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跑到营寨边上时,有只手猛地把卢克拉住。
“兄弟,兄弟……”
这人像见到阔别已久的恋人一般,在他身上到处摸索,顺便往他手上塞进布一样的东西。
“帮我保管一下,谢谢,谢谢!下辈子给你当牛做马……”
接着胳膊又蓦地一痛,他还来不及反应,就见这人已经跑开。下一秒,又有人扯过肩膀,把他转了个向。
一张面红耳赤的脸庞在眼前放大:“你是史蒂芬?临战脱逃是死罪,不想掉脑袋就给我拿好刀枪回到战场!”
小兵卢克脑袋“轰”地一响,督战员已经把刀架在脖子上,逼着自己向前走。借着炬火的光,他总算看清手里的亚麻布——红的,代表着必须杀入战场的红。
而原本手臂上缠着的黄布条,不知何时被人扯下。
这些带颜色的布,象征着地面不同的军种,好在战场上一眼区分职责。
卢克心口拔凉,恍然记起,之前匆忙离开寝房,竟是忘了检查大臂的布条是否系紧或者松动。
就在一瞬间,卢克从后勤兵,变成了需要冲锋陷阵的士兵。
他不敢解释,也来不及解释。这还算运气好,没有被督战员当场格杀,眼下不管说什么都已经无用,甭管事实如何,他现在就是“史蒂芬”。
小兵卢克被“送回”战场,慌忙捡起长剑,套上盔甲,然后塞入一处步兵方阵。
方阵里的人严阵以待,没人管他是不是史蒂芬。士兵们神情肃穆,听着前方声音逐渐响亮,看着防线一点点被推进。狂沙越靠越靠近,眼看快要打到营寨脚下。
只听铿地一声响,长官抽刀拔剑,直指涌来的狂沙!
“杀!!!”
一声喝令使步兵方阵向前奔涌,士兵们抄起剑,奋勇冲进活死人的攻势当中。
“杀——!”
怪异的嘶鸣近在咫尺,它们在人堆里放肆扑杀,除了四肢和人相仿,攻击时的它们跟野兽并无二致,用着最原始的撕咬和扭打,咬断士兵的喉咙,扯出活人的内脏。
准确来说,小兵卢克也不是新到什么都不懂的新兵,他只是没上过战场,在这次驻守当中,临时被派去做后勤兵而已。
经年累月的严酷训练,没有令人白白受罪,在此时发挥了用处:手臂下意识地挥动起来,朝着狂沙砍去。
等真正混入沙场里,小兵卢克满脑子只剩下保命。
光线比较昏暗,看不太清狂沙长着哪种模样,这兴许帮了自己一把——毕竟光听那声音和恶臭就足以令人胆寒,因而恐惧没有达到顶峰,大部分化为求生的欲望,杀了狂沙才能活下去!
于是他不顾一切地挥舞长剑,在混乱无比的场景中,斩杀着一次又一次撞到跟前的活死人。
影影绰绰间,他看见旁边的地上有两道扭打一起的影子。小兵卢克想也没想,看准时机把狂沙弄开,把它肩膀钉入地里,牵制行动。
另一人终于有喘息之机,抓起身边一具尸体的剑,在狂沙扯断自己的半个身子,即将再一次扑来之时,一剑穿入心脏!
“好小子。”
小兵卢克隐约听见这么一句话,却没空多想,继续投身战斗。
……
援军终于赶到,营寨得以存活下来,没有被狂沙攻破。
这一仗直接从半夜打到天蒙蒙亮,等众人看清地上血肉成山,尸横遍野,方才直观地感受到,昨夜经历了多么激烈的一场恶战。
小兵卢克目光呆滞,跪倒在血泊中。
他没死,只是人完全虚脱了,累得动不了。大大小小的伤势,以及无力到痉挛的肌肉,叫他无法再多动弹一下。
身体涌回的一点力气,被他拿来哭了。
后知后觉的恐惧冲上心头,攫住整个人的神志。身边还躺着那么多的死尸,各个死状凄惨,肠子和碎肉铺满地面,地上又全是被血浸透的红沙子,难以言喻的腥臭熏得人几欲作呕。
一想到自己险些变成这样,小兵卢克眼泪流得更凶了。
“喂!”
