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求地藏王让我暂留人间。原本是不准的,不过我朋友也帮我求情,所以地藏王便许了我九年的期限。
事情就是这样。”
魄鹄平静地说完,终于肯抬眼看我。
“你是因为担心皇甫炽才来的吧?”我问。
“……他那时毕竟是个才九岁的孩子,忽然父母双亡,又是重责在身,我只是怕他会误入歧途。”
看他一脸躲闪地反驳,我在心里暗自好笑。真是这样,他老早就可以回地府了。任谁都看得出皇甫炽有多重视皇甫一族,为了皇甫家他连自己都可以毫不犹豫牺牲掉,这样的人会误入歧途,我实在看不出来。
明明就担心得要命,偏偏硬是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魄鹄他真以为不承认事实就不存在了吗?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人,更何况他还心中有愧。
不过,他这时候来找我,莫非……
“你刚才说地藏王许了你九年,是不是时间快到了?”
“……你真的很聪明呢,初雪。这是最后一次在人间见你了,再过一会儿我就得回地府了。”
“……我听皇甫炽说,那个连结两界的花匠受尽地狱业火,永世不得超生。”他回去是不是还要继续受苦?
“别担心,没他说得那么夸张啦,”魄鹄笑嘻嘻地伸手揉揉我的头,“不过永世不得超生倒是真的。”
“你不会再投胎做人了?”不做人,难道要一直做鬼,留在地府?
“嗯。”
“……后悔吗?”
“不会。”魄鹄笑得笃定。
“……那个人,也在地府、在你的身边吗?”
“是的,所以我很幸福。”
“那幻菊呢,他怎么办?”被抛下的人该如何自处?幻菊他虽然什么也没说,可我还是看见了,看见他默默地流泪,用非常伤心表情……
“他的幸福不在我这里。”魄鹄淡淡地说道。
我不再追问,终于明白一直以来在他身上感受到的某种和皇甫炽很相近的感觉是什么了:“……你们人类,真的好自私。”
“你说的没错。”没有起伏的语调,淡淡地承认。
“皇甫炽也是,一开始就打算要抛下我的,却还是来纠缠我……说什么喜欢我,满口大话……他根本就没办法一直陪在我身边。”我平静地说着,却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正一点一点在崩坏。
“可即使如此,我还是只能拜托你,请你在这段时间里好好照顾他。”魄鹄用怜惜的眼神看着我,这么说着,深深地低下了头。
“……”
如果,一切皆是命运,如果,早已注定分离,是不是,不爱的话,心就可以不痛?
“……你怎么了,初雪?”尤是睡意朦胧的声音沙哑问道。
我转过头,缓缓牵起嘴角:“你醒了?”
“怎么了,你不开心?”敏感地察觉到我的心绪,他撑起身子直盯着我,仔细搜寻我的眼,想找出些蛛丝马迹来。
我摇摇头,将他拉回被子里:“小心着凉。”
他顺势趴到我身上:“告诉我,你怎么了?”乌黑的眸子里是隐隐的忧心。
“……刚刚,我梦见了魄鹄。”
皇甫炽皱起眉头,一副相当反感的模样:“梦他做什么?”
我好笑道:“不是我要梦见他,而是他入了我的梦。”
“哦?他找你干嘛?”边拨弄我颊边的发,边懒懒问着。
“他来道别,说是要回去地府了。”
缠着我头发的手指停了下,皇甫炽漫不经心道:“走了最好,省得我看了心烦。”
“皇甫炽,”我握住在颊边作乱的手,“你还在生他的气吗?”
“那当然!因为他的肆意妄为,害得我们这些做子孙的都被拉去垫背,”他抿抿唇,“就算我生他的气也不为过吧?”
“他在你身旁,守了你九年。”如果不是和我一起,便谁也看不见他,即使如此,他还是忍着寂寞留下来。
“那又怎样?他以为区区九年就可以抵过了吗?”
略微激动的声音,我看着他眼里星火燎原,于是扯出安抚的微笑:“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妥协地撇了撇嘴,趴回我身上。
看他平静下来,我这才接下刚才的话:“我并不是要你原谅他,就算你要继续生他的气也无妨,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他是真的在担心你。”
“……我知道。”脸埋在我肩颈的人闷闷哼了一声。
我搔搔他的发,笑道:“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吧。魄鹄会留在人间,是为了守着你。”
“那是他自己鸡婆!谁要他多事了。”不屑的口气,过了一会儿,变得有些迟疑,“呐,初雪……”
“嗯?”
“他还有说些什么吗?”
我不由失笑。明明都很担心对方,却还装做不在意,不愧是有血缘关系,两人都是死硬派,顽固的地方也这么相象。
“他说,他虽然永世不能超生,但也没怎么受苦,而且地府里有他心爱的人在。”
皇甫炽抬起脸,乌黑的眼闪着柔和的光:“初雪,你有心事?”
