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平没有接下去回答,东方颢也就不再言语。两人一时间都不再开口说话,只余下四周的空气围绕着这暖阁静静地流动着。
长平公主来到秦华阁的时候,见着的便是这样一副静谧的画面。两人神态各异却又是那般和谐,一个淡雅一个从容,一个嘴角噙着笑,一个眉梢带着暖意,相映入了画,似乎他们生来便是一起的。
是自己的错觉吗?
空气中忽然伴着一丝清冷,让屈平转过头来。
『皇上果然在你这里啊。』长平收起了自己的错愕,笑着走进屋掩上门。
东方颢懒懒回眸,看着长平问道,『挑好了么?』
『回皇上,选妃乃是事关于皇上的大事,恕长平作不了主,但是长平已经挑选出十名才学姿色兼备的女子,还请皇上到时再亲自进行挑选。』
虽然长平说得也在理,可东方颢就是对于选妃的事感到不耐烦。
看着东方颢不由自主又拧紧的眉,屈平不禁莞儿一笑,开口说道,『皇上,让臣陪你一同去吧?选妃是大事,不要让长平为难。』
东方颢叹了一口气,终于点头道,『好罢。』
长平看着眼前的这二人,感觉到他们眼神中的互动,言语中的自然,心里突然变得复杂起来。
似乎,有什么被她忽略了,又似乎多了些什么,可又是无从说起的。
长平选出来的女子中也不乏有一些是出身于名门望族的,有皇甫家族的千金,高阳王的妹妹,更有太原王氏的公主,南康长公主......此时,她们皆候于东侧的琅邪殿等着皇上的接见。
屈平、长平这时随着东方颢在一群太监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那些女子赶紧向东方颢跪下请安,有好奇的人忍不住抬起脸悄悄地瞧着皇上。因为之前东方颢只露了一脸,又离得远,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样子,现在他正经过她们身边,只要一抬头便能看见。
只见那东方颢身着一件翡白色的皂缘中衣,外面罩着略显宽厚的软绵龙腾刺绣罗锦袍,腰上则松松地系着一根同质地的带子,也没有带冠,整个人虽显得慵懒,却因脸上的神情比较冷,更有种冷峻傲然的味道。
这一看却不禁让人喜上眉梢,更觉惊艳,她们没有想到当今的皇上竟是如此的气宇轩昂,光彩夺目。
凡是女儿家谁不爱这英俊貌美之人?
『平身吧。』东方颢一抬手,示意她们站起来。
他走到大殿上方的椅子上坐下了,屈平和长平随侍在侧。
御炉里香烟袅袅,青紫的熏笼和鎏珐琅鼎中炭火熊熊,把大殿烤得暖融融的。
东方颢的视线缓缓掠过了那些女子,随口便说道,『这样吧,若你们之中谁能将成连的《水龙吟》弹得最好,朕便选她为皇妃。』
这话一出,众人皆是一阵诧异。
屈平只是看了东方颢一眼,也没说话。而长平虽觉诧异,可她知道东方颢一定是出于某种目的,她也没有忽略屈平看东方颢的眼神。
莫非--
长平忽然产生了一种联想,可她从不知道屈平也会弹琴。
《水龙吟》其实并不是大家所耳熟能详的曲子,因为这首曲子极难表现,速度又快,又由于用的是十五弦的筝,所以一般人练琴少有练到这首的。不过,凡是会琴的人,都是知道这首曲子的。
而且这首曲子只要听过一遍,绝对会让人难以忘记,所以称之为"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既然皇上开了口,自然没人反驳,于是会弹这首曲子的便留下了。
皇甫衾便是其中一位。
一筝古琴置于殿中,皇甫衾跪坐于席,纤纤手指搁在那琴上,稍一闭眼,手指如行云流水,一曲《水龙吟》便委婉而来,时而如高山流水,时而如小泉溪流,听来甚是流畅,节奏也掌握得恰到好处。