有人用剑拍了拍他的后背,卢克转过头,泪水糊住视线,连眨好几下眼睛,模糊窥见一个血污满面的人。
这人说道:“谢谢你之前救了我,好小子,活下来就行。”
“你……你怎么认出我的?”卢克哽咽问。
对方移开视线,煞有介事地说:“还能是啥,你身上的尿骚味。”
“……”
小兵卢克一噎,费力地回想,跟狂沙交战的前一刻,裤管好像的确热了一下,放到现在早就凉透了,跟血混在一起,的确很难闻。
他重新开始淌眼泪,抓住一个活人就开始呜呜咽咽地倾诉,说自己怎么被骗到战场,说狂沙有多恐怖,说好几回差点被杀死。
对方默默听着,给足了一名老兵对新兵的耐心。
等断断续续、颠三倒四的话语在咳嗽声中停下,老兵等他咳得差不多,终于开口。
“恢复体力没?别傻坐着,要不然被别人当做尸体捅了心脏。”
卢克一听,泪珠子又要断线了,这人咋这么无情啊!敢情刚刚的后怕和无助全讲给树桩子听了吗?!
老兵也受不了他哭哭啼啼的模样,把对方从拉起来,拖着一起走。
小兵卢克控制不住地抽噎,沿途踩过许多尸体,也垂眼瞧了一路。他从没见过这么多的死人,这短短路途,似乎就把一辈子的死人,还是不同的死状全部看完了。
他把手伸进胸前口袋,摸到一个小木片,没丢,没坏,才稍感安心。
一直走进营寨,医师们来回忙碌的身影撞入视线。老兵回过头,眼神不全然是麻木,里面含着卢克读不懂的情绪。
“活着就是最好的军功。”
这句安慰不算迟,小兵卢克呆呆地盯着他。
“我叫约翰。”
小兵卢克和那位名叫约翰的老兵一起得到了治疗,因为伤得不算重,所以暂时呆在走廊外休息。
走廊来来往往经过许多人,有杂役抬着不治而亡的重伤者出去火化,亦有军官四处奔走,寻人或者了解情况的忙碌身影。
他也听了许多对话,比如狂沙在其他战区大多是伏击,结果在昨晚采取了突击猛攻……
比如狂沙的战术水平有所提升,必须更加谨慎对待……
比如这里的营寨几乎打光了一半人,损失较为严重,需要尽快补人……
小兵卢克听不太懂,靠在墙边,累得身心俱疲,昏昏沉沉。
他只知道,为何大家都在说,边境内的安全是用人命填出来的。
好累,好想爸爸妈妈;
好想茱莉亚,他美丽的姑娘……
第129章 水库
这一战的攻势和损耗,足以说明一切。
维勒主帅当即下令,改变原有的应对方案,全面采用纵深战略。三位指挥官,外加三军参谋共同出谋划策,经过一天一夜不眠不休地讨论之后,在希莱斯的构拟之上进行细化探讨,以最快速度敲定了最终方略。
垂暮之地是一刻也等不及,前脚把战报送去绿洲阵营总部,后脚便马不停蹄地开始动工,修建防御工事。
尽管他们也商讨出了预案:若是阵营短期内不予物资增援,那么他们也有一定法子,在挖土筑垒的同时撑过前期。
但熬过前期以后呢?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大纵深”是抵御狂沙进攻,也能守住后方战略要地的最优之策了,狂沙的打击只会越来越凶猛,他们必须让阵营高层引起重视,否则垂暮之地只会凶多吉少。
大家对此发愁之际,会议室里发出一声冷哼。只见那名相当俊俏的龙族副司令微微向后仰,坐姿端正又傲岸,盛气凌人地启唇。
“如果不予理睬,那只能辛苦通讯员,我三天两头送去一封长信,不信吵不烦他们。”
没想到坐在一旁的希莱斯总司令点了点下巴,仿佛真认为这是个好办法似的,一本正经地附和。
“算上我的份,埋也能把总部给埋了。”
众人听后哭笑不得。这二人一唱一和的玩笑话,又何尝不是代表了他们坚定的态度?
