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琦直起身来,与秦澈对望一眼,两人俱是长叹一声。
一簇光芒在眼前跳跃着,模糊的景象逐渐清晰起来。
殷沐晨只茫然望着床前桌上那跳动的烛火,心中空白一片,什么也想不起,什么也感觉不到。直到听得有人叹息一声:“沐晨,你醒了。”殷沐晨这才将目光落到坐在床边的廖寒尘身上。
“你感觉怎样?”廖寒尘问道。
殷沐晨张了张口,发觉自己发不出声音。感到腹中隐隐地胀痛,一个激灵,他伸手抚上腹部——孩子还在。
廖寒尘又是叹了口气。这一天中的艰险他已经不愿再去回忆。他倾尽毕生医术好不容易将殷沐晨和他腹中孩子的两条命从鬼门关拉回来,如今他的身体已经濒临崩溃边缘,不知道还能不能撑到分娩之时。
见殷沐晨轻轻闭上眼又要昏睡过去,廖寒尘握住他的手捏了捏,道:“沐晨,我们要回沧州去。”
殷沐晨望着他,没有力气回答。只被他握住的手指轻微地动了动,便疲惫地合睫沉沉睡去。
36
半月之后,夏言带兵镇压了边境叛乱,夏永晟自裁身亡,齐骅就地正法。昊苍这一波小小的动荡结束,再次回归平静,一片繁荣盛世之景。
轩辕翊在紫曜殿外廊凭栏而立,这巍然宫城中,如今也是一样的平静,一如许多过去的安然岁月,只是惟独少了殷沐晨。他就这样从轩辕翊的生命中消失了踪迹,好似他从未出现过一般。每每午夜梦回,轩辕翊摸到身边冰凉的床榻,几乎以为过去近一年的相守都是大梦一场。
“皇上。”孙琦的声音在身后小心地唤道。
过了半晌,轩辕翊才慢慢道:“什么事?”
“奴才从祁岭,一路到泖源、沧州,都没有发现殷药师的踪迹。张贴出去的皇榜,回应的都只是普通大夫。”
许久未闻轩辕翊的回答,孙琦抬头,触目所及,只见一片清湛长空下,独轩辕翊一身玄色锦袍,负手而立,目光越过这一片皇城,望向遥遥远方。他的背影如此寂然寥落,殷沐晨的失踪,仿佛也带走了从前那个如阳光般耀眼飞扬的帝王,带走了他所有的幸福和热情。
孙琦心中不忍,道:“奴才再派人去查,一定为皇上找回殷药师。”
过了许久,轩辕翊才开口道:“不必了……”
孙琦讶然:“皇上,您日夜念着殷药师,为何……?”
轩辕翊慢慢道:“从最初朕就知道,沐晨虽然性子淡然温和,看似柔弱,却也是个有抱负的人。他舍了一切与朕入宫,又舍了一切为我们的孩子,朕对他已是亏欠良多。可是朕却只顾抓紧自己的幸福,忘了两人相爱,也应该给他他想要的东西。朕太自私了——朕成了他的枷锁——”
孙琦担忧道:“可是,殷药师现在正怀着小皇子,怎能就让他这样流落宫外?皇上——”
轩辕翊打断孙琦:“那日在临碧亭,朕与沐晨曾为了孩子的事争吵过。他不愿与孩子分离——那时也是朕的错,沐晨到底是孩子的生父。况且他的师兄曾对朕说,以沐晨的身体,分娩之日危险重重。可那日他为了救朕受了重伤,现在他怎么样了?孩子怎么样了?这些,朕一直不敢仔细去想,也害怕,如果你寻找的结果,是他有个万一——”
“不会的,皇上。”那日莫将军返回后禀报,别院中只留下打斗的痕迹,他们搜遍别院与竹林,都没有见到殷沐晨与廖寒尘的踪迹。马厩中少了廖寒尘的马车,所以孙琦一直坚信,殷沐晨一定还活着,如今寻不到他,也许是因为,他已经回了灵山。
沉默片刻,轩辕翊继续道:“如今,他想要什么,朕都依他。他若想离开朕,朕就不去找他。朕相信,如果他想回来,终有一天,他会出现在朕的面前。”
望着轩辕翊静默孤寂的背影,孙琦心中感慨万千。但他终只是轻叹一声,默默退下。
十一月已是深秋,沧州地域偏南,秋风吹过虽已生寒意,但不似敛苍那般寒风刺骨。
廖寒尘匆匆走过青石小径,抬头望了一望周遭的常绿树木,风一吹过,因缺少水分而变得干脆的细枝噼噼啪啪地折断,纷纷坠落满石阶。
小径的尽头是一座小小的宅院。廖寒尘径自推开木门走进去,走过鲜花青草衰败颓落的小院,进入屋中。
站在书房门边,他看着那人如往常一般半躺在窗边榻上眺望着远处的碧湖,宽大的青色外袍披在身上,袖子下露出细瘦白皙的手腕,纤长的手指中握着一卷书册,另一手轻轻揉抚着与那清瘦的身形不甚相配的圆隆的腹部。
看着这一派安宁祥和的气氛,廖寒尘手中不由握紧了那张纸,那人听得声音回过头来,对他淡淡一笑:“师兄。”
殷沐晨见廖寒尘只是望着他不说话,便问:“沄渊楼可是来消息了?”
