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破弩微微一怔。
他接着道,“佛主道,所有相,皆虚妄。守得灵台清明,则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公子知,红尘苦,苦于入红尘。不入红尘,则心不为动,情不为动,苦楚不为动。公子既已入红尘,但求凡是看开,随缘则以。”
红尘苦,苦于入红尘。
凤破弩听的陡然一震,一时间心中种种情绪激的心潮起伏,汹涌澎湃,顿时呆愣住。宣昭帝见状走过来握住他的手,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慰,“听大师这些佛礼可让你心里舒坦些?好些了吧?现在可是想通了吗?”
凤破弩向他轻轻摇了摇头。他心中万千纠结,至亲之人疏离,至爱之人曾要杀他。爱人是仇人,仇人亦是爱人。他放不了心中怨恨,又舍不下万千情意。命运如此,着实让人哭笑不得。普藏的话虽然让他心生波澜,但并不是单单如此就能解了他的心结。
普藏见状却笑了起来,“陛下关心则乱。需知心病根治切莫急于一时。老纳见公子慧根深亦觉得有缘,这几日愿与公子细说佛礼,切磋指教。还望公子不弃。”
凤破弩没想到这个得道高僧会这么说,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红了脸。还未开口,身边宣昭帝已经微微颔首一礼,“那就有劳大师了。”
普藏温和的笑道,“陛下多礼了。”
凤破弩坐起身欠身一礼,“还望大师指导迷津。”欠身时似乎看到普藏身后的小沙尼正盯着他看的出神。
他暗自压下惊疑之色,平静的看过去。正好看见那小沙泥目中隐隐流露出激动之色,见他看过来却又立刻低下头去。一股古怪之情瞬间涌上心头,他不由的看向普藏大师。普藏已随宣昭帝步到一旁正在说着什么。见他看来又朝着他微微颔首,露出佛祖沾花一笑。
35
佛堂有字。
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
字苍松有力,行云流水中到是存在着一抹淡定和了悟。
桌上放着马灯,还燃着两根大烛,照的佛堂十分明亮。桌边放着笔墨纸砚。当普藏进来的时候,风破弩正伏在书案上临帖,见他进来,也不惊讶,继续低头临摹。却看那水云笺上映着一句“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
普藏含笑,拿过桌案上的另一张水云笺,洒洒几笔,“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
风破弩搁下笔,淡淡问道,“大师,是否真的已经超脱世外了?”
普藏温和道,“是是而非。世间事事反复,何来确定之说?”
风破弩目光如电,“大师可是我的旧识?亦或是我姑姑的旧识?”
普藏微微摇首,“老衲与长公主无缘,未曾得见。”
风破弩目露怀疑之色。
普藏含笑道,“老衲虽与长公主无缘,但与前凤惠王陛下有旧。”
风破弩心中顿时掀起狂涛,激动道,“大师,我哥哥他……”
普藏合掌道,“公子稍安勿躁。请听老衲细细说来。”
风破弩自觉失态,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红了脸,“自当洗耳恭听。”
普藏低沉道,“一年多前,灵山之劫,惠王并不知情。他被长公主设计迷昏,当一梦惊醒时已经躺在了前往西北的马车上。对于不告而别,他心存内疚,怒斥了长公主,埋怨她不应该弃你而走。当下发誓定要与你同往西北,决不放你孤身一人留在晋国。长公主数次规劝无效后,只得先行前往西北。老衲与惠王有旧,所以惠王就一直暂住在此,想寻机救你出来。但晋宫森严,他虽有心却苦于无法。半年前,听说公子大病不起,惠王更是忧心如焚,直到近日才听说宣昭帝会带你来此,心下这才大慰,想来这便是天赐良机。”
风破弩听的心头澎湃不已,原来,哥哥并没有舍弃他!他恨不得大笑三声,失态的擦了擦眼,“大师,那日的小沙泥是否就是我哥哥?”
普藏含笑,“正是。惠王思念难耐,老衲又略通易容术,所以就让惠王变装见见公子以慰相思之情。匆忙之间却让公子见笑了。”
风破弩擦擦眼,哽咽道,“哪里的话,还要多谢大师成全之情。”刚刚逼进去了眼泪,又难掩激动道,“大师,我可否再见见我哥哥?”
