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的。”凤破弩不信,“姑姑不会算计我的。你骗我。你不知道她很疼我,小时候我没有娘亲只有姑姑,直到懂事时我才知道那是我的姑姑不是娘。姑姑就像是我的娘亲她如何会骗我?”
“奴儿,你要知道,当你入了紫宫,她就已经舍弃你了。”他看着凤破弩惊疑的表情,“不信?”他从怀中摸出一个极为眼熟的小玉瓶,“瞧瞧这是什么?”
凤破弩接过一看,捏住了瓶子看向宣昭帝,“这是姑姑给我的东西,怎么会在你这儿?”
宣昭帝淡淡的看着他,“若不是在我这里,你早就死了。”
他茫然道,“怎么会?这是一瓶柔肌水,姑姑说的。她不会骗我。”
宣昭帝轻叹一口气,“这瓶中装的是慢性剧毒。这种毒名唤牵情。这是前琼的一个女子为她负心的情郎所制。她恨她情郎负心便把毒施于自己的身上,这种毒叫牵情,因为只有交合才能引发毒性。这毒无色无味,那女子既狠毒又有耐心,一点点一点点地为她的情郎种毒,直至毒发身亡。它名唤牵情因为不仅中毒者会死,施毒者亦会死。牵情牵情,这毒一旦种下就是一尸两命!”
宣昭帝轻轻的说着,似乎怕吓着那个孩子,“奴儿,你还不明白吗?你的姑姑早就放弃了你。你只不过是她用来杀我的一把利剑,随时都有可能舍弃。”
他双手捧住那孩子的脸,不容他有一丝软弱和退缩。他说的缓慢而残酷,“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昨日灵山之上她就盼着你我相斗,她算准了你一定不会眼见他们身陷险地,果然她所料不差,她借机救走了凤清磐,留下阮三与你我互斗。她一走,把危机留给了你。她心想阮三恨我,你亦恨我,所以料定我必死无疑。她本来算无一失,可她没有想到......”宣昭帝的眸色暖了,拥紧那个孩子,“你却不忍心杀我。”
“她算计了这一切。算计了我的情感,却算错了人的心。奴儿,她没有料到你会向着我。”
宣昭帝的话一句句震的凤破弩目瞪口呆。他着实不愿相信,他也无法相信。这让他怎么能信?他若是信了,那他多年来根生地固的情感又算什么!
他不信,他不信曾经拉着他的手,含笑说着,我们的凤凰儿将来定会是天下无双的姑姑,会要置他于死地?
他不愿相信。
然而,他却想起了燕宁城破时姑姑恨声说道,那是仇,血海深仇!那是恨,亡国之恨!
他又无法不想起,上元前夕,湖畔桃树下那一抹飘然逝去的红衣。
姑姑,凤凰儿不懂你。直至今日凤凰儿才知道自己一点也没有懂过你。
他本以为她是最温柔的女人,到头来才发现她根本不是。她的心思,她的城府,她的杀伐果决都绝不下于任何男人。
姑姑。你虽然舍弃了我,但是凤凰儿却恨不起来你。因为他知道,姑姑需要一枚弃子。所以他不恨,他只是有一点难过。
宣昭帝圈住了那个看起来脆弱无比的少年,悠悠长叹,“奴儿,别怪我心狠。”
别怪我心狠,小东西,你必须自己看清这个世界。
我的羽翼可以让你歇息,却不容你的逃避。
我可以保护你,却容不得你的软弱。
因为我要看着你成长,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30
夕阳下,湖面上照着的点点波光,交织在湖岸边一片火红的桃花林。
桃林间,剑光如电,直照得人影翻飞。少年手中的长剑如灵蛇一般舞动,桃花开了又落了,落了又开了。花开花落,他的希望燃起又破灭。一年了,他的姑姑和哥哥都没有回来。现在他不得不相信,他们确实舍弃了他。凤破弩持剑长鸣,这一年中,他常想,他们如今会在哪儿呢?可还记得大晋的紫宫内有一个与他们骨肉相连的至亲?