廖寒尘的手指松了松,道:“来消息了。前些日子张榜说皇上重伤昏迷遍寻天下名医只不过是个幌子,他只是想要找你。”
殷沐晨的目光又转向窗外。
“沐晨,你还要回到他身边去?”
“怎么回去?”殷沐晨轻声道,“昊苍此次动荡,可以说都是因我而起。若我再回到他身边,又会发生什么事?”
廖寒尘沉默片刻,却说道:“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
殷沐晨淡淡一笑:“当初,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廖寒尘皱眉:“那你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殷沐晨轻轻摩挲着肚腹,道:“我想——”接下来的话却被一阵剧烈的急痛打断,他身子一晃,攥紧了腹侧的衣袍。
廖寒尘立即冲了过来扶住他:“沐晨,怎么了?”
“呃——”殷沐晨呻吟一声,感到腹中的疼痛没有像往常一样渐渐缓下去,却是愈演愈烈。
轩辕翊把住他的手腕,随即急道:“有不妥你怎么不说?发作多久了?”
殷沐晨艰难地道:“从今天早上起,就有些闷痛——”
廖寒尘小心将他抱起,转身走进卧房,把他轻轻放在床上。又仔细切了脉,起身道:“忍着点,时间还早,我去烧些热水。”
殷沐晨却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可……可是还不到日子……”
廖寒尘轻轻拍拍他的手,安慰道:“你放心,孩子很健康,此时出生不会有事的。”口上虽这么说,可是他心里清楚,殷沐晨身体接二连三遭受重创,能坚持到八月余已是不错,现在他身体虚弱,接下来的生产过程必定是困难重重。
37
殷沐晨觉得在自己这一生中,从没受过这种疼痛。腹部的紧缩伴着剧痛,一阵紧似一阵,仿佛要把他从内部撕碎一般。这种痛蔓延至全身,腰部好似要断掉一样。他却不敢辗转翻滚,怕伤了孩子,只紧紧抓住床沿绷紧身体,咬住嘴唇,强撑下去。
廖寒尘端着药碗走进卧房,见他脸色惨白,嘴唇咬得渗出血来,上前伸手探了探他的肚腹,又检查了他的下体,产门未开,羊水也未破。
一波阵痛过去,殷沐晨的身体骤然放松,跌回枕上,急促地喘息。
廖寒尘上前扶他起来,把药碗端到他嘴边,道:“这是催生药,把它喝了。你现在的情况,孩子越快出生越好。”
殷沐晨艰难地喝下药,廖寒尘刚放他平躺,又是一波阵痛袭来,他猛地蜷起身子,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廖寒尘按住他,此时却也做不了什么,只能等待药力生效。
疼痛渐渐变得更加强烈,持续的时间更长,几乎没有间断。殷沐晨觉得痛得胸腔中也抽紧起来,无法呼吸。
“唔——”骤然一阵猛烈剧痛,殷沐晨觉得一股热流冲出后庭,两腿间立刻湿了。
廖寒尘上前查看,见产门开了一半,羊水也已破了,可摸了摸胎位,因是早产,胎儿位置靠上,还未进入骨盆。
“再坚持一下,我让你用力时你再用力。”廖寒尘对殷沐晨道。殷沐晨虽然疼得厉害,神智却甚是清楚,艰难地点了点头。
如此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殷沐晨觉得此时的痛比起先前更加规律,好像世上除了这痛再没了其他,犹如千万把刀一点一点凌迟他的身体,痛进了骨髓里。他的忍耐终于到了尽头,心中恐惧起来,拽住身边正在给他擦汗的廖寒尘的衣袖,沙哑地道:“师……师兄……啊……”
廖寒尘又在他腹上探了探,架开他的双腿,道:“别怕,沐晨,用力!”