“为什么这么问?”
“你的声音告诉我,你有心事。谁欺负你了……还是因为魄鹄走了,你舍不得?”
我摇摇头:“魄鹄说,他很幸福。”
“嗯,我也很幸福!因为我有初雪。”皇甫炽轻轻说着,一脸心满意足的笑。
看着他这样笑,胸口忽然刺痛起来,我微敛起眼,终于将埋在心底的疑惑问出口:“……这样的幸福,不觉得很虚幻吗?喜欢某个人的心情,想要和某人长相厮守的心情……这些都不是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既看不见也摸不着,这样的东西真的能长久吗?真的……能让人幸福吗?”
一双冰凉的手抚上我的颊,我抬眼,正对着皇甫炽的黑眸,他难得一脸正经地问我:“初雪会考虑这些,是因为我吗?”
我微微颔首。
“你在不安吗?”
我又点头。
于是,他笑了,低下头,额贴上我的,一双专注的眼灼灼凝视着我,仿若催眠似的,低哑的声音很认真地缓缓对我说道:“初雪,我曾说过,这天下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得假的,但我对你的心意,你一定要信!”
被他深潭似的眸子吸引,我恍惚听着,好一会儿才回神,扯了扯嘴角,我冷冷回道:“……你这样,叫做霸道!”
“管他霸道不霸道,达成目的才最重要!”明明不是得理的那方,偏他却能说得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反正,你就是要我信你就对了。”
“因为我喜欢初雪嘛!”他笑呵呵地接上,孩子气的无赖。
……真是个自私的人哪……
抬手撩开柔顺的发丝,抚上他苍白的脸颊,十指冰凉的触感。自从恢复真身,对温度的感受能力也跟着恢复了,但在他身上,却从来就只感觉到冰凉……这个身体,还能撑多久呢?
信誓旦旦的永远,又能维持多久呢?
“……再说一次给我听。”我轻声要求。
“说什么?说我喜欢吗你?要我说几次都可以,一千次一万次都可以。”他弯着眉眼温柔地看着我,用幸福的表情不断重复着,“我喜欢你,初雪,我喜欢你,最喜欢你……”
沙哑的声音清晰地响在耳畔,我淡淡笑着,拥他入怀。
“我相信你,皇甫炽。”
不管是真实还是虚幻,不管是长久或是短暂,我都会相信。
因为是你,所以相信。
第十章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随遇而安吧。
看书、谈天、嬉闹,或者只是静静相依偎,在这小小的伫雪院里,我细细品味人世的情爱,将那个人对我的心意握在掌中,收在心底,不去在意将来,不去在意永远。
但偶尔还是会想,若他不在了,我会怎样?
是记在心中,还是当成一场梦?或者干脆淡忘,直到某天想起时,感叹一句:原来我曾经,遇见过这样一个人。
应是不会太过感伤吧?毕竟我以前的生活里并没有他的存在,不也是过得好好的?没有人跟我撒娇,没有人死命黏我,只会更轻松才对……却为什么,我会觉得若有所失?
我抚着靠在我怀中的人的发丝,浅浅弯起嘴角。
才多久,我就被这个人侵蚀到心里去了?
