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皇甫少玠就经常被他吓到。
每次回来,皇甫炽都会自动忽略一旁的小小少年,狗儿似的一个劲儿地往我身上蹭,而每当这时,皇甫少玠的眼睛就会瞠得大大的,几乎大到让我以为会爆裂开来。想必是看多了皇甫家少主正而八经的家主风范,一时间难以调整这巨大的落差吧。
“初雪,初雪!”
袖子被扯了几下,我断了思绪,回过头去,看到一脸不满的皇甫少玠。
“怎么了?”我问。
“人都走老远了,别再看了啦,过来陪我看书啦!”他拽着我的胳膊将我拖离门口,劲道虽不小,倒也没有弄疼我。
“你都看了一早上了,还不厌吗?”我好笑地跟着他走。
“唔,”他侧头考虑了一下,许是也不想再看了,便说,“那要不,我们来下棋吧!”
“……好,就下棋吧。”想不出更具建设性的提议,我拿出棋盘摆上棋子,与他撕杀起来。
每回皇甫炽走后,皇甫少玠总要我陪他看书习字,或是说些奇闻怪谭给我听,不余遗力地吸引我的注意力。
……这孩子该是知道的吧?皇甫炽都在做些什么。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独独瞒着我,若是他真心想做的事,我是不会拦他的。究竟,他在担心什么?而我,又能为他做些什么?
原本我想找人商量,可魄鹄是不能找了……稚雀也好久没来了。现在是冬天,她应该是在访岁园的冬苑吧?温壶清酒,懒懒地小酌……
偶尔也会做梦,梦到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光,在稚雀身边的时光,梦到她捡到我时的情景。
她说要带我走,说吵醒了就要负起责任,用惯有的纵容又温柔的语调。
结果一觉醒来,我有了身躯,也有了名字,成了皇甫家少主的式神,成了皇甫炽唯一的朋友。
——好好地看着,它会有怎样的一个未来。
这么说着的稚雀,心里在想些什么?那时,她口中的我的未来,又是什么样子?
这一切,无人为我解答,在我的记忆里也找不到答案。
但我却日渐清楚地知道,我的未来就在这里。
在皇甫炽的身旁。
第六章
窗外飘着小雪,无声地落着,天地间仿佛空旷一片,寂静的漫无边际,让时间也流淌得缓慢了起来。
盆里烧着碳,不经意地晃动的透红,在昭示稳稳散发的热量。
我坐在矮桌前,一动不动地盯着棋盘绞尽脑汁。好半晌,才落下手中的黑子,浅浅舒了一口气:“轮到你了。”
我抬头提醒,却见对方直直盯着我,专注却……心不在此的样子。
“辰岚?辰岚?”轻喊了好几声,对方却全无反应,我顿了下,身子稍微倾过去一些,猛地用力叫了声,“辰岚!”
“啊?”他微微一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收敛起心神,“怎么了?”
“轮到你下了。”果然,还是得用这一招。
“哦。”恍然地捻起一颗棋子,他只向棋盘扫了一眼,便毫不犹豫地落子。换我继续苦思冥想,却发现所有的退路都已被封杀,只得就此作罢。
与辰岚对弈,他总是看着我就发起呆来,我知道他真正看的是谁,便也随他。不过,即便心不在焉,他也是游刃有余,我虽然全心应对,却还是每回都输他。
倒也不怎么在意输赢,于是边拾子,边笑一句:“我又输了呢。”
浅浅微笑着,他淡道:“在这世上,没有哪个人是稳赢不输的。”
这我知道。教我棋的是皇甫炽,而辰岚的棋则是稚雀教出来的。所以输他……该说是理所当然吗?
不过,一谈起棋,就会想起魄鹄以前说的话,不自觉就对辰岚说了起来:“有人对我说:世事如棋局,一子错,满盘皆输——那个人好像一直很……悲伤的样子。”
“……那他必定是输了,非常重要的东西吧。”垂下眼,微笑也黯淡了些。
“重要的东西?会是什么?”什么样的东西才能称之为“重要”?
“……比如爱情……比如缘分……每个人对重要的概念都不一样。”他捻起一颗白子在指间拨弄,像是随意说道,“但不论是什么,一旦得到了一些,便会开始贪得无厌起来,不由自主地会想要更多更多。”
“就像你对稚雀吗?”
“——!”
必定是我问得太过直接了,辰岚的脸色刹时刷白,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他对我苦笑了下:“你还是真是一针见血。明明很迟钝,感受力却出乎意料地敏锐……”
“你喜欢稚雀?”
他有些诧异我会有此一问,笑问我:“初雪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我想了下,回道:“知道,”看皇甫炽的行动就知道了,“但不是很明白。”
“那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爱?那是什么?”
