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又比昨日更爱你一些。”冯剑年说,抿罗幸福的笑着,听他叹息般的自语。
院子门,忽然被擂的如鼓般响动。
“谁人啊,这般粗鲁!”抿罗抱怨一下,眉眼流转间起身。
育儿已经将门打开了来。
一群官兵潮水般的涌了进来,瞬间,站满了小小的院子。
“请问是冯简冯教头么?”领头的人一身戎装。
“何事?”冯简看着这个自己并不熟悉的军官。
“冯将军阵前领兵,滥用职权,违反军纪,有蔑圣威。现已封查冯府,在下奉皇上之命,带大人狱中待审!”来人看着冯简,不卑不亢的宣布了来此的目的。
言毕,令牌已出,喝:“带走!”只听得“哐咣”一声,已是铐镣加身。
冯简恍然回首,抿罗尚呆立在院子里,而自己,已是被拖出了门外。
人头攒动中,那个人影小的让人觉得颤抖。
尘土在众人的脚步中被掀起,然后,在阳光中尘埃落定。
抿罗颓倒,喃喃:“你与我尚处了七十七天……”花颜怔然,竟难道,如此之天理不容么?到这时节,竟天降横祸?是为何,是为何啊?
“……虚飘飘柳絮飞……”音方起,凄然泪下。这一别,不是离去,竟是入狱。
心下一凛,哪里是伤心时节。
“育儿,备车!”声线竟冷的刚硬,起身,拍拍衣间泥土,他此番入狱,还不知是为何,也不知究竟是何结果,哪里有时间容得他去哭来?
却原来,抿罗那单薄身子,从来都是刚强得令人叹服。
朝野间相传,冯将军此番是皇上欲夺兵权。
朝野间相传,冯将军此番是文臣欲加之罪。
朝野间相传,冯将军此番是凶甚多吉甚少。
朝野间相传,冯将军此番被斩草定要除根。
抿罗那单薄人儿,在短短四天间,辗转拜求了京城各大小官邸;那一双单薄膝盖,跪叩了百余次。
得到的俱是拒绝中颇含侮辱的言辞:若是以往,看你这张娇颜却也是可以考虑的,但如今这趟混水,却是趟不得的,总不能为了红颜白骨竟要舍弃我这乌纱帽吧。
看那人人,也不见得就是清廉多少,寻常不荒淫的人,如今却一个个洁身圣人,比任何时候更加明白那一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以及“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又几日,虽来不及下旨,却已知冯将军之死是必然之事。
原也不当是如今这番翻墙倒,但朝中文武之争已是激化到白热。
此番冯将军之事,竟明明白白就是挑着素来与冯将军交好之人俱皆出征、出巡之时猝然发难。有言:枪打出头鸟。虽圣恩难测,却也难敌百口烁金。
于是,一日发难,冯府九族遭难。
清音园中显得有些愁云惨淡。抿罗已经有三天没有合眼了。
融千茴看着,心里一阵阵的酸。抿罗,算不算是被他当初的那个决定给害了?
抿罗算不算是被他给害了。
拢帘奔走于京城官宦之家,却也是一般杳然无消息。
抚缨静静的,在人后吐出一句:“其实我们漏了一个人!”
“抚缨,怎么说?”融千茴急急的问。
“别人定是不会帮,但有一人说不准会帮!”抚缨淡淡的,言。
“你说的是上次帮你将抿罗找回来的那人么?”融千茴希冀的问。
抚缨摇头:“我根本不知该如何寻他,我说的人,是上次逮了抿罗去的洪大人。”
“他?”融千茴问。
“我们求他是求不到的,但是,师父,披袖在他府上呢。”抚缨说。
抚缨去了洪府,带着那近乎渺茫的希望。
然后,披袖来了,那个命途多舛的孩子,一身书衫,却风华决然。带着那焦急,看在众人眼中时,竟仿佛不慎落入凡尘的嫡仙。而且,他带来的,当是好运吧。
披袖仆踏进清音园那久违的雎柳廊,抿罗“扑通”一声,就跪在了他的面前。
“我知道我今日开这道口是为难师弟你,但是,我已经没有办法了,想来想去,这官场中我能求得到的就只剩下洪大人能在皇上面前开一回口了,我不求他为冯家官保原职,我只求此事起来时,还能保冯家全家一干人完整性命,抿罗希望师弟你能看在我们能有这一段师兄弟缘分的份上,帮师兄这一次,抿罗愿花下半世每日颂经茹素为师弟你祈福。”抿罗原本一双大大的眼已经被泪水泡的红肿不堪,那憔悴的神情,看的披袖肝肠寸断,那个记忆中如花娇妍的孩子,怎么会怎么会如此凄惨?
