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漫————红袖凝血

　　“你对他……”赫烈开口想要问，却顾忌到周围的人，终究没有问出口。但阴沉的面色，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明显感到了他的怒火。

　　早知道这次就不该把他带出来！

　　按达哈尔族的规矩，神嗣在每位王子那里住一个月，以示一视同仁。而下一个迎神嗣的，便是大王子……也是自己争夺王位最有力的对手。

　　神女与神嗣在王位继承人上的意见举足轻重，神女一年只有三次盛典可供瞻仰，根本没有交谈的机会。所以神嗣的意见自然成了各位继承人尽力争取的东西。

　　这次应他的要求把他带出来，不仅仅是因为这些年来的感情，也不仅仅是因为讨他欢心……把他偷带出来自然得用神嗣接受神谕的借口，这样一来，回去后他会直接被迎到二王子那里，大王子是白白准备了四个月了。

　　看他随着自己低眉顺眼按照两人商议扮演自己的亲兵，本来以为不会有什么问题，却没想到发生了这种意外。

　　“按照我们昨夜说过的……你已经拿到信鸽了，把他给放了！”赫烈怒斥道，目光看向纳兰英若，然而，纳兰英若却只是狠狠瞪着沈昭，根本不看他一眼。

　　沈昭伸手取下信鸽腿上的信筒，却被纳兰英若一把抢了过去。

　　“她到底是你什么人？”也反应过来了此时两人的处境所需要扮演的身份是劫持者与被劫持者，这句话的声音小了许多。

　　“我们两家是世交，所以她可以算是家交世妹……”

　　“我要听的不是这个！”纳兰英若固执的看着沈昭，“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是从小订下的亲事……”沈昭叹了口气，只觉得头大。然而看着纳兰英若莹莹的双眸，心下着实不忍惹他难过。

　　早知道……昨夜应该打断他的话解释清楚，也不至于让他误会。

　　“那我又算是什么？”

　　这句话的声音压得更低，然而，凝望的眼神却也更执着。

　　昨夜，我真的是很高兴很高兴，高兴这世间有一个人不是虔诚的吻着我的手或脚，而是带些激情的吻上了我的唇。

　　虽然我不懂得该怎样回应，虽然我懂得你们中原人向来是矜持而守礼不应有那样的举动。我却以个别或者意外来说服自己。

　　我以为，你们中原人也是可以像我们达哈尔人一样可以一见钟情的。

　　然而……你的神色，不知该如何回答我的话的神色……你们中原人，只有一时迷乱罢！

　　我想知道不曾相识的相救是什么感觉，你救了我。

　　我想知道不带企求的怀抱是什么感觉，你拥了我。

　　我想知道不带虔诚与崇拜的吻是什么感觉，你覆上了我的唇。

　　其实……我所希望拥有的，都是很渺小很细微的东西，所以你才能在一个晚上，便轻而易举的作了那么多。

　　这些我所重视的，在你的眼中都是不屑一顾的东西吧！

　　那么，现在我心中那种从来未曾有过的撕裂般的痛，在你看来，也是不屑一顾么？

　　我一直以为，只有面对像你这样的外族人，我可以以我纳兰英若的身份去大胆而不加拘束的爱。不用承受我身体内流着的神的血液的顾忌。

　　你是我见的第一个外族人，在你吻上我的唇后，我决定了选择爱你，想要品尝一下我一直渴望着的爱，究竟是什么滋味。

　　然而，这便是我所想要的爱的感觉么？为什么并没有听说的那么甜美，却是苦涩。

　　将竹筒狠狠的拍到他的手中，不管不顾的向赫烈走去。在他旁边陪他演戏骗自己族的人……自己怎么会做出这么愚蠢的事情来？

　　“英若……你……我……”沈昭张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一时刻，手中的那个小竹筒中装的是什么东西，面对团团围住自己的人应有的警惕，全被遗忘。

　　然而，自己能怎么说，能怎么做？

　　难道，自己能把自己现在这种异样的感受，毫不遮掩地告诉他么？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而他，自己没有理由没有权利去挽留。

　　至于道歉……现在再出口，连自己都觉得是变相的欺骗。

　　……英若？

　　听到沈昭那样的称呼，赫烈的面色又阴沉了几分。

　　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神嗣的名字，若不是这一次他要扮成自己的亲兵，自己仍然是不会知晓的。而这仅仅一夜的时间，这个中原人，就可以用这么亲昵的称呼？

