,是怎么得到这把钥匙的?】
他们又是怎么预料到,今天贡萨洛一定会开启沃克牧师寓所的房门?
厄尔诺的心声猝然打断思绪:【人已经快到了。】
容不得贡萨洛细想,陈设与物品尽量保持原封不动的情况下,他开始在屋内翻找那封信件。
沃克牧师习惯极为不好,桌面堆叠了太多无用的纸张,放得还很是繁乱。他咬着牙,光是翻底层就费了一番功夫。
那样重要的东西,应当不会随意存放在太过显眼的地方。于是他拉开每一个抽屉、每一个木柜,甚至连枕头和床褥下面都仔细检查一番。
没有,哪里都没有!
【牧师上楼了,对接人也已经抵达广场外。】
祸不单行。
贡萨洛眉心皱成川字,他鲜少骂脏,一旦想到一种可能性,心里就止不住地重复“该死”。
东西很可能被牧师随身携带。假如只有沃克牧师,他还能埋伏对方,使用强硬手段夺取信件。
偏偏对接人后脚跟了上来:战场洗礼后的武力,近身应付两个人不在话下。
可毕竟是两名成年男性,他不能保证打斗过程中不发出一点声响,悄无声息地接连弄晕两个人;况且,万一对接人在门外设置看守,很有可能会打草惊蛇,届时后果更加严重!
笃、笃、笃……
脚步声渐渐接近,敲的不是地板,而是贡萨洛的心脏。
笃、笃。脚步声停止。
沃克牧师站定片刻,拿起小锁左看右看,困惑无比。莫不是我又忘记上锁了?他纳闷儿地想。
没纠结几秒,他推开房门,冬日明亮却毫无温度的阳光涌进屋内,光线霎时间铺洒在地,堪堪停留于床脚。
陈设纹丝未动,与印象中并无二致,因此沃克牧师没多留神,径自去桌前处理事务,浑然不觉自己寓所里藏了个人。
他刚坐下,房门便被敲响,来客陌生的面孔令他愣怔原地,当对方表明身份后,方才松口气,将人迎进屋。
对接人面色不豫,似是不满于沃克牧师没有做好接见的准备。
“我很清楚这次碰面的重要性,但我确实没有见到您的信使。”话音刚落,对接人眉头狠狠一拧,所幸牧师把话继续说了下去,“守门人有向我汇报此事,大概是由于我今早出了趟门,信使也没找着地方,所以稍微耽误了事……”
“此事不容耽误。”对接人冷硬地砸下一句话。
牧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奈:“抱歉,是我考虑不周。今天有游行,屋舍基本没什么人,想必您的下属也在门外守候,不用担心隔墙有耳。事情不如就在这里谈好了?”
不知是故意不提,还是默许建议,对接人那边没有正面应答,而是直接进入正题:“东西拿来吧。”
衣料互相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从贡萨洛的角度,只能看见两条腿时而停驻,时而移动。
他趴在床底,天然的阴影区形成保护伞,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如同在漆黑中悄悄窥视的一只狐狸,一双细眼发出幽绿的眸光,仔细聆听每一个响动。
对接人约莫在阅读信纸内容,期间,沃克牧师慢慢踱步,开口道:“做出这个决策的人十分聪明。”
“若非当初那批人伪装成押送兵,成功用这障眼法骗过他们,否则夺回神使简直无望,神使的身体可能已经被绿洲阵营亵渎。”牧师轻轻叹口气。
绿洲阵营?押送兵?……障眼法?
贡萨洛不由自主收拢十指,紧紧扒住地板。
希莱斯总夸他悟性高,稍稍一点拨,即可在弯弯绕绕中寻找出关键。他自己其实没有特别在意这件事,不过常常被欣赏的人夸奖,他便觉得这或许确实是个优点吧,至少在多次战役上为希莱斯出谋划策过,能够派上用场。
随着沃克牧师的讲述,抑或是对信上内容的讲解……贡萨洛此生从未有过一刻,如眼下这般痛恨自己所谓的“悟性高”。
“当年托茵河的事情不是巧合?”对接人似乎也大为震撼,语气难掩惊讶。
“不是。”沃克牧师笃定回答,“可以说,大家谋划了很久。铤而走险,只为能将神使脱离苦海。”
“如此便好……等等,信上说‘神沙已转移至赭泥村’,意思是指神使的骨沙目前又回到了托茵河附近?”
牧师点点头,又摇摇头:“距离今日,回赭泥村已有数月之久,大致算下来,应该是今年一整个冬天。”
贡萨洛愣愣地听着这一切,甚至无暇露出半分惊骇之色;只觉得浑身发冷,像坠入冰河,头顶上方不是床,而是冰面。
不能砸,更砸不穿冰墙,然后鼻腔和喉咙灌进冰冷的河水,叫他无法喘气。
没人敢相信他听到了什么,而且只能被迫沉默地接受,被迫地承受着彻骨的寒冷。
他确信二人口中所指的“神使”是高智狂沙。是的,这群邪|教徒们把狂沙奉为神使,非但冲着它们磕头礼拜,而且还甘愿为仆,做它们的奴隶……
……与之勾结,将狂沙想方设法运入边境线内,放进城区或乡村,大肆屠戮民众!
