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尘（出书版）+番外 BY 千小风

　　罗素一手拿着钳子，快速地从拉图尔的身体内夹出子弹和金属碎片，另外一只手拿着烧灼刀，努力将受到损害的人造血管补起。拉图尔的右心房部分大半也是机械，罗素实在分不出手去处理那些受损的地方，只好求助梅斯。

　　「梅斯，不要光在旁边大喊大叫，一点用都没有！过来！把你的手压在拉图尔的心脏上面按摩！他已经停止心跳三分钟了！要是再继续下去，他的脑细胞就会开始缺氧，到时候就算他活了也只是一个植物人！」

　　梅斯听了赶紧上前，用手压住拉图尔的心脏。

　　「别光压着，按摩啊！也不要按得太用力，那里的机械部分很复杂也很脆弱，你要是弄断一根神经，到时候我连接都接不回来」

　　「可是……」梅斯看着那颗人造血管与真正血管交错的复杂器官，根本不敢动手。

　　他只要稍稍一用力就很有可能捏断任何一根血管，他不敢！

　　「梅斯！」罗素失去了平日的斯文优雅，气急败坏地对着梅斯大吼。

　　梅斯忍住眼泪，咬着发颤的下唇，用手去按摩那颗已经停止跳动的心脏。他怕一只手的力道和节奏不够，很快又加入了另外一只手。

　　拉图尔的心脏就在自己手心里，还是温热的，却不再跳动，湿黏的红白色血液从指尖流过，仿佛拉图尔的生命力也正这样快速流逝。

　　拉图尔……

　　忙着急救的两个人都没有发现，女爵已经在三分钟前改变了宇宙飞船的航道。

　　已经快要四分钟了，拉图尔的心脏停止跳动，已经快要四分钟了。

　　他的心脏要是再没有反应的话，脑细胞就会开始缺氧，储存在那些细胞里的记忆和知识，便会迅速消失瓦解。

　　所有的，关于他和梅斯相处的记忆，都将在一分钟之后开始像泡泡一样消逝。

　　拉图尔真的要死了吗？

　　医疗间里探查着男人生命迹象的仪器一点动静都没有，罗素虽然手上仍不停歇地在处理拉图尔的伤口，但心里也开始渐渐放弃了希望。

　　罗素第一次见到拉图尔如此重伤的模样，心口被炸开了那么大的一个洞，心脏也受到了损害，其他地方的器官更是惨不忍睹，就算真的救回来了，全身大概也会有二分之一必须仰赖生化机械。

　　那他还算是个人吗？

　　五分钟到了。

　　罗素看了一眼仪器上的时间，颓然地放弃了一切的急救。

　　来不及了。

　　就算救回来，拉图尔的脑细胞也已经受到损伤，能不能醒过来，还是个大问题。

　　「罗素！不要停！」梅斯喊着，然后发现自己的声音异常沙哑。

　　罗素愣愣地转过头，见到满脸泪水的梅斯，然后绝望地、缓缓摇了摇头。

　　「不！不要！罗素！不要放弃他！」

　　「梅斯，我真的已经尽力了。」

　　「不要！」梅斯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自己双手捧着的那颗心脏，它的温度已经开始慢慢下降，原本鲜红的血管也开始呈现死灰颜色。

　　拉图尔要死了……

　　他怎么可以就这样抛下自己死了……

　　「不要……你不能就这样死去……拉图尔……」滚烫的泪水随着双唇张合呼喊着男人的名字的动作，一滴接着一滴，汹涌地滴落在自己掌心内的心脏上头。

　　梅斯没有放弃，即使罗素已经放弃了，但他仍旧努力地按摩拉图尔的心脏，他的手指纤长，力道刚开始重了些，压破了几根血管，但他随后便知道该如何施力，才能将心脏里头的血液打出，送到拉图尔的全身。