他披袖何德何能??算起来,还当称抿罗一声兄。
而如今,那个在以前一直待他极好,却已经被他被他伤害过一次的人,戚戚然的跪在了他的面前,为了,是一份求不到,但是还要守护的爱情。
融千茴还在劝着,不知是不是不想让他为难。
披袖心中是痛的,只是为了一份爱情,人人都憔悴如斯。
他与洪宣,算是一时间走到尽头了,一个缘字,尽卡在父与子之间。
看他们,还可以为了爱情放肆的哭,他连哭的权利,也在洪宣的那个选择下从此失去了。就算是哭,流下的也不是情人的眼泪。
而披袖,现在又想哭了,他知道这种眼睛灼痛的感觉是因为感动,感动于那不知道该怎么说的爱情。婊子是不是无情他不知道,但是,“戏子无义”这句话是不适合“雎柳廊”的他们的。
看着抿罗的痛苦,是因为他还能希望一种幸福。
披袖,羡慕。披袖也痛苦。披袖说:“我回去说,若是洪宣他不答应,我以师兄你的这番长跪也要等他一声允!”
抿罗对着他,三拜而起,不为谢,只为他愿意应承的宽大。
披袖离开了。
然而隔日,传来的却是冯将军将被斩首,冯家男子刺配充军,女子卖身为奴的消息。
抿罗静静的,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算好,至少,他的冯简不会死。
披袖那里,去了就没有再来过。
抿罗终于在融千茴的怀里号啕大哭:“等得我知道他发配的地方,我便随他往那边厢去,让他在牢里,也是个照应。幸好,幸好不是满门抄斩,否则否则……”
融千茴能怎么说呢,事已至此,抿罗在京中却也实在是呆不住了,但是,让他离了这里往外走,能走多远?
抿罗于是开始等,等冯简究竟是往那处发配。
然而等来的,却是让他那久经摧残的神经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反应的消息。
圣旨下了,冯将军被削了封号,冯将军一家,如冯简等人,统一被取消了官职。冯家财产一律充公。仅此而已,再无其他。
抿罗知道时,只有一个想法,他要见冯简,他要见他,见他那已一月未见的牵挂。
抿罗去时,竟是很容易就进去了。
冯府,萧条着。却不知为何,白绫白幔。
见他的,是以前的冯将军,现在却只能称冯老爷的冯简的父亲,和他的母亲冯老夫人,以及冯家的长男冯敛。
厅门侧对着的,竟赫然是灵堂。
抿罗颤抖着,冷汗涔涔的冒出来,然后看清了灵堂上的字,最后嘘一口气:不是冯简,不是他。
眼泪崩溃一般的漫下来。
冯老夫人的声音便传来了:“那棺中,是禹筱的尸,你哭什么?”
抿罗一片茫然:哭了……
“夫人,你何苦……”冯将军远没有上次见的将朗了,声音里俱是苦涩。
“什么我何苦,如不是他,那好端端一个女子又如何会疯在那牢里?并伤了茹寻,最后撞墙自尽?”冯老夫人的声音一下子尖利的刺进耳里。
“母亲……”冯敛似乎也讶异于冯老夫人一下子的歇斯底里。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放你进来?”冯老夫人忽然从座上起身,一步一步往抿罗走近,忽然伸手:“我让你进来是为了要掐死你这小妖精!”
“……啊!”抿罗没有想到那端庄的夫人竟对他动了手。
“夫人!”
“母亲!”