　　看着纳兰英若慢慢靠近骑兵的包围圈，只要走过来，就不会再有危险，赫烈慢慢抬起了手臂。

　　纳兰英若有些失神的目光凝在了赫烈的那只手上……他清楚的明白那个手势的意思，那个手势挥下，周围的所有箭支，都会毫不留情的射向站在自己身后的那个人。

　　禁不住停住了脚步，缓缓转身，看向仍然立在那里的沈昭。

　　他身上那件猎猎作响的披风，自己似乎还能感的到那温度。

　　他凝望着自己，眼神中，有自己看不明白的东西……但即使看不明白，也看得出那绝对不是毫无感情的冰冷。

　　即使，现在心中仍然有那种痛楚的感觉，却依然不想看到那万箭齐发对准的目标是他。

　　自己根本不知道他有多大的本事……然而赫烈的铁箭队，在族内却早已是出了名的箭无虚发。

　　能让他冒这个险么？

　　脑海中不由掠过了他万箭穿心倒在血污中的影像……仅仅是那些出现在脑海中的虚无，都让自己的心又痛了几分。

　　然而，自己就这么站在原地么？不能前进，前进赫烈便有可能放箭；不能后退，后退便相当于舍却自己的族人。

　　交织在空中的目光，只怕连身为主角的两人都不明白其中的意味。

　　仅仅是对视，凝结了一夜过往一夜记忆的凝视，却让两人沉溺其中，谁也不忍先将目光移开。

　　看着望向自己的目光，事后回想起来，沈昭不由得感叹，他一生中，再也没有像这样危险而不自知的时刻。

　　被近百支箭指着，握剑的手却失去了力道。

　　强行压抑住自己想伸出手将他带回的渴望……如果他要怨要怪，一切的责任就由自己来担罢！

　　任着他走开，也许他回去后，慢慢就能忘记，毕竟，两人从相遇到现在，才不过经历了一夜而已。时间，也许是可以洗刷掉一切的。

　　自己真留下他，又能如何，继续纠缠下去么？无论从哪个角度想……未来的日子，都是不应有交集的哪！

　　七

　　赫烈看着停在原地的纳兰英若，禁不住心中一阵焦急。

　　刚想出声催促的时候，却见纳兰英若转过身来。

　　本来以为他会慢慢的走过来，然而，却见他如风一般向自己冲了过来。

　　从第一眼见他以来，哪怕是作为孩子本该天真浪漫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见他这样的跑过。

　　还以为……他根本就不会跑呢。这些年来他的行为举止，虽不像前任神嗣那般成熟稳重，却也是进退有礼……习惯了，甚至没有想过他原来居然也会跑步。

　　沈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看着纳兰英若冲到了赫烈的马旁，而赫烈侧低了身子，听着纳兰英若的话，面色阴晴不定。

　　那个精灵般的少年，脸上带了一丝狡黠，不知道两人究竟说了些什么，只见赫烈叹了口气，伸手把少年揽到了马上，挥手让骑兵们收起了箭，让出了一条通道。

　　这样轻易的离开不在沈昭的意料之中，沈昭疑惑的望向纳兰英若，然而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却再也不肯与他对视。

　　“你可以走了！”赫烈扔下这句话，根本不理睬沈昭，策马驰向山下，近百骑在极短的时间内，撤得干干净净。马蹄声越来越远，最终归于静寂。

　　“这次真是多亏了贤侄了啊！”穆将军看沈昭回来，禁不住满心欢喜。

　　这些年被调往边塞，和沈家虽然一直保持书信上的来往，但毕竟只是听闻，对于这多年未见的未来女婿究竟是什么样子心中是没底的。万一纨绔子弟花天酒地的性儿，女儿嫁过去岂不是要受一辈子的罪么？

　　然而这一次，看他只身前闯敌军营中救回女儿，不由得对自己前一阵的担心感到有些好笑……光州沈家的子弟，又能差到哪儿去？

　　“世伯过奖了，小侄这次成功，全属侥幸。”沈昭眼底闪过一丝黯然……若是这次没有英若，全凭手中剑硬闯，即使自己能够回来，想来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完好无损。

　　看他把竹筒摔到自己手中的时候明明是伤心透顶，自己又是劫持了他的外族人……虽然不知道英若与那个五王子说了些什么，却能猜想得到一定是要求放自己离开。

　　若是硬闯，哪怕流点血，起码自己心里能舒服些……而这样顺利地离开，却总觉得欠下他了一份情。

　　“贤侄休息两日，便带子雅走罢！”穆将军女儿平安归来的欣喜将蹙着的眉头化开了几分，“最近战事动荡，不知何时两军便会正面交锋，在此逗留下去，老夫只怕变故骤生哪！”

　　沈昭笑着点点头，心下却没来由的感到一阵落寞。

　　连自己也不知道心中为什么会有这么烦闷的感觉，看着花园中的湖面上结的冰，不由得想起了昨夜的潭水。

　　昨夜这个时候，自己在做什么呢？是在听他喋喋不休，还是被他领着在林中穿梭的晕头转向？

　　“沈大哥好兴致，这么冷的天，不在屋里歇着，却来花园中逛么？”青石小径上银铃般的笑声响了起来，“还是招待不周，沈大哥歇息不适？”

　　“子雅说笑了。”沈昭看见来人，微微笑了笑，“客房的一切安排得都很满意……前几天，没有被为难罢？”

