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阳惊变
秋来霜落,木叶萧萧。然而,金国辖境内的黑山,包括临近滦河郊野一带,均是碧空如洗,天高云淡,显出几分山明水净来。
宋绍兴二十七年,金正隆二年。九月初九,重阳节正日。
明澈的晨光透过山间的树荫照进红叶山庄,层林尽染,秋菊灿金,好一派清秋盛景。
侍女小月在房间外徘徊了良久,眼看就要误了时辰,终于轻轻叩门,小声叫道:「陛下,陛下!再不起恐怕赶不上祭山仪了。」唉,春宵苦短,君王不早朝,古人诚不欺我也!
--她轻唤的这一声「陛下」,其实蕴藏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原来这红叶山庄虽然对外号称是北五省武林一脉的世家门派,实则却是大辽的一支皇族子弟在辽国灭亡后,与忠心臣下流亡至此建起来的。他君臣苦心经营多年,如今山庄中不仅有契丹人,也有不少因势依附的中原汉人,大多是黑道或绿林道的高手。
这房间里的人,自然就是红叶山庄的庄主,大辽末代皇帝天祚帝的孙儿,自封为当代大辽皇帝的耶律浩天。
耶律浩天性格骁勇,武功盖世,却偏偏贪欢好色。不久前他新纳了一房美貌姬妾,专宠一身,夜夜春宵,小月是他的贴心侍女,熟知他的脾气,本不敢去打扰。只是重阳正日,契丹语称「必里迟离」,庄中有祭祀黑山神的传统仪式。眼看已是日上三竿,她左右为难,只得忍着笑前去唤门。
这时话音未落,她忽地尖叫一声,身子被重重撞开,颓然倒地。一汪殷红的鲜血从她身下缓缓淌出,刺鼻的血腥气霎时间向四面八方弥散开来。轮值的侍卫仆从见情形不对,吆喝着围拢过来。却见门内窜出一个窈窕身影,纱衣覆体,长发披散,手中弯刀泛出清亮的寒芒,竟是个妙龄女于。
顿时有人嚷了起来:「这不是芳姬夫人么?」
那女子武功很是了得,唰唰两刀就劈倒一个侍卫,夺路而逃。那帮侍卫有的还反应不及,愣在原地。就是这么一迟疑,女子已经轻车熟路逃进了马廊,翻身跃上马背,朗声道:「大金郡主完颜芳,今日取了契丹余孽性命,就此告辞了!」随即打马绝尘而去。
这时,进房间察看的人已经惊恐地大叫了起来:「不好啦!陛下、陛下薨了!」众人这一惊非同小可,皆道庄主武功盖世,怎会被妇人女子所杀,赶紧上马追赶凶手。
只是完颜芳在马廊挑中的坐骑竟是日行千里的玉花骢。这么一来,众人起步便迟了,马儿脚力又不及,虽然紧追不舍,却始终隔着百丈之距。眼看就要出了山林,身后忽地遥遥传来清朗温润的青年声音:「放箭!」
众人顿时醒悟。契丹一族擅猎,不少侍卫随身都带着弓箭,于是弯弓搭箭欲射。那帮黑道出身的汉人却是用惯了暗青子的,也都纷纷掏了出来。那青年又道:「留活口!射人先射马!」原来这青年正是耶律浩天的独子耶律枫。他听得父亲被刺的消息匆匆赶来,身上还穿着全套祭山仪的冠冕礼服。
霎时间乱箭齐发。一些契丹侍卫听了他的话,箭矢直射玉花骢而去。更多的人却是箭矢暗器漫天乱飞,连人带马全射了进去!
好个金国郡主完颜芳!千钧一发之际,她一咬银牙,回身挥舞弯刀,奋不顾身地替马儿砸开箭雨。因她明白自己受伤也罢了,若马儿受伤今日便万万逃不出生天,乱箭如蝗,她拨开不及,闷哼一声,自身侧腰霎时中箭,顿时在马上摇摇欲坠!
