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时的休息,不过是空闲个一时半晌罢了。
出了会议室,希莱斯确认龙骑士兵们已经安顿完毕,然后向自己的事务官——牛鼻基里尔了交代一件事:把垂暮之地近三个月内,所有的作战文书和战斗记录,一字不错地抄录给他。
他将纷杂的思绪带回了卧房,找出一本册子,在桌上摊开。
岁月浸染之下,羊皮纸微微泛黄,得益于主人的悉心保养,纸张没有起皱变形,依旧完好无损。
书册的前半部分,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许多文字,和希莱斯的字迹完全不同。
这是马可留给他的珍贵礼物,里面记录着马可从军多年的兵法总结。每一次翻看,都能为他带来一些新思路。
他也根据自身经验,在书册的后半部分慢慢进行记录、补充。
寂静之中,希莱斯凝眉深思,眼睛盯着书页,脑内描绘出一副垂暮之地的地图。不时捡起羽毛笔,在纸上提笔写画。
塞伦一进门,便见希莱斯端坐桌前。他没有出声打搅,搬来一张椅子,安静地坐去旁边,端详写下的内容。
看着看着,塞伦眉头也拧了起来,似乎在琢磨对方的用意。
和恋人搭档相处这么多年,他很快懂得了希莱斯的战术思路。醍醐灌顶的一瞬间,他睁大双眼,和希莱斯投来的视线撞个正着。
希莱斯眸光一转,眼神温温的,里面还有一点询问的意思,好像在问,方法是否可行?
塞伦当即表示了肯定,若非顾及场合,他简直想把希莱斯压去桌上,用最简单,也是最直接的吻来表达激动。
不愧是能拨动他心弦的人,爱|欲和冲动维持不了长久的迷恋,想要令他心甘情愿地臣服一个人身边,对方必须具备相当的智慧与能力。
因此,越是深入了解希莱斯,越是能发现他身上的闪光之处。
他是天生的将才,理应在战场上施展才能,指挥千军万马!
纸张上的字迹略显潦草,粗略地记录下了希莱斯对未来垂暮之地的战略构想。
塞伦对规划是赞不绝口,不过,他们俩本身属于爱走剑走偏锋的类型,规划也沿袭了这种风格。
他罕有地面露迟疑,不是怀疑希莱斯,而是不确定维勒主帅和蝎尾司令官会不会采纳意见。
毕竟这份规划的首要前提,是把垂暮之地看作重要防守区域。在此基础上,才能有效调动全军行动。
希莱斯拿起纸张,放光线底下查看。
“我会尽力去尝试。”他也并非胸有成竹,话语间充斥着无奈,“我也只是做了我能做的一切。”
这话却叫塞伦微微一怔。
从前,希莱斯碰上类似问题,态度基本都是执着到底,想尽办法争取,力图做到万无一失。
争取得来的好处不必多说,但无可避免的是,肩上的担子会更加沉重,而他宁肯默默背负所有,也要继续走下去。
是因为决战在即,更要考虑全局,还是希莱斯自己真的想通了这一点?
无论如何,塞伦愿意看到他的想法有所改变,不再试图揽下一切,适当地卸掉一些不必要的担子。
这不代表妥协或者放弃,他们依然选择尽力而为。
规划有了雏形,接下来便需要完善细节。
他们细致地展开讨论,午后的轻风十分舒缓,将远方士兵们的操练声一并吹入屋内。
不知不觉中,希莱斯已经写下了满满两页纸。
“关于壕堑的修建,如果那样安排……”
话语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希莱斯稍稍偏了下眸子,就见塞伦一只手撑着头,眼帘已经完全合上,呼吸轻缓。
连续几日长途跋涉,龙族还要负重飞行。作为副司令官,刚才又去亲自清点和检查辎重情况,肯定已经累极了。
他放下笔,轻轻把人托起来,哄道:“这里睡不好,去床上休息。”
“一起……”
那一声低语极近,就贴在希莱斯的耳边。塞伦的嗓音又清冽好听,宛若一缕轻风,带着薄荷般微凉的气息,悠悠拂过耳畔。
他怎能拒绝得了?