普藏颔首温言道,“这个自然。令兄也十分想念你。”说罢面带微笑,对门外微微扬声道,“惠王可听到公子心愿?请进来与公子会晤吧。”
凤破弩瞪大双眼望向门口,只见日前的那一沙尼徐徐步了进来。那沙尼面目平凡,泪眼盈眶,似乎激动地难以抑制,踉跄两步悲切的唤了一声,“凤凰儿!”
凤破弩怔怔的看着他,兀自出神,语声喃喃,“哥哥,是你吗?”
那沙尼顿时落下泪来,伸手一把撕开了人皮面具,露出一张消瘦清俊的面容。温和道,“是我,凤凰儿,是哥哥。”伸手一把抱住了他,语声无尽自责,“哥哥来迟了,让凤凰儿受罪了。”
“哥哥你真的没有走?”凤破弩喃喃道,“你没有丢下凤凰儿?”
“当然。”凤清磐抚摸上那少年因病而消瘦的脸庞,目中闪过脉脉温情,“凤凰儿还在这里,哥哥怎么能走?”
“哥哥!”那孩子欢叫一声,目中如云开见月,终于渐露笑意。
凤清磐仔细的打量着他,这一年半来那少年个头飞窜,如今已和他相差无几。再也不是那个幼小无力的垂髻孩童了。他微叹道,“凤凰儿,许久不见,你长大了。”
凤破弩眼神清亮,空明澄澈,“哥哥,凤凰儿总会长大的。我日日盼着的就是快点长大。长大了我就不怕任何人。你瞧,凤凰儿已经可以保护自己了。”说着比了比肩膀。
凤清磐含笑看着,眼神中满是亲和和怀念,“哥哥记得第一眼看到你时,粉嘟嘟软绵绵的。大约也就这么大。”说着伸手比了比,“姑姑叫我抱你的时候我简直手足无措,深怕摔着嗑着,那时叔叔还说…….”却突然顿住了,无法再讲下去。
凤破弩静静听着,没有接话。凤清磐眼神阴郁了一下,复又很快平复了,笑着接道,“没想到一转眼就这么大了。”
兄弟二人久未见面,如今都有很多很多话说。佛堂内,两人叙旧良久。就听凤破弩微微沉吟说道,“哥哥你还是快些回西北吧,那里有叔叔在。总归安全些。”
“那怎么行!我怎么能弃你而去?要去当然一起去。”凤清磐大声道。
“我不去。”微微低下头,声音低却坚定。
凤清磐瞠目大睁,“凤凰儿,你疯了吗?晋宫乃龙潭虎穴之地,宣昭帝亦是非常之人。你若留在如此险地,哥哥如何放心得下?”
语声幽幽传来,“哥哥你听我说。你没有舍弃凤凰儿,凤凰儿已经很高兴了。怎么能让你再身处如斯险地呢?你好不容易逃出升天,如今怎么能再冒险?哥哥是凤翼的皇帝,身负复国大任。叔叔盼了你多年,如今好不容易可以得偿所愿。哥哥不能为了凤凰儿弃这些种种于不顾,那样的话,凤凰儿会心生不安。”
凤清磐专注聆听着他的话,一字一字缓缓地问道,“凤凰儿你当真不和我走?”
“不。”凤破弩微有歉意,把心一横,别过头道,“对不起,哥哥。我不走。”
凤清磐抚额,闭目叹道,“凤凰儿,你可是为了宣昭帝?”
凤破弩怔然,各种情绪忽然如潮水一般向他淹来,心中顿时万念齐飞。呐呐良久,“我…我…”仍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证实了心中所虑,凤清磐顿觉疲倦之极,浑身脱力一般,“凤凰儿,你傻了吗?”
凤破弩的眼波犹如一泓秋水般的明亮,“哥哥,我喜欢他。对不起,我知道不应该。但我承认我确实喜欢上他了。”
凤清磐的手无力的垂下,幽幽叹道,“凤凰儿,宣昭帝是一个心怀大志的人,不会纠缠于这些小情小爱。再说古来帝王的爱能有多少维持的长久?得到帝王的爱的人又有哪个有好下场?”