冯老爷和冯敛大惊失色,慌忙冲上去拦住了冯老夫人的举动。
“来人,扶夫人回房休息!”冯老爷显得有些仓惶的大吼。
“你放手,我要杀了这小妖精,这害人的妖精!定是他,定是他害我冯府家道中落……”冯老夫人的声音愈来愈远。
抿罗颤颤然的,惶恐的跌在地上。
厅上静静的,抿罗的颤抖在那时愈发显得突兀。
“那棺中,是简儿的妻子禹筱。”冯老爷的声音沉稳的说,对抿罗道:“你且先起来,其实这事与你是无关的,只是那孩子太脆弱而已。”
“我知你来,是为了见简儿。”冯老爷叹口气:“你与他之间的事情我本不想问,他要见你,被他母亲拦了,如今你既来了,你见简儿之事我也不拦你,待禹筱之事完了,我们也要离开京城了。见了面了,道个别,你跟着敛儿进去吧。”
抿罗怔怔的,脑子里俱是一句:我们也要离开京城了……我们也要离开京城了……我们也要离开京城了……
静静的跟在冯敛的身后,抿罗忽然的问:“冯大公子,你们要离开京城?”
冯敛一怔,然后缓缓的点了头,语句间,竟满是与冯老爷一般的沉稳:“离了京城,回故乡柳州去,那一片绿水漓江。”
话音落,听前方一声怒吼:“给我把链子解开,怪我在牢里还没有关够么?链子铁索的……”
抿罗一惊:“你们……你们……”
“将他捆起来了,母亲吩咐的。”冯敛处惊不变的淡淡的说:“他与你之事,我不便谈。但弟妹之事他却实在是过分了些,结发之妻因牢狱之灾而亡,他不该满心满眼的就念着去看你。我捆的,因为他该。”
抿罗看眼前仿佛万事不惊的男人,与冯简真的是兄弟么。
两人拐了个弯,就是当初抿罗扭了脚时的那回廊了。
冯敛示意廊上的仆役开门。
抿罗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冯简面朝里被铁链锁在一张看起来颇为沉重的凳子上。
冯敛对抿罗说:“进去吧。”
“出去出去,不让我去见抿罗什么都不用给我多说。”冯简喊。
抿罗走进去,看着不陌生的房间,却觉得脚步沉重的几乎提不动。
见了他,说什么?问他是否还好还是说苦了你了?
似乎都不适合的,但是……但是……
“解了我的链子,我自然………………抿罗?”冯简的声音硬硬的卡在喉间,然后哽咽着唤了抿罗的名。
然后,两个人静静的望着,什么也不说。能说什么?什么言语表达的清这时的心情?
静静的,直到两人的眼泪同时滑出来,还是静静的。
冯简忽然号啕:“他们不让我去见你,他们不让我去见你,我觉得我死了也没有那么痛苦,抿罗抿罗,你知道吗?直到此时我见了你,我才相信我是终于活着从那牢里出来了。我不敢去禹筱的灵堂啊,我怕,我怕我其实早就是抹魂,棺盖掀开时,里面其实是我的尸体,抿罗抿罗…我若是死了,我若是死了,我也要死在你身边,我要你陪着我,陪着我……”
抿罗冲过去,狠狠的抱住冯简,鼻端却是浓浓的血腥味,愕然的掀开冯简的衣衫,身上,伤痕毕露。
抿罗哽咽:“你出来了,我现在也在你身边,你不会有事的……我保证你不会有事的……”泪水刷刷刷的淌出来,濡湿了冯简的衣衫。
房门口,冯敛淡淡的露出一抹笑。看来他是白当了这么多年的哥哥,现在才终于明白了这个大孩子般的弟弟当初一脸惶然的喊着要见抿罗的原因。
想来,如果不是妻子茹寻还在身边,他带着这满身的伤痕还能如此坚强的站在人前么?恐怕不能吧!