他们是否安全?是否已经平安到了西北与叔叔团聚?其实他不怪他们,他知道哥哥如果再呆在燕京总有一天会被折磨致死,他也明白姑姑取舍间的苦心。但是他不明白他们为何都要瞒着他。
手中长剑翻飞,他想起了当日桃树下,哥哥托孤一般的嘱托,原来在那时他们就要远离他了,他太笨了,竟然丝毫没有发觉。
回身一剑,剑气直直的穿透了一个一人粗的桃树。他默然的望着那个窟窿,收剑回鞘。身后传来沈纶的啧啧惊叹。
“公子的剑法已渐大成。说来惭愧,老夫铸剑一生,数十载苦修剑术竟不若公子学剑两年的修为。公子乃老夫平素一生得见最有天赋的人。”他幽幽说道,“老夫曾存有私心,并未尽心。未曾想到公子天赋纵横,只稍微提点就可以悟出其中奥妙。而有些老夫之前都没有明白的竟然能给公子参透。公子无师自通,老夫如今再无颜面留滞于此。”
他闭眼拂须大叹,语气无不寂寥,“今日老夫便会和陛下请辞。临去之际,看在你我相识一场的缘分上,老夫赠予公子一句话,还望谨记。剑术禅宗,以剑法窥人心。人可驽剑,剑亦可驽人。人驽剑,则凌于剑之上,可随心,则剑法大成。剑驽人,则凌于人之上,无所控,则易入魔。少有人能驾驽好他的剑,因为学剑不易,大成者更是不易。更少有人能让剑凌驾于他的人之上,因为无人有这种高人一等的天赋。”他连连大叹,“公子天赋异人也不知是祸是福。”
说着边摇头边慢慢走远。凤破弩望着他寂寥的背影想起这两年与他学剑的时光,虽然他并没有尽心教自己,但他却是把自己领入剑术大门的第一人,他也是心存感激的。没想到他也这么快就走了,不由唤道,“先生,请留步。”
沈纶顿了顿,拂须又道,“老夫平生铸剑无数,原本临行前想为公子打造一把宝剑,如今看来公子需要的不是剑。公子切记,剑心由人。”说罢大步踏去不再停留。
留下桃林中凤破弩还在慢慢咀嚼着这些话。直到肩头被人轻轻的一拍,他才从中震惊而醒,骇然回望。
身后崔延廷被他的神色吓住了,不由有些结巴,“平,平君,你怎么了?奴才不是有意打扰,方才已经唤了你数声,都不见你答应,这才,这才......”
凤破弩抬眼望天,这才发现天色已经暗了,他足足在这里站了一个时辰。他抚摸着怀中的宝剑,不知为什么每次一摸上剑他的胸中就如万马奔腾,激动难言。宣昭帝说这是因为他天生就该学剑。想起宣昭帝,他的心中总是复杂难言的。他爱着他,恨着他,想超越他,同时又恋着他的相护。他知道这一年来,他的后宫已经形同虚设,虽然他不常来,但再也没有为别人驻足。
崔延廷眼见那人神色又开始茫然,脸上似笑似哭,不由暗叹。他不是瞎子,皇上对这个人超乎寻常的疼惜和宠爱便是一个瞎子也能看得出来。一年前,凤平瑶和凤清磐叛逃出走,皇上事后却没有追究凤氏,如今燕京里凤氏的其他人还好生生的活着。他曾经胁持过皇上犯了大不韪的死罪,皇上不但没有怪责,这一年的专宠,基本上为他散尽了后宫。他跟在皇上身边这么多年,从未见过皇上对什么人如此特别过。
他定了定神,“凤平君,皇上遣奴才来通报一声他今晚要在凤栖亭宴请北齐的使节,不能过来相陪。”
凤破弩轻轻颔首挥退了崔延廷。
望月长叹,眼中有些许落寞。西宫喧闹非常,风中不知站了多久,怔怔发呆之际,忽觉周遭气氛顿变,心中顿时一凝。耳际一动,瞬间避开身子,险险的避过一把刺来的利刃。他目光如电回首望去,那刺客身法利落,轻功飘逸,就是他在转瞬间回过头也没能看清那人的样子。那人凌空几个翻滚便不见了踪影。
他目色一沉,那刺客逃逸的方向竟然是凤栖亭?宣昭帝还在那里宴请使节。他心中有疑惑也有担心。随即跟了过去。
几个利落的翻身便来到凤栖亭外,他影在暗处,却不见有什么异动不由暗自惊疑。这时,就听亭中传来一人朗朗大笑。这人声音浑厚不是宣昭帝,怕是那北齐使节。只听他说,“凤栖亭,凤栖亭!哈,大晋的皇帝陛下,诗经有云,凤凰于飞,翔翔其羽,非梧桐不止,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凤凰如此娇贵,而大晋的皇帝陛下这里居然叫凤栖亭,难道真的藏了一只凤凰?”
