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晨。沐晨沐晨沐晨——
一步一步,轩辕翊走向临碧亭,心中涌起淡淡的酸涩。沐晨题字的匾额还未挂上,他却已经无法握住那曾经执笔认真写下“临碧亭”三字的手。
缓缓走过长廊,轩辕翊只觉得胸腔中淡漠地痛着,那痛不急,却一点一点细碎地蚕食着他的心。
突然,亭中躺椅上的一样东西引起了轩辕翊的注意。他大步奔过去,见那是一个小小的白色襁褓,里面包裹着一个正在熟睡的婴儿。
轩辕翊颤抖着伸出手去,取过塞在婴儿胸前的一个小小纸包。展开,一块莹泽的白玉滚落进他的手心,纸上清秀的字迹写着两字:煜璟。翻转过来,背面是孩子的生辰。
轩辕翊看着那字,只看着那字,执着纸条的双手微微颤抖,他狂乱地抬眼望向临碧亭四周,冲到栏边,对着那一片竹林,终于大声呼喊出来:“沐晨!沐晨——!”
四下寂然,只有风吹过竹林簌簌的声音在回答他。
襁褓中的婴儿醒了,睁着黑亮的眼睛看着晶亮的泪水从轩辕翊眼中不断滚落,却“咯咯”地欢笑出声。轩辕翊轻轻抱起他,任泪水滴落在那稚嫩的小脸上,呜咽出声,破碎的声音中,只不断唤着那个刻骨铭心的名字。
山坡上,一人身着青衫,站在那碧色翠竹之间,身形瘦削,挺拔如竹。他面容温润,一双漆黑幽深的眸子静静望着临碧亭的方向。轻风拂过,竹林随风而动簌簌作响,那人衣袂飞扬,唇边淡淡绽开如若煦风般的微笑,带着一点点寂寥,蓦然转身离去,一袭青衫渐渐融入那一片碧海之中。
[全文完]
[番外]一生半缘
沧复两地交界之处,车马旅人往来的大路边,只有这一家小小的客栈建在山坡上。复州虽与沧州比邻,风景优美气候宜人,却只是个人口不足万人的小城,城中人家多以做手艺活儿糊口。所以路上往来人士多是小贩和生意人,小客栈的生意还算兴旺。
这日客栈中的店小二自早上开店便忙个不停,这时送走一批客人终于有了闲暇时间。他在门边凳上一坐,抬头望天,此时正是四月,春日气候宜人,山坡上草木早已重现生机,绿意盎然。正悠闲自得地吹着风,忽然听闻有马蹄声愈来愈近,店小二蹭地站起身来,见一男子骑着一匹枣红色骏马,缓缓行近。
小二迎上前,那男子已下了马。这店小二在这客栈中也算是阅人无数,却也从未见过这般相貌标致气质脱尘的人。那男子一身青衫,身形虽瘦削,却挺拔如竹,一举一动利落优雅,可见是有些功夫的。他面容温润俊秀,一双眸子幽深沉静,柔和的目光往这边望过来,微微一笑,那笑容温暖得如这四月天吹过的煦风,店小二立刻屏住呼吸,看得呆了。
那男子道:“小二,来一壶茶。”说着便在露天的茶座上落座。
小二这时方才回过神来:“好嘞,一壶茶。客官可是去复州?还有半日路程呐,客官不再要些点心小菜之类的?”
那男子望向复州的方向,脸上浮现出一丝复杂的神色。片刻,轻叹一声道:“好吧,再来一碟点心。”
“好嘞。”小二应道,准备去了。
那男子小心解下背上的包袱,原来那包袱是一个襁褓,里面是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正睁着黑亮的眼睛四处张望。这时被男子抱在手中,开心地“咯咯”笑出声来。
男子微笑望着怀中的婴儿,眼中满是爱怜的神色。忽而耳边闻得一声佛号,抬起头来,见一灰袍老僧站在一旁望着他,这僧人面貌慈祥目光和善,又宣了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贫僧可否与施主同桌而坐?”
四周虽都是空桌,但那男子却温和道:“大师请坐。”
那僧人在男子对面落座,眼含笑意,望着男子逗弄怀里的婴儿。
这时小二端了茶水和糕点来,男子道:“大师也请用一些吧。”又对小二道:“请再拿一个茶杯给这位大师。”
那僧人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多谢施主。贫僧法号净无。贫僧可否冒昧一问,施主尊姓大名?”
男子淡淡一笑:“在下殷沐晨。”
此时殷沐晨怀中婴儿的注意力也转到了那老僧人身上,安静地张大眼睛望着他。那僧人细细看着这孩子,手中轻轻拨过佛珠,慈爱一笑,道:“好乖巧的孩子。施主可是这孩子的父亲?”
殷沐晨看着孩子,唇边浮起温柔的微笑,答道:“是。”
净无闻言,拨过佛珠的手指顿了顿,不动声色地将目光转到殷沐晨脸上停顿片刻,神色渐渐严肃起来。过了片刻,他开口道:“贫僧看出,施主正为一事所困扰。”
殷沐晨讶然抬头望向净无。
净无微闭双目,手中缓缓拨过佛珠,道:“或许施主有清楚的方向,知道自己将要去何处,做何事。但是贫僧看出,施主还在犹豫彷徨,心中的疑惑无法开解。”
殷沐晨沉默片刻,道:“大师说得不错。可除此之外,我不知还有哪条路可走。”
净无道:“阿弥陀佛,天下之大,无处不可去。施主为一事所困,是以自觉无路可走。”
殷沐晨轻轻自嘲一笑——为情所困,可不正是无路可走。这情字,可是世间最无法逃开的枷锁啊——
净无见他神色,慢慢道:“阿弥陀佛。世间众生,情仇爱恨,只‘缘’一字。缘起缘灭如花败花开,是以人间常情天定命数。”
天定命数——殷沐晨目光茫然转向山坡上郁郁葱葱的树林,心中想的,却是那千里之外的竹林,那临碧亭边一片随风如波涛般起伏的碧海。那短短一年之中,自己与那人相遇相知相爱,却牵引出如此的是是非非,令他们最终渐渐远离,彼此看不清对方的身影。只有一半的缘,装不满这漫长的一生,他们注定无法相守到底。
净无微笑着看向殷沐晨怀中婴儿,道:“施主缘已尽,这个孩子的一生却刚刚开始。若贫僧没有看错,此子若得父姓,可得半生帝王之缘。”
殷沐晨心中一震,身子瞬间僵住。
净无笑道:“贫僧一番话,无意替施主决定什么。人之一生,总有当走的路,一切操之己手。”
说着,净无站起身来,低眉敛目,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神情明净慈悲,一身灰色僧袍不染凡尘,转身离去。只转瞬间,就消失在视野之外。
轻风轻轻拂过,殷沐晨呆坐在那里,过了半晌,才缓缓低下头,望着怀中婴儿那与自己相似的黑亮的眼眸,那其中一片清澈无忧无虑,不谙世事的纯然。
抬手轻抚他嫩嫩的小脸,轻叹一声,喃喃道:“璟儿……”
下定了决心,他站起身,在桌上留下一锭碎银,将孩子绑在胸前,翻身上马,一勒缰绳,调转马头,往敛苍的方向奔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