　　“子雅还没有正式谢过沈大哥呢！”黄衣少女含笑低头敛襟施礼，却被沈昭扶住。

　　“何必多礼呢！将来……”

　　沈昭的语气轻了下去……面前的少女，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欣赏的，欣赏她那份在敌营中依然临危不惧的风度。然而，这便是要和自己共度一生的人么？

　　虽然此次前来的目的便为下聘，但在自己的印象中，那份快要成亲的感觉，一直淡薄到几近为无，从来没有过像今夜这么深刻的感觉与体会。

　　这就是父母给自己定下的未来的妻子？沈家未来的女主人？

　　这张面孔，自己将要看着它从现在的明艳照人逐渐老去，一直到两鬓风霜，鹤发鸡皮？

　　然而眼前，却忽然闪现出了英若躺在自己膝上安然眠着的影子。

　　自己……都在想了些什么啊！沈昭险些后退一步，身上出了一身冷汗。

　　然而穆子雅却没有感到沈昭的失态，只是双颊飞上了两抹晕红。

　　毕竟沈昭未说完的话语，两人心下都明白那省略了的是什么。

　　“客房……沈大哥住着舒服就好，那可是子雅亲自用心收拾的。”并没有一般女儿家的垂首羞涩，穆子雅大大方方的笑吟吟说道，只是那面上的眸光流转，分明显示着心中的喜悦。

　　一直不满意父母在自己那么年少的时候便为自己定下亲事，毕竟人在长大中性格都是会慢慢变化的，万一变成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人，自己未来的日子岂不是要日日斗气？

　　然而昨夜见他出现在自己面前，得知了那是自己的未婚夫婿后，却打心眼里感谢爹娘……哪怕是现在定亲，也很难寻到这样的人吧！

　　嫁妆并不算铺张，只是简简单单的两个箱子，然而箱内的陪嫁之物，却件件价格不菲。

　　穆将军夫妇两人只有这一个独生女儿，出嫁陪嫁之物，自是早已攒下了多年。

　　穆子雅随身带了奶娘与两个丫环，五人一乘马车，丝毫不引人注意的出城而去。

　　“英若……现在这里没外人，你站起来……看你这么跪在我面前，总是觉得怪怪的……安安生生的呆在我身边不好么？”赫烈再一次后悔自己把他带到军营的决定……还不如让他被大王子迎走，也胜过被自己带在身边惹得这些难以收拾的麻烦。

　　别说现在得商讨作战计划没时间跟他多费唇舌，就算自己说……一旦他脾气执拗起来，最后让步的还得是自己。

　　“请五王子答允。”少年依然单膝跪地，在外人眼中看来，这应该是极其自然不过的达哈尔族的王子与其亲兵之间的对话。然而，此时占了上风的，却是跪在地上的少年。

　　“那我派人跟着你？”赫烈叹了一口气，起身伸手将少年拉起，无奈的妥协道。

　　“不劳五王子费心了。”少年顺势站起，凑到赫烈耳边轻轻说道，“我会带上小白和小蓝，不会出事儿的。”

　　八

　　边防城塞虽战事欲起，但两军毕竟未曾交战，沈昭一行人一天行来所经城镇依然平静未有动乱。

　　“晚上歇这里罢，反正也不着急赶路……再往前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下一家客栈。”

　　“子雅也不是从小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娇生惯养的那些名门闺秀……出门在外的，能有客栈住就行了。”注意到了沈昭看着简陋的客栈有些歉疚的神色，穆子雅只是微微的笑了一下，并未有丝毫不满的神色，“这镇上的客栈看来也都是这个样子，将就一宿，没有什么问题的。”

　　这间客栈中倒是恰好只剩下了三间房，沈昭五人前脚刚上了楼，后脚客栈中便又进来了一个身着石青色缎衣的少年。

　　“没房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是来找人的！刚才进来的那位爷住的是哪一间？”有些不耐烦的打断了掌柜的拦阻，问清了沈昭的住处后，少年唇角挂上了一丝浅笑，然而眸中却闪过了一丝忐忑不安。

　　将三间房都例行看过了一遍，妥当安置好其他四人后，回屋推开自己房间的门的那一瞬间，却不由得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揉揉眼睛确定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不是幻像后，沈昭眸中是不加掩饰的惊诧。

　　“……英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你不愿意见到我么？”纳兰英若的目光紧紧锁在沈昭身上，眼神中的喜悦慢慢被失望所取代。

　　“不是……我……”沈昭整理了下由于惊诧而有些混乱的思绪，“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跟在你后面过来的！你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有人跟着你么？身边有未婚妻就让你这么神魂颠倒？”少年咬着下唇，皱着眉看着沈昭，“那天……我问你的话，我想知道你会怎么回答？”

　　房中一时陷入了沉默。

　　沈昭眼前浮现出了那日他带着气苦却执着的表情

　　……那我又算是什么！

　　他是想知道这句话的答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