怀里的人安适地靠在我身上,拿着书一页一页缓缓翻着。他近来极易疲倦,大半时间都是在床上度过,醒着时无事可做,便拾起了书本。不是什么八卦五行,也不是什么玄机命理,他挑的是世间的痴缠,红尘的情爱。
我以为,那该是女儿家才会看的东西,不想他却极是着迷,稍有精神,便手不释卷,而我,就在一旁陪他。
或许是因为非人的关系,我对世俗的情爱并不感兴趣,为了某个人伤心落泪或是痴傻癫狂甚至放弃自己的生命,总让我觉得不可思议。比起这来,我宁可和屋外的雪兔玩耍,或是看院里的树木花草,还来得有意思些。
前些天,在院里又见着了辰岚,他看起来比之前要憔悴许多。
“缘分这种东西,真的很不切实。有缘时天涯也能咫尺,缘尽时咫尺也是天涯。”并肩坐在廊上,辰岚叹息着这么说。
“那是因为辰岚自己不愿看开,才会这样。”我淡淡说道。
“……我不愿看开?”辰岚微愣,然后点头,微微苦笑,“或许吧。总觉得若是放手了,便连自己存在的意义也一并被抹杀掉,所以,我不放手……”
我看着他的笑,恍惚间忆起过往。
很多很多年以前,当我与他们邂逅之时,尚不知道辰岚的心意。那一世他是狐,得道修仙化成人形,到死都跟在稚雀身边。那之后他每次托生,也总是因缘际会地与稚雀相遇。
我曾感叹他们之间的缘分之深,稚雀却是漠然以对,她说:“缘由心生。思念越重,牵扯便越深,而后不断循环,沉沦更深。心若沉沦,便容易生出魔来,一切因果孽障,也是由此而来。”
缘若是孽,人们为何还要执著于它?哭着喊着挣扎痛苦,也不愿意放手……我以前一直不懂,如今,看着皇甫炽,却渐渐懂了……
若要放手,就要先将心放开。
将心放开,谈何容易。
“若不放手,会一直沉沦苦海吧?”我问辰岚,也问自己。
他直视前方的眼神,是豁出了一切的深情不悔:“沉沦就沉沦吧,只要能与她有所联系,只要能让她眼中有我,沉沦苦海又有何妨?”自嘲地笑了笑,他转头看我,“我这样的想法,初雪大概不会懂吧?要身为深海真珠的你,明白世俗的情爱,许是困难了些。”
“不会。”些许的感同身受,我轻轻摇头,“我明白的,我明白。”
“……你,莫不是爱上皇甫炽了?”辰岚意外道。
“嗯。”我点头,第一次如此笃定地回答这个问题。
原本,是不愿意承认的。那样的感情,总觉太过激烈、太过独占,而且,既然注定要被抛下,若是承认了,只怕到时心会更痛上好几分吧?可,那人一心向我,霸道得不容我质疑,于是便怎么也舍不得拂了他的意了。
“……你知道他目前的状况吗?”
“我很清楚。”
“明知结果,也还是要继续下去?”
我对上辰岚微忧的眼,豁然一笑:“执迷不悟的人,可不只辰岚你一个。”
执迷不悟……没想,我也会有这种时候。
指间缠绕的缕缕发丝,乌黑且柔顺,叫人爱不释手,就如主人一般,总让我心生不舍。
皇甫炽低着头,发微垂在两侧,露出纤细的颈项。漆黑的发,让颈间苍白的肤色,更形刺眼……
“初雪。”他忽然侧过身来。
“嗯?”我微怔,即将触及他颈间的手就这么停在半途。
他打量着我……的头发,漆黑的眸子如月夜的湖水,闪着点点碎光:“……初雪的头发,好漂亮呢!”
“是吗?”我觉得他的头发才漂亮,黑黑亮亮的,缎子一般顺滑。
“淡淡的白金色,很柔和,很漂亮……”放下书,他撂起我一绺头发,用指轻轻梳顺,然后扯过自己的,琢磨了会儿,然后将它们结在一起。
“你做什么?”我不自觉靠过去,看着他纯黑的发里搀进白色,却奇异地和谐。
“刚刚看到的,”他冲我一笑,极是耀眼的那种,“书上说,这叫结发。”
“结发?把头发结成这样,要是拆不开了怎么办?”
抬手欲理,却还没来得及碰到头发,便被他握住。
“怎么了?”我问。注视那双黑眸中忽现的浓烈。
“……别拆。”他低声沉道。
“可是——”
“别拆。”
他看着我,半是强势半是哀求,我只得作罢:“要是拆不了了,可别怪我。”
“不会,”他抱上来,笑得甚是满足,“我求之不得。”
后面一句,轻得叹息一般……
又过了些天,这日清晨,我醒得特别早。
天刚蒙蒙亮,温度似乎比昨日要冷了些,不过被子里还是暖暖的,他应该没冻着吧?
睁着尚有些迷蒙的眼,我转头看看身旁,却对上一双漆黑的瞳孔。
“……你醒了?”好难得,以往这时候,他多半还在梦里,尤其那双眼,是明显的清醒……他醒来多久了?
皇甫炽看着我,沉默好久,才缓缓开口:“初雪,若我死了,你会怎样?”
清晨的第一句,竟是这样的问话,我心下微诧。以往,这样的话题我们总是有志一同避而不谈的……
心里隐隐不安起来,我仍是据实以告:“我想,我大概会回访岁园吧。”
“访岁园吗?那是个好地方。”他听了恍恍一笑,挨过来抱住我,“比起皇甫家,初雪还是喜欢访岁园多些吧?”
我点头:“我与人类,还是处不太来。”访岁园里皆是精怪,在那儿我才自在。而且,对我而言,那里是家。
“……你讨厌人类吗?”
“那倒不会。我只是不习惯和他们相处,人类的心思太复杂,太难懂。”
“复杂,难懂?”他玩味地一笑,“这就是你对人类的看法吗,初雪?其实,人类很容易懂的。”
“很容易?”为什么我不这么觉得?而且,为什么他笑得这么怪?总觉,有些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