母亲啊,如果你能冷静的看见这一幕,你就不会要杀这个孩子了的。冯敛叹气,母亲,其实已经疯了,在母亲看见禹筱的尸体,爆出那一串笑时,那种狂乱已经很明显了,只是父亲不愿意相信而已。
深深的望一眼房间里的两人,撇开了抿罗,留下的恐怕也只是一个无用的冯简了。
“待二少爷平静了,将他的铁链打开吧!”冯敛淡淡的吩咐,然后离开了。
大厅上,冯老爷望着手中的茶杯发呆。
冯敛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父亲,三弟和小妹将母亲安慰好了,母亲喝了药睡下了。”
“嗯,那就好!”冯老爷低低的应。
“父亲怎么不问下二弟?”冯敛问。
“简儿他还好吧?”冯老爷叹息。
“二弟他……像个孩子似的哭了!”冯敛说完,淡淡的一笑,笑的苦滋酸味。
厅上便又安静了。
许久,抿罗的身影出现在厅门口。
冯敛惊了一下,看了眼父亲,得到默许之后,问:“我二弟呢?”
“他……睡着了!”抿罗怔了一下。
“也是该睡了,都两夜不曾合眼了。你进来吧,不要站在门口。”冯敛又说。
抿罗拘谨的走了进来,诺诺的,然后跪了下来。
头垂的低低的:“抿罗求冯老爷……求冯老爷……”
“你说吧!”冯老爷沉沉的说。
“求冯老爷……求冯老爷离开京城的时候,带抿罗跟着二少爷一起走!”抿罗低低的说。
“你与简儿俱是男儿,这事情我是不会答应的。”冯老爷简简单单的,便回绝了抿罗。
“但我与他……我与他……”
冯老爷将茶杯放上桌,起身离开了。
抿罗失望着,却又希冀般的看着冯老爷离开的身影。
冯敛叹口气:“我父亲不会允的,你且回去吧!”
“冯大公子……”
冯敛打断他:“这种事情我没有道理帮你说好话,我也终究还是希望二弟他娇妻顽子,怡然一生。”
冯敛说完,终于还是补上一句:“我会让二弟走之前去和你告别。”
抿罗咽苦,冯敛出去时,听见抿罗在厅上抽泣的声音。
抿罗跪在厅上,抽抽噎噎的哭。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冯府的仆役来请他离开。
抿罗哭着说:“我终究还是要跟他分开,呜呜……他哭的孩子似的,怎么让人放心让他走……”
那仆役被他哭的烦腻,不耐烦的道:“去柳州那宽的路又没有人拦你,犯得着在我们厅上哭成这样吗?我们老爷请你离开了。”
抿罗梨花带雨的脸忽的抬起来了,望着那仆役,怔怔的,然后,粲然一笑:“是了。”
一扫方才的阴霾,欢喜的说:“麻烦你帮我告诉你们二少爷,抿罗什么时候都会陪着他。”
那仆役被抿罗那花般的笑颜闹的傻傻的点头:“嗯嗯好好。”
抿罗再望一眼冯府的深处,微笑着,离开了。
他要去柳州,他要去柳州,冯老爷不同意他跟去柳州,他就跟在冯家的队伍后面自己去,走不去,爬也爬到柳州去,他要去柳州,他要和冯简在一起。
抿罗回清音园的时候,恰好碰上披袖来看他,抿罗小疯子似的抓着人就说:我要去柳州,我要去柳州。冯老爷不同意我跟去柳州,我就跟在冯家的队伍后面自己去,走不去,爬也爬到柳州去,我要去柳州,我要和冯简在一起。
披袖问:“你什么时候启程?”
“那要看冯家的人什么时候离开了,我会去等着他们离开,那么大的家庭,走的时候我总会知道的!”抿罗终于又回复了他那开朗的性子,然后,欢快的回家收拾东西去了。
育儿听说他要去柳州,于是要求跟去,抿罗怜爱的看着这个和自己一起相伴在这个院子里的孩子,说:“柳州一去,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日子,定是没有这里安稳的,我已经和师父说好了,他收你进清音园去帮忙,我不会不管你的。”
育儿说:“我要跟着抿罗哥啦,谁要去清音园啊,柳州就柳州,育儿不怕吃苦。”
抿罗苦笑,这育儿,原来也有这么倔强的时候?
揉揉他的头:“育儿,你要听抿罗哥的话啊!”
“我就是为了以后还可以听抿罗哥的话,所以这次怎么也不能听!”育儿倔强的说。
抿罗暗暗的想,我的柳州之行该不会断送在这小子的倔强里了吧。
但是,他自己他都快要顾不全了,真的没有办法带着育儿上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