山庄众人顿时欢呼起来,只是才叫得片刻,又都呆住了。
原来那玉花骢神骏之至,似有灵性,知道背上的女子护了自己性命,竟不停步,反倒「哒哒哒」一阵疾驰狂奔。完颜芳死死抓着缰绳,昏昏沉沉伏在马背上,任牠狂奔,眼看已经脱开了箭程范围。暗器能打中的距离更短,就更别说了。
耶律枫见众人并没完全听他号令行事,箭射得七零八落,错过了最好时机。眼看完颜芳就要逃远,己方还是一盘散沙,他不由皱起了眉头。
辽阔长空中忽有一只鸷禽掠过,矫健凌厉,俯冲盘旋而下。只见牠大小如鹊,赤眼白爪,竟是罕见的玉爪海东青。
众人欢呼起来:「左使!是左使到了!」
完颜芳吃了一惊,勉强睁眼望去,只见自己正前方的山道上缓缓行来一高一矮两个人影,玉花骢脚程极快,眼看就要迎面撞上。
矮个的是个白衫少年,生着一张爱笑的圆脸,望之温和可亲。他见奔马驰来,身子一纵,早早让在了一边。那高个的黑衣男人却径自迎上来,不闪不避,一张苍白的面孔上,冷冰冰的没有任何表情,周身散发出冷峻肃杀的气息。海东青在两人上空盘旋不已。
追击的众人似乎已经完全放下心来,有人已经朗声嚷了起来:「左使!这女贼刺杀了陛下!」
「等左使抓着这女贼,必要将她千刀万剐,祭奠陛下在天之灵!」
「嘿,也不知她是受何人主使,还混进了山庄里!等捉到她,定要好好拷问!」契丹侍卫们大呼小叫,乱成一片。
这时却有人调笑道:「这女贼还自称是女真蛮子的郡主,嘿嘿,等抓了她,老子倒想尝尝这郡主的身子是什么滋味!」
「哈,能把庄主迷得神魂颠倒的,肯定是……」
「嘿嘿,只要她不招出主使者,咱们就如此这般好好拷问她一番……」
「兄弟你这个拷问的法子好,法子妙,简直是妙不可言啊!」说到最后,淫亵之意已经十分明显,几个人一起会心大笑,极为猥琐。
耶律枫皱眉瞧去,见那几人果然是山庄近年来收留的汉人。为首的陈老大本是陕甘道上的独脚巨盗,性喜渔色,得罪了绿林同道,这才不得已避入红叶山庄,如今仍是本性难移。耶律枫看不惯他的言行,抿起唇,蠕动了下,终还是没有出声。
马上的完颜芳也听见了那番话,心中惊恐。她身为女子,虽然英悍果敢不让须眉,但这种可怕的侮辱却是她宁死也不愿承受的。握住马缰的纤纤玉手狠命用力,手背上青筋贲张,催马疾奔。
再一瞬、再一瞬--
依照玉花骢的脚力,只要再一瞬便能越过那个黑衣男人和白衫少年,甩开众人,逃出生天……
倏地,眼前闪过一道匹练也似的寒芒,凛冽锋锐,恍若长虹经天、电耀霆击!
霎时间,肌肤上掠过一种微妙的战栗感,缓缓在周身泛开,冰冷和刺痛的感觉一闪即逝,短暂得几乎捕捉不到。
血泉狂飘而出,飞溅的血光封住了她的眼。
黑衣男人错身走过她的身侧,苍白冷酷的脸庞上仍然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倒拖身后的偃月两刃刀,自刀锋缓缓淌下一缕血线,在草地上蜿蜒浸润,朝阳的照射下,艳丽如秋山枫红,彷佛随时可以燃烧起来。
突然「轰」的一声,完颜芳和玉花骢扑地栽倒,连人带马两具尸身,竟是被他这疾如闪电的一刀顺着眉心一线齐齐劈为两片!内脏从切成两半的肚腹中缓缓流了出来,浸泡在血泊里,散发出令人恶心欲呕的腥膻气味。
一时间,四野岑寂无声。
众人眼睁睁看着黑衣男人一路走来,身后留下一线血迹,骇极之下,竟是鸦雀无声。好半晌,只见他缓缓将长刀负起,刀锋上已经不见半滴血珠,明亮的天光折射在刀身上,清冽如一泓秋水。
忽然有干笑声响起,打破了诡谲的寂静。陈老大结结巴巴地道:「哈,头儿……头儿你未免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吧……」
黑衣男人正是红叶山庄的左使连峥,他抬眼冷冷一顾,道:「总比让她任你们糟践好。」说罢,竟对一帮侍卫庄众以及身为少庄主的耶律枫全是视若无睹,径自大踏步走开。
他走得很快,步子很大,片刻工夫便已经只剩个背影。但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耶律枫遥遥望去,总觉得他走路的方式有些特别。