　　「梅斯……你……」罗素很想说些什么，但他看见梅斯这样努力的模样，也不禁有些动容。

　　如果真的不是因为没救了，他也不想放弃啊！

　　梅斯的泪水不断滴落在那颗心脏上，没有人注意到，那些泪水融入了血液中，在瞬间被心脏吸收了。

　　当维生仪器上响起响亮规律的心跳声时，罗素惊得几乎要跳了起来。

　　怎么可能！？

　　拉图尔又活过来了？

　　他的心脏明明停了那么久，怎么还会有力气恢复跳动？

　　他惊讶地看着梅斯，只见他仍全神贯注地在为拉图尔的心脏按摩。梅斯的额头上微微沁出一些汗水，即使从侧面看过去，罗素也能见到梅斯的眼眸变成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深沉黑色，但却不是像黑夜那样毫无光亮的黑，而是像璀璨的宇宙星河那样，在深深的黑色里犹能见到点点星光。

　　那是生命之光。

　　是梅斯救回了拉图尔。

　　罗素愣愣地看着，直到梅斯突然转过头问他：「你还在等什么？」

　　罗素这才回过神来，继续做起急救的动作。

　　拉图尔的生命迹象越来越强，心脏的跳动也越来越稳定，但梅斯仍不敢松开手，他怕自己只要一停止按摩，眼前的这个男人又会离自己而去。

　　当罗素已经做完所有的急救手术之后，他按住了梅斯的手，轻声说：「可以了。他应该已经没事了，我现在要把他的胸膛缝合起来，然后把他放进疗养水槽里去治疗。」

　　梅斯犹豫了一会儿，才慢慢放开自己的手，这斯间他一直凝望着拉图尔的心脏，深怕它万一又停止不跳动了。

　　幸好，拉图尔的心脏非常争气，梅斯抽开手之后，它依然活蹦乱跳的，一下一下，沉稳的心跳声透过仪器传入梅斯的耳里。

　　梅斯突然脚一软，整个人跌坐在地上，他这才发现自己刚刚有多紧张，全身的肌肉都紧绷到几乎酸痛的地步。

　　几分钟后，罗素缝合完拉图尔的胸腔，将他送入灌满电解纯水的疗养水槽。拉图尔将在水槽里，由生化细胞修复他身体内的机械，最后补上人工皮肤。因为拉图尔受伤严重，大概要花上两个星期的时间，伤口才能全部愈合。

　　罗素本来想让拉图尔直接进入睡眠状态，这样对他的伤口愈合比较有帮助。但他望了一眼坐在地上的梅斯，见到梅斯满脸的泪痕，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要这么做。

　　如果梅斯能尽早见到拉图尔醒过来，他应该会比较放心吧？

　　处理好所有的急救过程，罗素终于能喘口气，他走到厨房，为自己倒了一杯咖啡。

　　这时女爵的声音传来：「罗素，航道已经改变。」

　　「航道改变了？为什么？我们要去哪里？」罗素有些呆愣。

　　刚刚他和梅斯都在医疗间里忙着救拉图尔，这是谁下的命令？

　　「是拉图尔执行的程式。」

　　「他刚刚差点挂了耶，难不成是他的灵魂显灵吗？」罗素满脑子问号。

　　「是他在『黑尘』死后执行的命令，」女爵的声音清冷，「拉图尔要我在他死后，将太空船开往圣塔纳雅星，把梅斯送回他的故乡。」

　　「可是他没死啊！」

　　「在三十七分钟又二十九秒之前，他死了。」女爵说得似乎很理所当然。

　　对女爵这样的电脑主机来说，人死而复活并不代表执行的命令就可以被取消或是改变。

　　拉图尔的命令很清楚明白：只要他一死，就将梅斯送回圣塔纳雅星。

　　至于他之后是怎么活了过来，或是活过来之后是否要取消之前的命令，女爵并不会去管，因为那不在她所设定好的逻辑程式范围内。

　　罗素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把梅斯送回圣塔纳雅星？为什么……」

　　他并不期盼女爵能回答这个问题，但出乎他意外的，女爵冷静的声音再次响起——

　　「拉图尔说，他死了，就没有人能好好保护梅斯，所以要把他送回故乡，至少在那里，梅斯可能还有亲人，或是能得到照顾。」

　　「别傻了，梅斯是混血儿，而且地球血统就占了四分之三，在圣塔纳雅星怎么可能会得到多好的待遇？」

　　据他所知，因为地球色情黑市对圣塔纳雅星的男人有特殊喜好，深知这一点的黑心商人便常常派人到圣塔纳雅星强抢当地年轻男子，有些孩子被抢的时候，根本还未成年。

　　人家也不是乖乖逆来顺受的种族，被欺负久了自然会反抗，许多年以前圣塔纳雅星就已经明令禁止地球籍的太空船入境。虽然女爵当初登记的地点是在海王星，但罗素可是地球人，拉图尔也是，梅斯又是地球混血儿，他们三个人怎么可能会受欢迎？