凤破弩别过头,抿紧双唇默默不语,神色隐隐有一份倔意。
普藏从刚才一直沉默着,不予打扰这对久别重逢的兄弟叙旧。现在看着这种情况,他双掌一合,阿弥陀佛一声,看向凤破弩语气始终温和,不疾不徐,却极具穿透力,直指人心,“公子可知,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凤破弩听着,心中狂涛怒哮激起了阵阵漩涡,可转瞬间,狂涛顿止,漩涡尽息。他微微露出一丝幽静的笑容,望向普藏他的目中流露出深深情意,“长空爱我……我亦爱他……”
凤清磐气的身体微颤,陡然擒住他的双肩狠狠纠紧,“那你告诉我,你为何会病!会病到如此地步?”
凤破弩哑声。
瞪住他目中充血,恨恨说道,“因为你发现,他虽然爱你但绝不若你想得那么深,当他发现他对你的爱超出了他所能控制的地步,他就要毁了你,对吗?你发现他爱你绝不若你爱他那么坦然!你不忿,你伤心,因为你觉得他对不起你。因为你有太多理由恨他却爱上了他。而他明明欠你良多,对你却不如你爱他爱的那么深。你病了,因为你发现你恨,你怒,却仍然爱他。所以你就更恨了!这就是你的心结,你怎么也看不开的心结。”
凤清磐狠狠摇晃着他的身子,低吼道,“凤凰儿你傻不傻啊!你清醒一点吧!”
凤破弩任由他摇晃,却是低头不语。
普藏悠然叹息道,“人生自古有情痴。老纳知公子情根深种。却不知情爱乃一叶障目,让人无法看清事物的全貌。佛祖也道,一切因缘皆业障。一切因缘皆虚幻。公子若是留在晋宫心结必定越积越重,不如随你兄长去吧。”
“听到没?这是业障!是虚幻!”看着仍然不言不语的凤破弩,他嘶吼,“凤凰儿,你还要执迷不悟吗?你难不成想活活病死在晋宫里?”
凤破弩轻声道,“哥哥,我之前病了只是没想通。我不会总是病下去的。”
“那你现在想通了吗?”凤清磐立刻追问道。
凤破弩沉吟良久,缓缓吐了一口气,“我总会想通的。”
“你!”凤清磐抖着手指指着他,一时气得无法言语。
“哥,你别气了。”凤破弩握住那根手指,微喃道,“其实长空对我很好。”
“好?”凤清磐气笑了,“好的让你病的快疯了?”
“那是我自己没想通。”凤破弩微微皱眉,“而且他也说过再也不会那么对我了。”他深吸一口气,“哥哥,我不怪他了。”
“好,就算你不怪他,我们撇开这个不谈。”凤清磐凝视着凤破弩,问得直接伤人,“我们总有一天要复国,那时凤凰儿你想过没有你将如何自处?你难道要帮着他对付哥哥吗?”
凤破弩涩然道,“我绝不会伤害哥哥。”
“那他呢?如果哥哥要杀他,你也要拦着吗?”凤清磐幽幽道,“你别忘了,他与我凤氏有不共戴天之仇。”
凤破弩闻言抬起头,突然微微笑了,他的眼中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信念,“哥哥,你伤不了他,没人伤的了他,因为他是天下最强的男人!”
36
“好一句没人伤的了他!”突然传进一个人的佞笑,“磐儿啊,你这个好弟弟真对我们的宣昭帝太有信心了!”
佛堂内不知何时又多出了一个人。凤破弩一听到这个声音就顿觉头皮发麻,森森齿冷。他骇然回望,差一点惊叫失声,“怎么是你!”
“怎么不就是我?”来人一挑浓眉,一张如斧劈般的深刻面庞映着嘲讽的深深笑意,“凤破弩,灵山一别至今我们真是好久未见了。真真想煞我了!说来你真该谢谢我这个媒人,若不是我,你与阮长空怎么会在灵山互吐心意,一诉衷情?灵山风光好,你们到正好可以在那谱一曲英雄救美,患难真情的戏码。呵呵,说来我可真是促成了这桩,哈,孽缘的大媒人啊!”
凤破弩顿觉眼前一黑,一个踉跄差点一头栽倒,他低吼一声,“阮三,你竟然没死!”