长平也懂琴,此时听那皇甫衾弹奏的《水龙吟》,心中虽暗暗赞叹着,却仍然不时的去注意东方颢和屈平的神色。只见那东方颢脸色如常,似乎听在耳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屈平听得仔细,可神情中带有一丝惋惜之色,不由令长平觉得十分好奇。
一曲终了,殿下的太监宫女宛如从大梦中苏醒,脸上皆是如痴如醉的表情。
『屈平,你觉得如何?』东方颢也不回头,只是问道。
『琴诣虽是不错,可惜太过妩媚,实在不适合于《水龙吟》。』屈平说得甚是平淡,竟有些轻描淡写的感觉。
东方颢点头。
皇甫衾虽觉不服,只因她后面还有两位没有弹奏过,所以暂时隐忍不表。心中却暗想道,自己一向以这一手琴而闻名,却被这么寥寥一语给轻松带过,那屈平也未免太自恃过高了。
至于后面的两名女子包括那南康公主在内,都是琴艺平平,虽能弹奏却有些小家子气,其中气势磅礴的那段完全没有弹奏出来。
东方颢和屈平也都不再作表态。
这时皇甫衾便开口说道,『皇上,方才听屈大人对小女子琴艺的评论,似乎甚是不屑,想来屈大人对琴的造诣更是高明,可否请大人赐教。』
她的语气明显的不服,脸上也带有微微的愠色,说罢,便盯着东方颢身边的屈平,竟有些挑衅的意味。
屈平对上她的视线,却不说话,因为他知道东方颢会代他回答。
『让朕来弹奏一曲,你且听一下,如何?』
皇甫衾不由一愣,看着东方颢,随即她便开口说道,『既然皇上也有如此雅兴,小女子当然愿意洗耳恭听。』
长平也是一阵诧异,因为她也从未听过东方颢弹琴。
当下,东方颢从容走下了台阶,盘膝一坐,手指一触琴弦,脑海中便变得一片清明。于是款款琴音便如那滚滚浪涛,席卷而来,手指所到之处,皆是铮铮脆鸣,铿锵有力。虽是同一曲,可在东方颢的手里,却宛如万马奔腾。这般气势的恢宏,与刚才那皇甫衾的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意境。
这才是真正的《水龙吟》。
长平虽已料到东方颢能弹琴,却不曾想象到他的琴诣竟然会如此之高。
这时她又看向屈平,只见他的眉宇之间有着赞许之色,唇角也多了一抹淡笑。又见那皇甫衾,脸上的愠色已经消去,似乎也逐渐沉迷于其中。
一曲奏磬,琴音虽嘎然而止,却仍是绕梁不绝于耳,弹琴人更是显得气魄非凡。
兴许这天下也只有皇上有如此的气魄。
东方颢待那最后一个音消失,方才抬起头看向屈平。
此时皇甫衾已完全明白到自己和东方颢的差距,脸上的神色变得佩服万分。
《水龙吟》乃是成连遇见那秦晋郩之战所谱成的曲子,那千军万马长驱直下的气势,也许真的得由男人奏来才能将此曲的意境表现的更加淋漓尽致。
她亦抬头看向屈平,想听他怎么作评。
屈平的眼里有着浓浓的笑意,他点头道,『不错,已经将那感觉完全表现了出来,只不过--』
他顿了顿。
一听他语意中的转折,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心里都不禁在想,皇上的这曲《水龙吟》难道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么?
『所谓"谈笑净胡沙",皇上对于这一点,似乎仍是太过于执着了。』屈平注视着东方颢,缓缓说道。
屈平此话一说,大家却不甚明白了。只见东方颢叹了一口气,站起来也不再说话。
可还是有人知道的。
"谈笑净胡沙"说的是东晋谢安曾在当年的淝水之战时,悠闲的在别墅里下棋,完全不动声色的事,引用在此处,也仅仅针对了东方颢弹奏此曲时的意境,也许太执着于成败,反而成为了弹奏这首《水龙吟》的一个缺陷了。
艺术家的这种不计成败得失的开阔胸襟,对于天子的东方颢来说,是不可能有也不能存在的,不然又怎能为王?