忽地,空中传来一声唳鸣。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只玉爪海东青自空中扑击而下,去啄血泊中的尸体。
白衫少年看着这幕惨状,以手掩口,圆乎乎的脸皱成一团,满眼不忍。忽然抬头,见连峥已经走远,赶紧摇着手臂追了上去:「嗄,师尊!师尊等等小秋啊!」
连峥却不理他,仍是自顾自向前。小秋一边嚷,一边提气追了过去,身法轻灵。师徒两人竟把山庄中诸人撇在身后,追逐着上山而去。
众人在原地呆呆站了半晌,这才回过神来。左使嗜血狠辣的作风不是首次听闻,然而,将一个活色生香的女子从中劈为两片……这等手腕,就算是那些个终日住刀头上舐血的黑道煞星、绿林枭霸,也是闻所未闻。
陈老大叹道:「头儿自己不好女色,凭啥截了咱们哥们的兴头……」
「咳,我看也好,总都是为陛下报了仇!」这是憨厚得过了头的契丹侍卫。
「报什么仇?主使的人还不知是谁呢!」有人嗤笑。
「主使除了金国狗皇帝还能有谁?」
「说你傻还真傻!庄主武功盖世,就连教出的大弟子--咱们的左使,也是纵横武林罕遇敌手!这女刺客我们也瞧见了,虽有几分本领,但怎能与他相比?可庄主就这么无声无息死在房里……」
「没错,这女人能混在咱们庄里这么久没露出身份,还对庄内外道路侍卫分布都了如指掌,嘿嘿,要说没内奸,怕只有傻子才信!」
「内奸!?」
「左使这么急着杀了那女人,难道是……」杀人灭口这个词虽然没有说出口,却已经呼之欲出。
「是啊,陛下薨了,红叶山庄偌大的家业,下一任庄主,会是谁呢?」
「咦?哎呀,说的是啊,枫殿下他太……那么,会是左使吗?但皇姑也实在不可小觑!」
众人议论纷纷,竟没半个人把就在附近的耶律枫瞧在眼中。身着祭祀礼服的俊美青年低下头,掉转马头径自回庄,没发出半点声响。
祭山仪的礼服冠冕相当沉重。一早起来,他在庄内等待重阳祭祀时,忽然听得父亲遇刺的消息,匆匆赶至,根本没来得及更衣。此刻,疲惫至极的身体忽然感到那些衣饰愈发沉重了,简直重逾千钧,压得他举步维艰,鼻端彷佛还萦绕着刺鼻的血腥气,连胯下的马儿也感染了他的倦意,踏着小碎步奔着,喘出一口口粗气。
是了,父王他……薨了。这世上生养他的亲人,母后早就不在了,现在,仅剩的父王也……
大辽也早巳灭国,距今已三十年有余。他现在可说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国破家亡的落魄王孙了!
「师尊,慢点啦慢点啦!」 未染小坛搬
山道上,小秋追在连峥身后,大呼小叫个不停。连峥不胜其扰,终于缓下脚步。小秋赶紧凑过去问道:「师尊,你也瞧见了对吧?」
他瞇起眼,稚气的脸上出现了深思的神色。
「--那匹马的马臀上,有一条小蛇儿……细如拇指的雪玉蛇,毒性猛烈无比,见血封喉。」
连峥听罢,仍是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急行。
小秋快步跟上,压低声音道:「师尊,你说,到底会是谁把那条雪玉蛇放在马上的?到底是谁--想暗中杀了那个女人?」
连峥沉默半晌,终于缓缓开口道:「小孩子家,何必知道那么多。知道太多的人,往往会死得很早……」阳光下,他的脸苍白而冷漠,半边脸颊烙着墨线的黥印,漆黑的眼瞳里散发出阴鸷不祥的气息。
小秋机伶伶打了个冷颤。这时他见连峥说罢,步子不停,又是匆匆急行。从背后望去,他仍是走得很快,步子也很大。看上去似乎与普通人没什么差别,却又令人觉得这走路的方式十分奇特……
定定凝视片刻,小秋忽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嗄,师尊,你、你啊……」
他笑得前仰后合,连腰都直不起来,指着一脸酷样大踏步前进的连峥笑到飙泪:「师尊你还真会装!从刚才起我就奇怪你为什么走那么快--」
当!