希莱斯只好带着羊皮纸,和塞伦一起上了床榻。他半坐在床头,塞伦躺在旁边,捞过他的一只胳膊,脸贴着小臂,这才安然闭眼。
希莱斯右手拿着纸,继续思考如何修筑防御工事;左手则摸过一缕银发,指头细细抚摸把玩。
清浅的呼吸声中,连时间都好似放慢了不少,直到窗外的云彩逐渐被天空染黄。
……
听完希莱斯详尽的讲述之后,维勒主帅沉吟了很长一段时间。
最终,维勒主帅把纸放回桌上,缓缓摇头。
“抱歉,我无法采用你的方案。”
第128章 夜袭
“我不是否定你的方案,虽然看上去很冒险,甚至有点出格,但掩盖不了它优秀的实质。”
维勒主帅的确非常欣赏这份计划:希莱斯想要充分利用垂暮之地地形平坦,原野面积宽广,离城镇比较偏远的优势,大力建设防御工事:挖战壕,铺防线,而且这防御带还不止一条两条。
讲解时,希莱斯是这样演示的——
他将四根小木棍放在桌上,先是横着排成一排。
“只拉一个防御带,虽然可以集中防御力量,但若是狂沙准备针对一点打击……”
他伸出一根指头,向两根木棍的衔接处一戳,轻轻松松就断了这一条长线。
“……那么,我们的防线就很容易被突破。”
接着,希莱斯又把四根木棍前后排开,每一根之间留有一点距离。
“我的设想是,多设置几层防线,能有效抵挡狂沙的袭击。他们必须先进攻一处,再前进,再迎战……如此循环往复,不仅减缓了敌军攻势,还能让它被迫进入我们的打击范围。”
此处的“它”不言而喻,指的高智狂沙。
木棍放成一排,看似是一堵坚硬高大的墙,甚至还可以向前推进;一旦被突破,想要再调兵填补缺口,为时已晚。
如果合理安排兵力,加上层层防护,把一堵墙拆成几道墙壁,形成一个缓冲带,方可缓解防御压力。
对于垂暮之地而言,这样纵深防御,好处自然是贴合地形,且攻守兼备,一边打一边防,己方的补给线也不再成问题。
如果高智狂沙打算攻破此处,必须率领军队深入,离得太远,它们没法操纵普通狂沙。
那坏处呢?
“布置纵深防线,相当于以退为进,需要主动让渡一部分土地,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但‘孩子’本身就是极大的代价。同时,这场仗肯定会打得很久,十分考验总体战局的形势,还有三军的士气。”
维勒主帅也不愧为身经百战、老谋深算的司令官,不但读懂希莱斯的方案,还迅速分析出了劣势一面。
“修建如此之多的防御阵地,人力可由我们三军共同出力,但战区目前的资源,也就是物力,跟不上你的方案,这才是我不能同意的主要原因。”
归根结底,还是在于垂暮之地没有被划入重要战区,资源分配自然没有这么多。他们要打大仗,又不确定什么时候能结束,时间一长,物资肯定只会越来越少。
前期不节省资源,打到后期只会是自绝后路。
话是这样说,维勒主帅双手背到身后,对着希莱斯画出的简易战图看了又看,屡次三番地长吁短叹。
好啊,这方法真是绝妙啊!换作年轻时的他,根本没法在短时间内做出如此精妙又缜密的战术计划。
打仗要靠头脑,以及经验累积,天赋和运气只是其中一环。
可想而知,希莱斯能做到如此程度,究竟下了多大功夫去观察,去钻研,去思考。
但他是战区主帅,只能按照全局去考虑。
“一时不能采纳,不意味着要完全弃用。我也认为不能轻视垂暮之地的重要性……”会议室沉寂半晌,维勒叹道。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
“……正好近期迎战,我们可以试探试探狂沙的意图,它们已经按捺不住,开始攻打边境线了。倘若真想突破垂暮之地,必然会采取一些行动;而只要进行侦查和交战,就能摸到蛛丝马迹,像喷嚏一样藏不住。”
维勒把头扭向希莱斯,凝视着俊朗的青年,收起眼中的欣赏,只剩下一片肃然。
他道:“希莱斯大人,我明白你忧心这个战区,担心狂沙可能冲着远方的猫眼湖而去。在一切未下定论之前,我更希望你能着眼当下。”
这是安慰,亦是前辈对后辈的告诫。
他见青年灰眸中的情绪纹丝未变,依旧沉静严肃。
“是的,维勒大人,我理解您的用心,所以对决策没有任何异议。我只有最后一个请求:还请您允许我给阵营写一封书信,旨在争取资源。不管战区是否会引起阵营的重视,这封信,或多或少能给垂暮之地带来一点益处。”
他说得这般笃定,令维勒惊讶得稍稍仰头。
“我能看看信里写了什么吗?”