昨夜的战役即是最好的佐证,他们只能等待阵营高层做出决策。
而在此过程中,最令维勒总司令担忧的事,莫过于狂沙何时会盯上塔威水库。
垂暮之地有泪河与日暮山两大组成部分,水源供给,自然是来源于泪河。往年,垂暮之地的人们想方设法地开渠引水,为的就是保障水源充足,以备不时之需。
可惜,“不时”来得太过突然,战线一退再退。
开通的唯二两条水渠,一条至今仍为军队使用;另一条供给日暮山村镇的,却因领土被吞,居民被迫撤离前线而彻底荒废了。
如今战事再度敲响,不知道此番战役又要延续多久,光一条水渠恐怕是不够用,等到泪河枯水期,他们还需要一处水库来勉强进行供给——而它正是塔威水库,目前所属巴特利伯爵领地内。
既是未雨绸缪,提前判断狂沙的想法,并加以阻断;也是为了让三军士兵们未来有水可喝……他们必须和巴特利伯爵好好商议一番,在战时获得水库与堤坝的控制权。
这项谈判任务,由塞伦主动请缨。
维勒主帅的眉心却皱起了深深的沟壑,原因不在塞伦,而是希莱斯也要一同前去。
可当希莱斯斜过身子,低声对维勒说了一番什么话后,主帅大人眉间的纹路一下子被抚平,期间不时颔首,还指导交代上几句,山羊胡愉悦地抖动着。
等希莱斯和塞伦走出门外,准备率兵启程,蝎尾总司令望向门外,平静的面容上难得浮现出几分疑惑。
他回看主帅,见后者嘴角仍然挂着神秘莫测的笑容,不由得更加好奇起来。
在计划告知之前,维勒笑着摇摇头,口中喃喃“后生可畏”。
-
伯爵领离垂暮之地不算十分遥远,其治下的城镇,乃是这些年来天壤堡的一处重要物资供给地。
龙族们乘风翱翔,不出半日便飞入领地内。信使龙骑提早一步把约见信函送入了城堡,交到巴特利伯爵手上。
属于绿洲阵营,加上狮鬃、蝎尾和灰影三个骑士团的花押印于末尾,巴特利伯爵一声令下,希莱斯及其所有龙骑护卫队一路畅行无阻,进入城堡当中。
酒水与热茶还没温好,人便已经迅速抵达。
两名威名赫赫的灰影司令官坐在大厅下方,周围还有几名家臣危襟正坐,表情没有掀起太大波澜。显而易见,不是第一次招待绿洲士兵。对于他们雷厉风行的做派,也见怪不怪了。
不过,三个骑士团联合花押求见,有多着急,已是不言而喻。巴特利伯爵不敢怠慢,开门见山地询问来意。
“我们此番前来,是想向您征求战时期间,关于塔威水库的控制权。”
希莱斯直截了当地道出诉求,察觉巴特利伯爵目光的变化,他并未停顿,为众人分析了水库的战略意义,详细说明原因。
家臣们始终闷声不语。
绿洲阵营宣布动员令没几天,他们之中,已经有人猜到了水库将来可能为绿洲所用,只是不知道哪天会登门谈判。
那位灰影总司令分析得头头是道,道理大家都明白,他们也知道塔威水库的重要性。可家底资源一让再让,就算再为大局考虑,众人心底难免产生一点不满和芥蒂。
由于连年战事,即便是休战那几年,领地一直在为前线输送物资。
这是作为靠近边境的领地的职责,也是为抗击狂沙贡献一份力量。
巴特利伯爵也不傻,除了职责以外,他愿意和绿洲合作至今,盼的是有朝一日战争结束,不管是否保得下领地,他们这些选择坚守在边境线的领主,肯定会获得更多荣誉和封赏。
家族能否壮大,赢得地位与名望,有时便要看你有没有本事,在动荡之中乘时乘势,博得良机。
两方心知肚明,巴特利伯爵肯定会答应这一请求。不过何时同意,什么时候才会交手水库控制权,那就是此次谈判的关键所在了。
“……我明白大人们的顾虑,只不过,我们能够理解,狂沙却不一定懂得各位的忧虑所在,恐怕它们已经想好该何时下手了。”
家臣们倏地举起头,巴特利伯爵抓住扶手,差点没跳下椅子。
“什么意思?!”
两位司令官面容平静,心有灵犀地沉默几秒,似在沟通,也好似在等待众人冷静下来。
银发龙族薄唇轻启,接过话茬:“先前希莱斯大人已经向各位阐述清楚,水库对垂暮之地有多重要。此处意义重大,且一目了然,既然我们能想明白,狂沙又为何想不到?”
“夏季快要到来,若是能污染水源,或者索性破坏堤坝,使水库蓄不了水,彻底断了供给;洪水还能冲垮下游,届时领地和战区都不攻自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