宣昭帝的声音淡淡传来,“朕听说凤凰择木而栖,无宝不落。世间若真有凤凰,朕想来他自然会择宝地而落。使节认为呢?”
那人逞一时口利,不想却被宣昭帝反讽一口。讪讪道,“大晋的皇帝陛下,也许你说的对。来来来,我们喝酒。”他自饮一杯笑道,“哈,我到忘了,自凤翼亡国,陛下收纳了凤皇室,这一众凤凰岂不是都落在了陛下身边。哈哈。”
“朕听说此次议和之事是北齐二王子的主张?”宣昭帝突然问道,“朕听说北齐的二王子十年不是早夭了吗?怎么传闻有误?”
那使节正言道,“正是。敝国二王子生性恬淡,有大慈悲心,少年时云游世外。陛下没有听过也是常情。”
宣昭帝听闻突然笑了起来,“朕总觉得与二王子神交已久,似乎早就相识。”
那使节讪讪而笑,“陛下多虑了。这并无可能。”
宣昭帝似笑非笑,“是吗?”
那使节猛地点头,“当然。”
凤破弩听得不由皱眉摸不清他们在打什么哑谜。这时又听那使节说道,“敝国二王子仰慕凤凰已久,陛下身边既有凤凰众多,不知可否割爱一只?”
宣昭帝挑眉,“不知二王子要的是那一只?”
“但求陛下身边常伴的那一只。敝国二王子愿割让西南十五座城池以求凤凰止步。”
凤破弩听到此时已经隐约觉得不妥。
果然,宣昭帝的声音隐着怒意,“王子倒是大方。”
“王子知道凤凰娇贵,陛下也有不舍,所以愿为其付出倾城代价。”
宣昭帝声音转冷,“朕到是看不出使节这次来是为了和谈。”
宣昭帝怒意勃发,那使节也有些胆寒,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道,“既然陛下不愿割爱,君子不夺人所好,敝国二王子愿退而求其次,不求凤凰但求瞻仰一眼陛下所得的绝世神兵。”
“砰”的一声,却是宣昭帝捏脆了手中的一只夜光杯,“朕到不知道朕何时得了个绝世神兵。二王子到是清楚的很。”
那使节胆战心惊,有些呐呐不语。
“说!”宣昭帝喝道。
那声音已有些微颤,“敝,敝国二王子但求一睹,破弩剑丰采!”
凤破弩倒吸一口凉气。
却听宣昭帝怒及反笑,“好个北齐二王子!”一怒掀翻了桌案长身而起,咬切齿道,“杀!”
那使节还未回神就被人斩了头颅。座陪的一名文官战战刻刻道,“皇上,如今和谈在即,杀了来使,似乎不妥。”
宣昭帝冷冷的望着那个滚落在地的头颅,他的声音冰冻三尺,斩钉截铁道,“他不是来议和的!”
冷笑一声,“北齐二王子?呵,你想知道什么?朕就告诉你!”他动了怒,这是试探,他不应该动怒。他知道,但无法控制。真的无法控制!
凤破弩惴惴难安。怒斩来使无疑不在告诉来人有些东西是他的禁忌,是他的逆鳞。逆鳞碰不得,因为它会致命!如今宣昭帝竟然让人看到了他的逆鳞。他的弱点。
31
宣昭帝一怒之下斩了北齐使节,这顿晚宴也支持不下去了。他拂袖道,“都滚下去,让朕静一静。”
众人连声诺诺,刚要下去,又听他道,“慢着。”众人心中一提。宣昭帝指着那使节的头颅冷冷一哼,“把这个东西给朕带出去喂狗。”众人连忙拖出那使节的尸首匆匆退了下去,现在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惹怒皇上,又不是不要脑袋了。
凤栖亭内,一众相干或不相干的人都走了个干干净净。宣昭帝这才露出些许疲态,揉捏着自己的眉心,轻唤一声,“你看了良久还不进来。”
凤破弩一个翻身落在了亭内,发中的两粒东珠随着他的动作微微一荡。他看着宣昭帝微露的疲态不由脱口而出,“你还好吗?”