希莱斯提起唇角:“当然可以。”
两边都基本确定了对方的想法,事情告一段落,维勒主帅便也不藏着掖着,对希莱斯一通褒奖。
而希莱斯的计划也不是被全盘否决,其中一项提议,维勒和柯尼特总司令同样予以重视。
——得到一处水库的控制权。
-
天气回暖,小虫也多了起来。飞蚊站在肉色的“山坡”,停留没一会儿,一只手掌忽然挥过来。
“啪!”
飞蚊灵活地溜走,这巴掌就精准落到了人脸上。
“嘶……”
小兵卢克原本好不容易睡下,迷迷糊糊间总觉得脸蛋痒,还被嗡嗡声烦得透顶,结果一巴掌把自己给扇醒。
他捂着稚嫩的脸,茫然了一会儿,然后委屈得不行。四周全是打呼噜磨牙放屁的老爷们儿,睡得那叫一个香。
虽然在灰影的军营里也有大通铺,他睡过,一样没什么事。可不知怎的,一来到边境,他就成宿成宿的睡不安慰了。
他曾问过老兵,老兵冷酷无情地给出诊断——不够累。
“现在每天干的活还不算特别多,只要打起仗,活下来,你还要做更多事……看见那匹战马没有?到时候你会跟它似的,累到站着都能呼呼大睡。”
小兵卢克没吭声,他是人,又不是马,站着要怎么睡?
最后选择相信医师们说法,可能只是短暂的水土不服。
大通铺漆黑一片,黑夜吞噬了所有人的模样,更无法判断现在是什么时候。他重新闭上眼,试图忽略旁边那人的鼾声,努力了不知多久,还是没法入睡。
以至于号角和鼓声奏响,都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卫兵扯着嗓子大喊“敌袭——敌袭——”,大通铺里的人如同被惊扰的蚁群,哗啦啦倾巢出动,抓起身子底下的软甲就套上,疯狂涌出屋外。
第一个醒来的小兵卢克,却成了倒数几个出屋的人。
卫兵冲他大声咆哮,训斥动作慢,骂他长两条腿还不如乌龟爬的快,边骂边让落后的几个人滚去自己的岗位上。
小兵卢克在人群中横冲直撞,他是凭着身体记忆循着队伍而去的,此刻脑袋空空。等手摸到了装满箭簇箭杆、长剑重盾的辎重车,才稍微回过神来。
他们刚在这里安营扎寨没几日,而且离天壤堡不算远,狂沙怎么偏生挑着这地方进攻了?
烽火好似一颗启明星,夜风把烟尘味带到鼻尖。
不止烽火,每一处的火都烧得好旺,一会儿挂在天上,一会儿落在地上,把黑黢黢的环境点亮。
他以为耳边的声音足够杂乱了,长官们声嘶力竭地指挥着每一次行动,投石机咯吱咯吱作响,四面八方充斥着匆忙的脚步声……
车轮滚滚推向营寨之外,一些平常训练根本听不到的动静,真正属于战场的声响,密集地灌入耳洞。
那声声喊叫凄惨无比,让小兵卢克联想到家乡宰羊杀猪时的场面,听着是一模一样的痛苦。
什么在杀人?什么东西把人当牲畜一样宰,让他们这样痛不欲生?
他好像头一次思考这个问题,讷讷地把武器搬下车,被勾了魂儿似的,总是望向那战火纷飞的地方。
夜里,有什么更为恐怖的东西在涌动,不断吞噬着人命。它们如潮水一般凶悍,嘶嘶地叫着,永无止息地扑向士兵,只有在利刃刺穿心脏,或者天上降下龙息的时候才会偃旗息鼓。
“去搬物资!快去!操他娘的,没见过突击一点打得这么猛的……傻站着干吗,蠢货,把武器统统搬来!动作再慢点,都没命见到援军了!”
指令下达,小兵卢克没脑子理解长官在说啥了,成了只会听令的提线木偶,连滚带爬地跟着后勤队往回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