阮三咧开嘴一口白牙渗人心脾,“凤破弩,你别不甘心,我命大着呢,天也不愿收!”
凤破弩猛地回身颤声问道,“哥哥,不要告诉我,难不成是你救了这妖人?”
凤清磐沉默不语。
凤破弩简直不敢相信,瞠目道,“哥哥,这个人心胸狭隘歹毒无比,你我在燕京因为他吃了多少苦头,我凤氏的女子给他虐死了无数,这些这些你都忘了吗?他根本不是人,是个魔鬼!哥,你竟然救了一个魔鬼?!”
凤清磐还未开口,阮三已经狞笑出声,“哈!凤破弩,我可是自己命大,与你哥哥毫不相关。”他猛的扯开衣襟,露出伤痕累累几近破碎的胸膛,“我从灵山坠下,本以为必死无疑,岂料天不收我!我大难不死。好不容易逃出阮长空的天罗地网,一路东行途经这里时再也支撑不住,昏倒在了寺外。哈!佛门中人,个个都以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于是,我也乐得在这里养伤,万万没有料到竟然会在这里碰到了老熟人!哈哈,佛祖说得绝妙,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呸!”凤破弩狠狠啐了一口,拔剑怒道,“谁会和你这妖人有缘!既然天不收你,只怪老天无眼。我便来收你,全当替天行道。阮三,今日我定要你死于我的剑下,以偿灵山之憾,以慰我凤家姐妹在天之灵,一雪当日燕京辱身之耻!”他情绪激荡失控,直震得手中长剑发出嗡嗡轻吟。向着阮三抖剑直刺而去。却不曾想片刻间一道身影挡在了阮三面前。
凤破弩大震,堪堪止住了这一剑,手中剑身激的直抖,嗡鸣声越震越响。他望着眼前的人,瞠目结舌,低喝道,“哥哥你在做什么?还不闪开,让我杀了这个畜牲!”
凤清磐挡在他的面前一动不动,稳得如一座山。他对向凤破弩凶狠的视线,坚定地摇了摇头,一个字一个字的缓缓道,“凤凰儿,你不能杀他。”
“为何!”凤破弩怒的几乎跳脚,口不择言道,“哥哥,你脑子坏了吗?竟然护着这个恶魔?”
凤清磐眼里闪过一丝阴郁,幽幽道,“你还不是护着宣昭帝?”
凤破弩闻言气急败坏,“那不一样!他怎么能与长空相比?这个人他恶毒,他残忍,他虐杀了我数个姐姐,欺辱过我,更把你折磨得生不如死!他简直是一个禽兽,简直死不足惜!”
凤清磐叹道,“凤凰儿,阮长空同样也冷酷,也无情。他亡了我们的国家,手中染上的凤氏的血绝不比阮三少,他曾封我为庸碌侯封你为智愚君,让我们凤氏受尽天下嘲笑,他同样欺辱过我们。可是你却要杀阮三,而不去杀他。凤凰儿,你不觉得阮长空比阮三更该杀吗?”
“那不一样,不一样!我,我......”他一跺脚,恼怒道,“反正阮三就是该死!”
“那是不一样,因为阮三不是阮长空,你恨阮三,而你爱阮长空。”凤清磐叹口气,“可是,凤凰儿,我不能让你杀了阮三。”
“为何?”凤破弩颤抖喝道,“我为何不能杀他?”
“因为我是阮沉璧!”阮三伸手推开了身前的挡着的人,直视凤破弩笑道,“你哥哥舍不得让你杀了我,因为我是阮沉璧,我是宣昭帝的亲弟弟,我是除了宣昭帝以外唯一一个有着阮皇室血统的正统皇子!”
“凤破弩,这世上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你哥哥选择了我,因为我们的目的都一样,我们的敌人也都一样,我们有着一种共识,那就是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朋友。他要复国,而如今阮长空的皇权固若金汤。想要风化他的皇权,我就是最好的同盟。因为只有我才能打败他,名正言顺的取代阮长空,继成晋国的皇位。”
凤破弩冷冷笑道,“天下只有一个阮长空。”
阮三一时哽住,咬牙切齿道,“你就这么相信阮长空不会输?”
凤破弩冷哼道,“至少不会输给你这个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