殷沐晨已不能仔细思考什么,只深深呼吸,依着廖寒尘的话,憋足了力气跟着阵痛的规律向下用力。胎儿渐渐进入骨盆,却停在那里不再向下。
廖寒尘此时额上也流下了冷汗。他对殷沐晨道:“再试一次,用力,沐晨,用力!”
殷沐晨再次微微挺起身子,向下用力。胎儿仍卡在骨盆处,他却骤然松劲,身子跌落下来,急促地喘息着,再凝不起力来。
廖寒尘见他已力竭,而他骨盆太窄,以他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诞下胎儿。再这样拖下去,大人孩子都要不保。狠一狠心,他俯身对殷沐晨道:“沐晨,我要帮你推腹,你要跟着用力,知道吗?”
此时汗水早已湿透了殷沐晨单薄的里衣和枕被,冷汗涔涔中,殷沐晨有些神智模糊,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双手用力握住床栏。
廖寒尘两手放在殷沐晨圆隆的腹部上,顺着胎儿的坠势向下推去。
“啊——!”
殷沐晨惨叫出声,剧痛之中根本忘了用力。廖寒尘对他说了些什么,可他已经听不见了。这种痛超越了之前所有的痛,他觉得心脏一阵急跳,痛一直未削减半分,心跳却是越来越慢越来越虚,突然呼吸一窒,他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廖寒尘正叫殷沐晨跟着用力,却见他嘴唇发紫,紧绷的身体突然松懈下来,人向后一仰便昏了过去,这才省及自己一直急着孩子娩不出来,却忘了殷沐晨心脉脆弱,硬是撑了这么久,根本就受不了推腹。上前一探,竟是没了鼻息,心中大骇,失声唤道:“沐晨!沐晨!”
千里之外,轩辕翊手中的茶盏骤然跌落,在曜石地面上摔了个粉碎。浅绿色的茶水划过一道弧线,溅在他玄色的龙绣锦袍上。
轩辕翊愣愣地望着脚下茶盏的残骸四下散落,白色的半透明碎片在灯光的映照下幽幽地闪着微光。孙琦上前来,轻声问道:“皇上,您怎么了?”
轩辕翊缓缓站起身,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也没有看到孙琦,只是带着那种茫然的神色一步一步走到窗边。御书房的窗外,巍巍皇城之上乌云翻卷如浩瀚烟海,轩辕翊两手猛然撑上窗棂,喃喃细语从唇边泄出:“沐晨……”
闪电划破阴云,一声霹雳,大雨倾盆而下。
廖寒尘在殷沐晨胸前几处穴位下了针,又撬开他的嘴,硬是给他灌进了几口参汤。过了片刻,殷沐晨长睫一闪,微微张开眼来。
廖寒尘长吁一口气,俯身轻问:“沐晨,听得到我说话吗?”
殷沐晨微微点了点头。呼吸困难,身上痛得他已经再没有力气挣扎用力,他心知再这样下去必定会胎死腹中,便虚弱地道:“师兄……再……再帮我……”
廖寒尘一惊,脱口道:“你不要命了!”
剧痛之中,殷沐晨猛然扯住廖寒尘的衣襟:“那你说该怎么办!快帮我,不、不然你就把我的肚子剖开,把孩子取出来!帮我——啊——”
廖寒尘见他痛得这个样子,咬牙道:“好,你放开手。你上辈子定是欠了轩辕翊的!”
殷沐晨听到那个名字却是凄然一笑。廖寒尘再次帮他推腹,他咬紧牙关,剧痛袭来,他只觉心口一窒,眼前忽明忽暗。他只凭着意志力强撑着保持心思清明,跟着用力。
廖寒尘的手微微发抖。胎儿仍是卡在那里,而他看见,鲜血已经汩汩地从殷沐晨的下身穴口不断涌出。
如此再用了几次力,殷沐晨已经到了极限。又一轮用力结束,他紧绷的身体颓然跌落回床上,恳求地望向廖寒尘,微弱地喘息着道:“师兄……如果……如果我……孩子……”
廖寒尘眼里噙着泪,转过脸去,用力打断他道:“别求我!如果你死了,我是不会救他的孩子的!你想要他出生,想要他长大,就自己努力!”