　　那些人不要欺负梅斯就已经很好了！

　　真不知道拉图尔脑袋是怎么想的。

　　拉图尔那时只觉得一片黑暗。

　　身体的疼痛已经没有感觉了，只觉得沉重，但心里仍有一个念头。

　　要回到女爵那儿。

　　梅斯在等他。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脑海里一直浮现梅斯那双焦急忧心的大眼，他仿佛能看见梅斯就坐在舰桥的舱门入口，痴痴地等着自己。

　　于是拖着已经快要报废的身体，他终于回到了女爵，看见了梅斯惊慌的面容。

　　真对不起，梅斯，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我已经算是半个机械人了。

　　在部落灭绝前的那一场战争，他就已经失去了右臂。之后他加入了联邦政府私自雇用的佣兵部落，为了钱，出生入死，为了政府的庞大利益做尽丑恶的卑鄙事情，直到政府觉得他知道得太多，决定将他「解决」掉。

　　很幸运地，那些人低估了他的生命力，他在那堆尸体中活了过来，又遇到一个正急着实验生化机械材料，准备上市大赚一笔的商人，把他捡去当成实验品，居然也把他救活了，还让他变得更强壮、更具杀伤力，简直就像是会走动的超级武器一样。

　　他也曾经怀着复仇的念头，杀人如麻了好多年，那些人在他眼里不过像蝼蚁一样，生命一点都不值钱。

　　然后他遇见了罗素，那个斯文得要命的娘娘腔，与其说他是犯罪被通缉，倒不如说是他惹恼了某位政府官员，结果被全宇宙的联邦政府警探追杀。拉图尔收留他不是因为喜欢他，只是单纯不想让该死的联邦政府如意而已。

　　接着他成立了「黑尘」，打劫政府官方的商船，把那些人气得直跳脚。

　　接着，他捡到了一只小黑猫。

　　然后他遇见了梅斯。

　　当他第一次见到梅斯那双深灰到几乎墨黑的眼眸时，心里有什么已经死寂很久的东西，突然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一双眼睛。

　　没有贪婪，没有厌恶，也没有恐惧和鄙夷，只有清澈如光，那纯洁的光芒如同最远的星系传来的点点星光，几乎让他马上就着迷了。

　　收拾起所有的劣根性与暴力倾向，他变成一只慵懒的大猫，成天腻在梅斯身边，即使只能偷个吻，或是趁梅斯不注意时搂住他、感觉他的体温与气息，拉图尔就已经觉得很满足了。

　　自己浑浑噩噩追求了那么久，能让自己满足的，原来只是一个人。

　　他不在意梅斯是男人。

　　即使梅斯不是圣塔纳雅星人，他也不会在意。

　　他爱上的是那个人的灵魂，不是他的外貌，也不是他的血缘。

　　梅斯的灵魂就在那双充满着生命之光的眼眸里，他爱得无法自拔，甚至超越了生理的欲求，只渴望精神上的陪伴。

　　在自己临死之际，他看见了那双眼。虽然眼里满是惊恐，但拉图尔还是轻轻笑了。

　　终于，在临死前见到了。

　　虽然自己已经不知道「临死」过多少次了，但却没有一次像这样，心里的感觉异常平静，而不是充满着气愤仇恨与不甘。

　　因为他是死在梅斯的身边。

　　一片黑暗之中，他似乎听到了亲人的呼喊，这种感觉很奇妙，在科学昌明的现代，人们不断用科学仪器去探测不可知的灵魂世界，许多人说死前所见到的一切不过是脑中的幻想，但拉图尔却宁可相信，那是他的灵魂飞脱了身体与宇宙时间空间的限制，来到一个所谓的「死后的世界」。