宣昭帝没了方才勃发的怒意,浅眸回温,双手一摊,“奴儿不是都看到了吗?也就这个样了。”
“那个二王子是什么人?”他皱着眉看着那一地的血腥,“他为何要前来挑衅?”
“咦?你怎么知道他是来挑衅的?”宣昭帝微微一笑,“他到是说是来求凤的啊。十五座城池换一只凤,也算是大手笔了。”
凤破弩见他此时揶揄不由羞恼,怒道,“那你怎么不换与他!”
宣昭帝大笑着抱住他凌空转了一圈,“我的奴儿值一个神州,区区十五座城池岂不掉了你的价?”
凤破弩猝不及防,突然被凌空抱起不由尖叫一声,“快放我下来,又不是小孩子了!”
的确不小了,他今年已经过了十五岁。然而宣昭帝却不以为然,“小东西,不管再过多少年,在我心里你仍旧是那个在灵山和我讲故事的小娃娃。”
一说到灵山,凤破弩就微微耳红。
宣昭帝见他羞意心下欢喜,一把扯入了怀中,吻了吻他的唇,“我的奴儿越大越漂亮了。艳名远播,竟惹得人来和我争,看来我得再藏仔细点。”
凤破弩作势要捶他的胸膛。岂料刚举起手就被人横空接住,“我来想想藏哪儿呢?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啧啧,难办啊。”
那玉人儿越说脸越红,宣昭帝见状点了点他的唇,“这唇是我的。”
又点了点他的鼻子,“这鼻是我的。”
亲亲他的眼,“眼睛是我的。”
吻吻他的眉,“眉毛是我的。”
沙哑着声音在他耳边暧昧的吐道,“身子也是我的,通通都是我的。”
那孩子顿时满面通红。
宣昭帝恍然道,“我知道了。把你吞进肚子自然没人垂馋了。对不对啊,奴儿?”
凤破弩忍无可忍,另一只手还未举起就被宣昭帝一起扭到了背后,强固的定住。宣昭帝眸色一厉,“真是太宠你了吗?”
凤破弩心中一惊,仓惶的抬头。恰好看到了那浅眸中一闪而过的杀意。
顿感寒意铺天遍地袭来。止不住打了个冷战。
那杀意一闪而过,宣昭帝仔仔细细的看着他,“奴儿,一年前你可不敢这么对我啊。”
一年前,是啊。在灵山祭天之前他决计不敢这么对他。
这一年他太宠他了。
宠得他快忘记了他是大晋天王,是宣昭帝。
只记得他是阮长空。
那浅眸厉色渐融,宣昭帝叹息一声,“奴儿,朕有了软肋。朕今日才知道。”才知道这根软肋是多么的致命!
他眼神复杂难懂。似是了然,似是不甘,似乎是难以取舍。
双手缓缓地松开了他的怀抱。
看着宣昭帝转身,凤破弩顿时遍体生寒。他握紧了双拳,寒声喝道,“不许走!”
宣昭帝顿了一下脚步,立刻就被人从背后死死抱住。那孩子压抑着哭腔,“你这什么意思?你难道就不该宠我吗?你爱我,你爱我的,我知道你爱着我。阮长空,我刚才是看错了,怎么可能看到你眼中的杀意?定是我看错了。对不对?对不对?”
宣昭帝闭目长叹,“奴儿你会害死我,也会害死你自己。”
凤破弩埋在他的身后闷声说道,“我不管。阮长空,你要是舍得杀我最要尽早,否则日后你定是杀不掉了。”
他要是真的舍得,怎么会让这根软肋生生长在了他最脆弱的地方?直至今日北齐二王子才让他明白这根软肋有多么的危险。然而如今,他已经除不掉了。这根软肋深入了骨血。不除,危险。除了,痛彻心肺。
宣昭帝涩然叹道,“奴儿,总有一天,你定会害死我。”
是的。他会害死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