长平突然想到,若是换由屈平来弹奏此曲,用他那修长而有力的手指,再以他的胸襟他的气度,就应该是完美了罢。
良久,东方颢终于开口,『也罢,便是如此也是无伤大雅的。』
说着他转向皇甫衾,『朕这一手琴便是屈太傅所授,你觉得如何?』
『皇上琴诣如此卓绝,皇甫衾甘拜下风,可这么一来,令小女子更加好奇屈大人的琴诣了,不知能否弹奏一曲,让小女子见识一下?』
这正是殿内所有人都想知道的,在见识了皇甫衾和东方颢的琴艺以后,更是想听一下那屈平弹奏的《水龙吟》了。
只是--
东方颢扬起了唇角,屈平也在一旁含笑不语,却没有人回答皇甫衾的那句问话。
只因--
太傅的琴,天下只有朕一人能听得。
『好了,你们跪安吧。』东方颢不再说什么,只摆了摆手。
皇甫衾站起来后,不禁深深地看了站在皇上身边的屈平一眼,然后才退出大殿。
幕八
经过那一场琴艺比较,皇甫衾自然就为钦定的皇妃。
只是那婚姻大事本就极为繁缛复杂,又因为是皇帝娶妃,聘娶过程完全按照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一一进行,缺一不可。
只不过,这些事自然不用东方颢来操心就是了,此刻,他正坐在方华园的御宿堂内和东方轩辕悠闲的下着棋。
那方华园始建于魏晋时期,园内殿宇环楼,景致众多,且规模宏大,装饰更可谓是富丽堂皇,气度非常。
东方颢虽嫌它过于奢华,却也因其地理位置极佳,靠山就水,景色怡人,于是命人撤去了一些只追求场面气派的装饰建筑,留下了御宿堂、紫微殿、轻云阁和那宜风观。
这一经改造,使园林变得清雅恬静,林木萧森,自然而错落有致。
如今冬末时分,残雪映照,树木微新,园林内显得异常幽静。
御宿堂内,小六子抱来了云子围棋盒子,替他们布了棋盘,然后随侍在侧。东方颢让东方轩辕执黑子,自己则执白子,两人便就着这良辰美景开始对棋。
若论围棋,东方颢和东方轩辕都是个中好手,两人的棋技又不相上下,连对了两局,皆是和局。
『皇上,依臣弟之见,今日直到那太阳落山,也难以分出胜负来啊。』东方轩辕数完棋子数,发现又是和局,不禁谓然叹道。
东方颢点头道,『这样才好,还是和九弟下棋最尽兴,谁也让不了谁。』
东方轩辕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这天下有谁敢赢皇上的?这么一来,他当然找不到人和他真真正正的下一盘棋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笑道,『屈太傅不是也算一个吗?』
东方颢苦笑着摇头,『屈太傅早已不肯跟朕下棋了。』
『怎么?』东方轩辕好奇地问他。
『太傅的棋技九弟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谁下得过他?』
想起以前每当自己觉得棋艺有了进步的时候,便会去找屈平下棋,可还是每盘必输。有一次输的起了火,把棋盘上的棋子洒了满满的一地。
这之后屈平就再也没有和他下过棋了。
想来是因为屈平不会故意认输哄骗他高兴,也不想让他再感觉到那种输的郁闷罢。
这事东方轩辕自然不知道,听东方颢这么一说,他也不禁点头说道,『那倒是,永远赢不了的话,还是少下为妙。』
这时,有一名小太监从幽静的小径匆匆走来,启禀着道,『皇上,皇甫倾擎在园外等候觐见。』
皇甫倾擎是皇甫衾的兄长。
皇甫家族是京城的贵族,皇甫兄妹的祖父也曾是皇亲国戚,权倾朝野。他们的父亲更是前朝的护国大将军,虽然去世的早,可是皇甫家族至今仍是京城三大贵族之一的大家族。
可不知为什么,那皇甫倾擎无心仕途却喜经商之道,虽然他的父亲曾数次让他进宫为皇上效力,都被拒绝了。
如今,他的妹妹即将成为皇妃,他也是一步登为皇上的小舅子,身份与以前则是大大的不同了。
『宣吧。』东方颢随口说道,然后又看向东方轩辕,『再和朕下一盘,朕就不信赢不了你。』