殷沐晨闻言,绝望地再次憋足了劲,双手撑住床沿微微抬起上半身,身子无法控制地颤抖着,用力向下推挤胎儿。
廖寒尘见鲜血汹涌而出,不由惊呼一声,却又隐约看到了胎儿的头顶出现在穴口,喜道:“再撑一下,快出来了!”
殷沐晨却又跌落回去,心脏虚跳,意识几要离体,又被他硬生生地拉了回来。他再次挺起身体,顺着廖寒尘的推势用力。身体仿佛快被撕裂成两半一样地痛,胎儿终于滑出了他的身体。
随着一声啼哭,殷沐晨跌回枕上。眼前渐渐模糊起来,廖寒尘欣喜的声音带着微弱的回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是个男孩,很健康。”
廖寒尘剪断脐带,迅速给殷沐晨下针止了血,清理了余下娩出的胎盘。
殷沐晨躺在那里,微微张着眼睛,静静望着廖寒尘利落地给孩子洗净身体,用干净的软布包了,抱到他面前来。
廖寒尘将殷沐晨扶起,让他靠在枕上,把孩子放到他怀中去。殷沐晨看着怀中安静沉睡的婴儿,手指轻轻抚过他嫩嫩的、皱巴巴的小脸,话语声轻得有如叹息:“不知他将来长得像谁……”
晨晖透窗而入,霎时间满室通亮。廖寒尘望向殷沐晨,见他苍白的脸庞沐浴在那早晨的清晖之中,许久未见的如若煦风般的温暖笑容,安静地刺痛了廖寒尘的眼。他低头看着那小小的婴儿,笑道:“这孩子这么乖,肯定像你多一些。”
廖寒尘话音未落,惊觉殷沐晨的手臂正慢慢垂了下去,慌忙稳住孩子,抬眼看向殷沐晨,却见他已然倒回床上,悄然阖上了眼。安逸沉静的脸庞上透出灰败的颜色,无声无息,死寂一片。
床边,亮了一夜的烛火终于燃尽,熄灭在那一滩渐渐冰冷凝固的烛泪之中。
38[完结]
转眼又是一年春。庭院中唯一那株桃树又开了花,远远望去仿佛一片淡粉色的朦朦云霞,满园都是桃花的馥郁馨香。庭前青草满阶,新生的绿意在微风中起伏如波,是一片未曾遭受过踩踏的纯然清新。
轩辕翊立在阶上许久,终是步入了那片青草之中。慢慢行至那桃树下,一两片花瓣随风飘落,附在他浅色的衣襟上。
轻轻拈起那脆弱的小小花瓣,轩辕翊突然回忆起,似乎是很久以前,在药香居的后园中,殷沐晨站在一丛翠绿的灌木旁边,手中轻捏着一朵白色花苞,浅笑煦然。只是那笑容此时再次浮现在眼前,方才发觉他眼中透着沉沉的倦,还有微的寂落和不甘。可彼时的自己,却只愿看到他眼中的深情,忽略了其他。
他果真没有再去寻找殷沐晨。沐晨虽然从他的生活中离开,可他所有的音容笑貌,举手投足,都深深印刻进他的心中,不曾有半分淡薄下去,反而经过时间的流逝而愈发鲜明。
殷沐晨已深深烙印进他的生命,终其一生,也再不能有第二人填充那残缺的另一半心。
再聚之时似已遥遥无期,可是他愿意用尽自己的余生去等待他回来。
风吹过,山坡上的竹林随风而动,如碧色波涛。临碧亭在那竹林边静静伫立,一如往昔岁月。这别院中,它看尽多少代帝王在这里不为人所知的真实一面,荒唐的深情的痛苦的,终究也渐渐消散,融入历史洪流。
这里也有他与沐晨的许多。他忘不了,沐晨站在这亭中,微风拂起他的发梢衣角,他的笑容明净清澈,他说,这竹林随风起伏如碧海,这亭子应名为临碧。从那时起,在轩辕翊眼中,这埋没了多少过去的无名的冰冷别院突然有了生命一般,一草一木都变得亲切异常。他只想在这里与他一起天荒地老,一起在这临碧亭中听着,那风吹过竹梢的阵阵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