　　当然，如果他还有灵魂的话。

　　即使在那片黑暗中，他还是带着不屑的笑容，想着等下要是见到那该死的爷爷时，要不要先上去打他一顿，消消小时候那老家伙总是拿铁烟杆敲他头的闷气。

　　在远处的地平线，他似乎见到了一些光芒，纯净的、洁白的，让他看了便情不自禁地想要一直往那光芒走去。

　　太黑了，他想要见到光。

　　但就在他迈步往那光芒走去的时候，身后又传来骚动的气息，隐隐约约，在黑暗中似乎有人在呼喊着他，一声急似一声，急切得像是要哭泣。

　　拉图尔突然感觉心口的地方一热，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心脏的部位，他记得原来那儿有个大洞，但现在他的身体却完好无缺。在心口的地方，似乎有温暖的液体正在缓缓流出，

　　像是流血的感觉，却又不那么像。

　　温暖的液体，无声、无形，流过他的心脏，温柔地包裹住他那受损到无法再自行跳动的器官，接着那液体仿佛有了生命，一下一下轻柔地按摩着他的心脏。

　　那样的按摩如同爱人温柔的爱抚，温柔又带着万分不舍，还带着轻声的呼唤。

　　「拉图尔，不要走。」

　　他回过了头。

　　原本以为身后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世界，但拉图尔却意外发现，在那片深沉的漆黑当中，仿若有微弱的点点星光在其中隐隐闪耀。

　　好像梅斯的眼眸。

　　忍不住转回了身子，完全忘却了身后那远在地平线那端的纯净白光，他加快了脚步往回走。

　　隐隐的星光在黑暗中闪耀得更加亮眼，像是察觉到他的归来，尽力地在为他照亮回去的道路。

　　拉图尔觉得自己的心脏越来越热，跳动得越来越快。

　　怦怦。

　　怦怦。

　　「拉图尔！」

　　在这一声呼唤之后，他只觉得心口一紧，自己的心脏突然有力地跳动了一下，接着像是有什么从自己的心脏处破开，从那破开的地方一涌而出。

　　他低下头，却没见到什么异样，但却觉得通体温暖，不再冰冷。

　　「拉图尔。」

　　呢喃似的低语在呼唤着，他抬起头，继续往回走。

　　拉图尔张开了眼。

　　咕噜噜一阵水泡冒出，他眨了眨眼，才发现自己在疗养水槽里。

　　原本想转头看一下四周，眼光却在瞄到眼前那个蜷缩在地上的人影时，停了下来。

　　然后变得温柔。

　　梅斯就躺在疗养水槽前，也许因为金属地板有些冷，他的身子蜷缩着，双手垫在同一边枕着自己的头，凌乱的发丝散在额头上，看起来意外地孩子气。

　　拉图尔动了动，水槽里冒出更多水泡，但他突然停止了动作。

　　要是吵醒梅斯就不好了。

　　他大概很累了，才会躺在地上睡着了吧？

　　他静了下来，痴痴地看着那酣睡的人儿，即使是在睡梦中，他的眉仍微微皱着，脸上的泪痕也没干，在疗养水槽的水光反射下，微微闪着反光。

　　梅斯。

　　拉图尔在心里喊着那个人的名字。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他们两人交换了生死契约之后，彼此心灵有了默契，梅斯真的慢慢睁开了眼，深灰色的眼眸一开始有些茫然，等他眼神聚焦在疗养水槽时，猛地有了生气，瞬间恢复了神采。

　　「拉图尔！」

　　梅斯从地上爬起，整个人贴到疗养水槽前，兴奋地喊着。

　　他醒过来了！

　　他没有死！也没有变成植物人！

　　「拉图尔！」

　　梅斯的脸几乎要贴在了水槽的厚重玻璃上。

　　拉图尔伸手扯掉自己嘴上的呼吸器，将唇靠在玻璃上，两片嘴唇被挤压成很好笑的形状，但梅斯却只是那样愣愣看着，没有取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