『臣弟遵命。』
就在这收棋的功夫,皇甫倾擎就随着太监走了进来。
『皇甫倾擎见过皇上。』
『平身吧。』东方颢手执白子,转头看向他。
他和东方轩辕皆是第一次见到这皇甫倾擎。
只见他从容而立,真是人如其名,凌厉凛冽的气质,有着精悍的脸容,那双锐利的眼神加上挺拔的鼻梁,紧抿的嘴唇,怎么看都有一种非常的魅力。
又一身青色长衫,衬的整个人更加修长飘逸,看上去真是丰姿煞爽。不像生意场上几经打滚的商人,倒像是武林中的侠士,又或是闻名天下的文人墨客。
『皇上召见皇甫倾擎,不知是否是为了家妹之事?』皇甫倾擎言辞端正,看着堂内的东方颢问道。
东方颢略一点头,说道,『也不全是。宣你来,一是见见朕未来的小舅子,一是朕听闻你向来不喜为官,可如今你既为国舅......』
虽然东方颢没有说下去,可是皇甫倾擎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当下,他就笑着开口说道,『皇上尽管下旨便是,家妹能蒙皇上抬爱,皇甫倾擎已是欣喜万分,为国效力自是不用说的事了。』
『嗯。』东方颢沉吟着将手中的棋摆下,然后说道,『如此甚好,你妹妹与朕的婚事一切皆不需费心,朕自会安排,你只等着喝喜酒便是了。』
『皇甫倾擎谢过皇上。』皇甫倾擎忙躬身谢道。
『这局棋,你看如何?』东方颢变了话题,忽然问道。
皇甫倾擎不知他是什么意图,微微一怔,见皇上这时转头看着自己,他只得趋步上前,近观棋局。
棋面上只有寥寥数子,若论观是可以的,可皇上问他如何,却一下子让皇甫倾擎回答不上来。
不过,皇甫倾擎对自己的棋艺也有自信,于是他便凝神细看,然后沉吟着说道,『这黑子的布局甚好,虽然总体看上去很平凡,然而各处都蕴藏着潜力,行棋也均匀到位,所谓"谋定而后动",已执掌了先机......』
『这么说白子是困兽之兵喽?』东方颢挑眉打断了他的话问道。
皇甫倾擎怎会没有注意到皇上手中执的白子,只是微微一笑便回答道,『也非如此,白子如今是守位,兵法有云:善败者不乱。擅长治理孤棋的高手,即使身陷于万马军中,也会游刃有余。』
『哦?』
『这几处的白子,虽然看似简单无用,却是撒豆成兵,手到捻来,可见皇上的棋感极好,非常人所能及,而且选点相当独特。只不过--』
说到这里,皇甫倾擎款款言道,『这仅仅是开始,之后的局势仍然掌握在皇上和瑞亲王的手中,胜败还是难以下定论的。』
『说得甚是,所谓棋差一招,还得走下去看了才知道,是吧,九弟?』东方颢点头说道。
『嗯。』东方轩辕笑着说道,『不过,听皇甫倾擎这么一说,臣弟很是好奇,若他看了屈太傅的布局又不知会做什么样的评论。』
东方颢刚想落子,听他这么一说便接下去说道,『朕觉得屈太傅的那一手棋,可以算得上是"神鬼莫测",宛如神来一笔了。』
皇甫倾擎心中暗奇,前几日他曾听皇甫衾说起那屈大人,说他的琴艺似乎很是高明,如今又一次听到这个称谓,想必就是那人了。
可他却不相信,这世上无论弹琴还是下棋,竟有那种境界的。
东方颢不再说话,只是命人给皇甫倾擎看上了座,自己则专心对战。
皇甫倾擎也是好棋之人,看得亦甚是仔细。
围棋的战争中,虽然看似只有小小的三百二十四格,可是里面却蕴含着包围与反包围、联络与切断、做眼与破眼、筑阵与侵消、治孤与攻逼这些博大精深、复杂艰难、无穷无尽的变化。
是针锋相对也是寸步不让,既要有大智能也要有大勇敢。
如今东方颢和东方轩辕的对局就是这样,看似云淡风轻,却暗暗隐藏着玄机。
皇甫倾擎是越看越心惊,东方颢步步为营,东方轩辕却步步逼近。
东方颢的棋,虽围地但看来并不是他的目的,甚至也不是手段,而仅仅是实施手段的准备。
一方围起一片实地,就为己方棋子的生存确保了两个眼位;同时,也在棋盘上这个局部做好了将敢于入侵的敌方棋子全部包围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