任听差遣不说,还愿意献上自己的生命,美名其曰“新生”,说白了就是自杀,然后从尸体转化成狂沙。
然而真正令贡萨洛感到难以置信的,非刚才听到的内容莫属。
希莱斯活捉高智狂沙一事传遍全境,极大程度上鼓舞了民心与军心。
对此,他们灰影引以为傲,绿洲阵营更是将此事放在首要位置,第一时间派押送兵赶往金沉湾,意图带回总部,关押活俘虏。
由于事情太过出乎意料,谁都没有准备——一方面时间紧迫,但总部离边境有一定距离;另一方面则是边境的押送兵十分稀缺,只好派人去甄选周边城镇的押送兵,先运送至托茵河,与阵营派遣的押送队汇合,最后再完成交接。
后来的结局又使整个绿洲出离愤怒——押送过程中,恰巧是抵达托茵河、即将完成交接的当晚,高智狂沙死了。
当人们发现的时候,车里只剩下一捧沙子。
这件事至今都没有任何进展,或者说,阵营应当是调查出了什么,但不明白究竟有什么天大的理由,此后搁置一般闭口不谈,不肯向全军通报一声进度。
难道阵营已经知道事情跟融合派有关系了?贡萨洛恍惚地想。既然如此,为何不早日严惩?
现在回想起来,希莱斯将这项重任交给自己的时候,似乎也一句没有说过这是阵营下达的命令……
那到底是谁在调查此事?
究竟为什么,为什么他要面对这样的事实啊……
将他唤回现实的,是猝不及防、变得更加离奇的事态。
信件大概读完了,照理来说,对接人应该取信回程。沃克牧师也是这样认为的,于是走向门边,打算亲自送客。
对接人却没挪动半步,启唇道:“我还有事想问问你,过来一些。事关信里末尾谈及的信息,注意点,别让屋外的人听见。”
沃克牧师不疑有他,贡萨洛正看着牧师的一双脚往那边走时,厄尔诺的话音出现在脑内。
【怎么牧师的房门口一直没人?】
【……什么意思?】
【字面意义上的没人啊。你下属刚通知,说之前那个对接人是一个人上楼的,没带任何仆从或者修士。他提防好久,半天不见门外来人,觉得奇怪。】
贡萨洛猛然间意识到什么,只见沃克牧师刚刚凑近对接人,“呲”地一下,有什么尖锐物戳穿了皮肉。
大概是看牧师没有当场死亡,那尖锐物被拔|出来,又蓦地往某个地方扎了进去!
鲜血比身体早一步摔落在地,一小股一小股地往外冒,顺着刀刃和衣角滴滴答答淌下来。
“扑通”一声,一张眼球瞪得凸出、口含血液的脸突然出现,与贡萨洛正正相对!
沃克牧师歪在地板上,身子侧躺着,面朝他,脸上停滞的震悚似乎有一瞬间变成了发现贡萨洛的存在。
这位“杀手”仿佛对工作还不甚熟练,不然怎么会插歪心脏,搞得满手是血?
对接人拔掉匕首,往墙上挂着的一套干净黑绿袍子的衣摆抹了抹手和刀,鲜红的血染在纯黑的衣服布料上,最多不过留下一点深色的痕迹。
他背过身去,正准备离开。
一道影子爬出床底,立在屋子中央。
“呃——”
对接人脖子一紧,感觉自己被一股强大的力道往后拽!
刹那间,他手心一松,匕首掉了下去。他根本顾不及再去把武器捡起来,因为他的脖子正被一只胳膊死死箍住,像一条粗壮的蟒蛇正在进行绞杀缠绕!
他双手死命地扯着那条胳膊,使出浑身解数尝试挣脱,完全无法呼吸吞咽的嗓子“嗬——嗬——”地叫着。面部很快充血涨红,接着开始发紫,手也渐渐失去力气。
对接人的眼球慢慢往上翻,仿若极尽所能地想向后看清楚,将要勒死他的人到底是谁。然后一点点,一寸寸地使劲翻,翻到瞳珠消失不见,剩下一片眼白。
贡萨洛见对接人的双腿最后挣动几下,最后放缓动作,终于归于平静。
他放开已死之人,抬起自己的双手,直直地盯着。
滴血未沾,却鲜血淋漓。
多年驰骋疆场,他杀的几近都是狂沙。尽管狂沙比活人凶残百倍,但二者不能相提并论。
他当然不是没杀过人——曾经杀的都是山贼匪盗,真正烧杀劫掠奸杀屠戮的罪大恶极之人。
说到底,他也不能拍着胸脯保证,自己杀的所有匪盗当中,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兴许是和自身相关的人群或者事物,更能勾起一个人的共鸣,放大他的感受。
贡萨洛把十指埋入浅金色的发丝之间,抓着头缓缓滑坐地面。
今天他承受了太多。
一些不该知道的真相始终在脑海尖啸,和沃克牧师的死相、对接人挣动的乱踢的双腿一样,反反复复地浮现出来,挥散不去。
贡萨洛顿觉悲从中来,他好想哭,却分辨不清到底该为谁而哭。
是为杀死非极恶者,手上沾染同胞血液吗?
是为战争英勇献身,却换不来一个应得的公正结果的战士们吗?
是为彻底堕入深渊,恐怕再也无法挽救的同胞吗?
还是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执念——觉得只要坚持不懈,保持怜悯,就可以拯救更多人,结果发现无济于事:那些他想挽救的同胞,竟然一直在做着不可饶恕的荒唐事,以至于间接残害更多无辜者……
……
贡萨洛静静地蜷缩了一会儿,只有一小会儿。战争使他学会收回情绪,至少要撑到结束的那一刻,才准把情绪彻底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