“……是比‘喜欢’更加深刻的感情,会想要分分秒秒相守、时时刻刻独占,”他捻着棋子在唇上轻轻一吻,微眯起的眼里闪着深沉的幽光,“……是恨不能夺去对方的自由,将她完完全全融入自己骨血中的疯狂……”
我看到他深幽的眼眸里复杂的情绪,有忿恨,有悲伤,有魅惑,有心痛……还有至死方休的决然。
那样的神情,就像疯狂燃烧吞噬一切的焰火一般……
有一瞬间我想,这个总是和稚雀一样穿着一身白衣的人,或许更适合红色也说不定……
“……曾有一次,我偶尔醒来,稚雀对我说,蔓珠沙华的红色太过浓烈太过肆意,让人觉得很危险很可怕——”
卡哒——白色的棋子落下,撞击着棋盘,发出一声钝响。
我看到辰岚骤然紧缩的瞳孔中,清晰地烙印着的一张绝美的脸。虚无的影象,是我又不是我——那是他失去的,非常重要的东西。
拾起棋子放回他手中,我淡淡接下刚才的话:“可是,虽然可怕,她还是觉得很美丽……非常的美丽。”
“……她……真的……这么说吗?”握着棋子的手微微颤抖着,他迟疑地问我。不敢置信又期待着,害怕希望落空的表情。
“是的。”我轻轻点头。
然后,气流嗖然浮动,门开了,一阵衣袂飘动的声音。
有人绝尘而去。
迫不及待。
……望着棋盘上散落的棋子,我在一个人的屋子里静静发呆,任门大敞着流失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热量。
我想我或许是做错了,可话一旦说出口,便再无法收回。
无力地趴在桌上,我现下已没有心思去整理棋盘了……真的是做了多余的事情了吧?
哎——为什么会这么麻烦呢?明明是相互喜欢的,在一起时也很开心,为什么当其中一人的感情变成了“爱”之后,就无法再在一起了呢?
……
…………
难道说“爱”是很讨人厌的东西吗?
忽然意识到这样的可能性,我立即正坐起来,收拾好棋子,打算等一下去翻翻皇甫炽那堆足以压死人的书,看看能不能找到答案。
不过,“爱”跟阴阳五行八卦命理应该没什么关系吧?也不知道皇甫炽的藏书里会不会有这方面的记载……算了,随便找找看吧,反正我现下也没什么事可做。
才想行动,院子里便传来一阵骚动,我抬眼看去,是管家和……皇甫炽?
我起身走到门口,本来低垂着头全靠管家扶持才得以行走的人抬头看我一眼,惨白着一张脸,冲我笑了下:“初雪,我回来了!”
说着便向我倒了过来,我赶紧伸手去接,他顺势倒进我怀里,无力支撑自己地将全身的重量全都放到我身上。
我用两手抱牢他,免得他滑下去,疑惑地看着面无表情的老管家,希望他能为我解答。
不过皇甫炽没给我机会去了解,靠在我身上轻声说了句:“管家,你先下去吧。”
“……是,老奴告退。”只迟疑了一下,他便毫不犹豫地掩门离开了。
对主人的命令绝对服从……似乎是这宅子里仆人们一惯的作风。
我微微簇起眉,扶皇甫炽到桌边坐下,倒了杯热茶喂他。
他靠在我怀里,小口小口地吞着茶,看起来十分虚弱,但这并不妨碍我向他提问。
等他似是缓过气来了,我淡淡开口:“你不打算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吗?”特意遣退管家,如果不是不想让我知道,就是打算由他自己来开口了。
“……也没什么。”他喝完茶,脸上稍微有了点血色,等我把空杯子放回桌上,便整个人往后仰躺进我怀里,“只不过是和少玦大干了一场罢了。”声音听起来低沉又沙哑,明显的气虚……或许该提醒大夫给他增加补汤的次数和分量了。
“什么意思?”
“就是通常所说的‘斗法’啦!”他不甚在意地说。
“皇甫少玦找你麻烦……还是你故意安排?”
“呵呵,”他抓过我的手,开始专注地玩起我的手指,“就知道初雪你聪明。”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认为他现在的身体适合做这种过激的事情。
“没办法啊,如果要让族人们承认少玦的实力,这是最快最有效的方法。”
“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值得他这样折腾自己病弱的身体?
“这样才能让少玦顺利地继承族长的位子嘛。”
“……他同意你这么做?”那个骄傲又固执的人,怎么可能接受这种施舍般的给予?