疾步前行的连峥像是被施了定身法,霍地顿住脚步,缓缓回过身来。万年冰雪的冷酷表情被额角赫然凸显的青筋破坏。抽搐,极度抽搐!
你个死小孩,你敢说下去就死定了!
小秋却一点不留给他面子,大笑着掀了他的底:「原来,从看到那条蛇开始,师尊你就一直在同手同脚地走路呀!难怪我总觉得你走路的姿势有哪里不对劲!哈哈哈哈哈……」
脸上的黑线成排地挂下来,连峥尴尬地清咳一声,冷冷道:「闭嘴!」
正在这时,那只玉爪海东青盘旋而至,落在主人的肩上。小秋和连峥同时望去,只见牠爪间抓了半截蛇尸,正是被左使先前那刀一起斩断的雪玉蛇。
连峥呆呆地看着停在自己肩上的海东青,还有牠爪间的半截蛇尸。一剎那的工夫,脸色就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白,本就苍白的一张脸已经活像个死人。好半晌,他一咬牙,抬脚便行,只是姿势极度别扭,果然是同手同脚。走不了一会儿,这僵滞的姿势到底不灵光,脚下一绊,差点摔个觔斗。海东青无辜地唳鸣一声,拍拍翅膀飞了起来。
小秋忍不住又是一阵狂笑:「哈哈哈哈哈,真受不了!师尊你枉称武功绝世,怎么偏偏有这个毛病?一看到蛇就浑身僵硬……咳,还说我是小孩子,师尊你才是呢!」
连峥一张脸挂不住了,脑门上青筋突突地跳,最后哼了一声拂袖便行。小秋追在他身后,叽叽喳喳个不停。
玉爪海东青在半空中盘旋了片刻,终于展翅追随主人而去。阳光照在草地上,被牠丢下的半截蛇尸彷佛泛出熠熠的光泽,雪白的鳞片,猩红的血渍,对比触目惊心。
起风了,漫山遍野的枫树随风摇曳。偶有飘零而下的红叶,在地上层层迭迭堆积起来,阳光照射下泛出绮丽的红光。整个山林彷佛即将燃烧起来一般。
琥珀璎珞、缠枝花纹金镯、镶着绿松石的蟾蜍图案戒指、双鱼玉佩……珍贵的饰品,一件件佩在了身上。
大辽的末代公主,红叶庄主耶律浩天的妹妹,皇姑殿下耶律曼琳,端详着自己映在铜镜里完美无瑕的身影,满意地绽开了微笑。
精美的丝绸长袍,长及脚踝,外面再罩上一件左日右月的坎肩……金太阳在左边,银月亮在右边,都是绣在这个坎肩的肩背面。
独一无二的装束。连大辽皇帝也不能仿照的装束。
因为,她不仅贵为公主,同时也是族中的女萨满--奥姑,沟通人与神之间的使者,主持族中祭祀的女巫师。论起族中的地位,虽然她的哥哥耶律浩天性格悍勇、武功盖世,但也未必能够胜过妹妹在契丹族人心目中近乎女神般的尊崇地位。
铜镜里映出的脸庞,美丽冶艳。见到这张脸的人,谁也不会相信她已经超过了三十岁。
镶着琥珀和珍珠的梳子,缓缓滑过光洁漆黑的长发。珠宝的晶光与黑发泛出的天然光泽交织在一起,更增亮丽。是了,光是这一头乌黑柔韧又长又顺滑的头发,就足以让天下女人都为之又羡又妒地红了眼。
--可是,抛开光泽度不论,要是能在密度上也更上一层楼,该有多好?
耶律曼琳明亮的眼眸里迅速蒙上了一层氤氲的泪雾。
穷山恶水穷山恶水!皇姑殿下恨恨地咒骂,心头在滴血。
该死的女真蛮子,灭了堂堂的大辽王朝,还把我们这等皇族贵冑逼到这么一个穷山恶水的地方来。我的绝世美貌曝露在漫天风沙里,皮肤越来越粗糙;我的满头秀发,更是因为气候干燥一根根地掉……我容易吗我!
以最最轻柔不过的力道梳顺头发,皇姑殿下把雕琢着凤凰图案的金箍小心翼翼地戴在了头上,呼吸都几乎摒止。最后,她鼓起勇气抬眼看向铜镜,吁出一口长气。为了让头发看上去更多一点儿,她从不编发辫,总是散发肩后。金箍侧面垂下的璎珞流苏让不多的头发显得丰盈而饱满,更值得感动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