“嘿嘿,”怀里的人得意地奸笑了下,“谁叫他欠了我人情呢,就算再怎么不情愿,也还是得听我的!”
果然是被抓住了把柄。皇甫少玦,我开始有点同情你了。
在心里不是很认真地为被皇甫炽设计的人小小默哀了一下,我问皇甫炽:“那么,你的目是什么?”
“这还用说吗?”他笑呵呵地抓着我的手覆在自己颊上,凝视着我的眼黑黑亮亮,温柔得像是会滴出水来,沙哑的声音低声说道,“当然是为了,能再多些时间和初雪在一起喽!”
皇甫炽真的是个行动派,我再次确定了这一点。只要是他想做的,就算不择手段不计代价也要达到目的。
那之后,他代前代族长——也就是他已去世的父亲——收了皇甫少玦作养子,改名为焳,进驻本宅东面的霁月轩,学习所有一个少主所必须学会的事情。
一切顺利得只能用“一气呵成”来形容。对此,皇甫家的众多族人似乎是乐观其成的。
“按皇甫家的传统,弱冠之日便是继任族长之时。”趁皇甫炽不在时过来找我玩的魄鹄漫不经心地说道,“现在离那小子满二十还差了两年。”
……原来如此。
“那么魄鹄,你又是怎么想的?”
“我吗?”他盘膝而坐,笑呵呵地指了指自己,“我这个已死的人管他们活人那么多做什么?”
我合上正看着的书放回架上,跺步到他身边坐下:“不管怎么说,作为初代族长,你有义务关心自己这一族的走向吧?”
他摆摆手,一副敬谢不敏的样子:“义务这种东西是生前的事,死人哪还有什么义务要尽的?何况我都已经死了这么久了。”
……又来了,每次都是些脱干系的说辞,可真要不在乎,又怎么会在这里游荡?
但那似乎是他的痛处,我不能问。
“皇甫家的人可不这么认为吧?”祠堂里日夜不息的香火,若说只是为了祭奠,我可不会相信。
在祠堂时,每间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很多人来。从一开始的恭谨虔诚,到后来无边的欲望,我隐约感觉到改变。
因为记起来了,所以也有些明了皇甫炽对看似关心他的族人们是怎样的感觉。
“他们怎么认为是他们的事。”平静地说出这番话的魄鹄显得冷漠无情,“因为自己无能就想要依靠别人我还可以理解,但整日勾心斗角却不知要提升自己的实力我就无法认同了。现在的皇甫家和以前不一样,只是一群为了权力和利益而聚集在一起的人罢了。就算曾与他们血脉相连又如何?我不认为他们有让我费心思的价值。”
“那皇甫炽呢?”如此看来这世上的一切确实都不单纯,仅用血缘来断论,是牵强了些。但毕竟是因此而有着联系,所以也不是说不理就能不理的吧?
“他?”魄鹄顿了下,有些不情愿,“那小子狡猾得很,用不着我操这份闲心吧!”
“也就是说,其实你是想替他操心的喽?”我好笑地问他。
“……也不是啦!”他有些孩子气地撇开视线,别扭地回道。
“不是就不是吧。”反正我也没有追问的意思,“撇开皇甫家的事不谈,你还欠我一个解释吧?”我垂眼淡道,看他僵住了脸。
“……你知道什么了?”
“我什么也不知道。”实事求是的回答,多少有些不满在里面。
“那为什么这么问我?”
“感觉喽。”总觉得稚雀把我留在皇甫家,该是与他有关。看他刚才的反应,多多少少是隐瞒了我什么吧。
“……说你迟钝偏偏有时又这么敏锐。”魄鹄苦笑着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等时机到了,我自会告诉你。”
“要等很久吗?”
“不用,时间很快就到了。”
“真的?”
“真的。”深幽的眼神落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用我几乎听不到的声音低语,“……由我开始,由我结束——所有的因果。”
即使身处伫雪院中,我也依然清楚外界发生了什么事,虽然皇甫炽可能并不希望我知道。
听辰岚说,皇甫少玦的少年得志,无可避免地引来了分家又一轮的势力消长,各家之间互相倾仄得厉害。
当然,并非所有的一切都在台面上进行。
“见不得光的事自然是在见不得光的地方做。我的这些族人们可是拼了命地想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来抬高稳固自己的势力,甚至为了达到目的不惜自相残杀。” ”魄鹄冷笑着这么说。
皇甫炽对此没有任何表示,只将这些事全部交给皇甫少玦处理,他自己似乎并没有介入的意思。是考验,也是磨练,毕竟皇甫少玦还年轻,虽然能力出众,却尚不足以服众。
在皇甫炽的默许下,皇甫少玦很快在家族中确立了下任族长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