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沐晨一惊。他当初不顾一切地要跟轩辕翊走,本就已无法向师父交待,现在又是这个样子,叫他还有什么颜面面对师父?
“不要——”他咬牙道,“我不能回去——”
廖寒尘按着他不断颤抖着的身子,急道:“你冷静点!那你说,你想去哪里?”
殷沐晨望着他,眼中满是绝望的恳求,道:“祁岭……我要回清风园……”
廖寒尘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祁岭的竹林是沐晨与轩辕翊相遇的地方,事到如今,他仍然没有放弃这段感情,他要回祁岭,就是要在那里等他。
“好,我们回去——”廖寒尘长叹口气,“他值不值得你这样对他?沐晨,你真傻——”
殷沐晨却对他凄然一笑,没有回答,身子随即瘫软下来,昏死过去。
30
“你这混账,还矢口否认?!”轩辕翊拍案喝道,看着御书桌前跪着的刘赫。
轩辕翊从神殿回来时,殷沐晨已离宫七日。从孙琦和秦澈、杨谦的口中得知他在自己离宫之后的遭遇,轩辕翊只觉得心仿佛被挖掉了一般,胸腔中空洞地疼,汩汩地流着血。夏永晟如今不知去向,刘赫又死不承认,轩辕翊气得发疯。
“皇上,”这时一旁的孙琦开口道,“据秦御医说,刘大人带走殷药师时,曾与在药香居看守的禁卫军起了争执。何不将那几个禁卫军传来,一问便知。”
轩辕翊见跪在地上的刘赫哆嗦起来,慢慢道:“刘赫,你究竟说是不说?你若是痛快说了,朕也许还会放你一条生路。不然——”
“我说!”刘赫叫道,“是夏永晟让我把殷药师带到刑部地牢,折磨殷药师的也是他,我是被他威胁指使的!”
轩辕翊冷冷地看着他,喝道:“来人!脱了他的官服,关入大牢听候发落!”
两个卫兵走进来,将哆嗦着的刘赫拖了出去,只听他在御书房外的长廊上一路叫着“皇上饶命”。
御书房中安静下来。轩辕翊看向一旁垂首默立的孙琦,问道:“你可知沐晨被他师兄带去了哪里?”
孙琦答:“回皇上,殷药师的师兄将殷药师带走之后就没有再与我们联络,奴才也派人去沄渊楼打探过,得知殷药师的师兄未再回过沄渊楼。”
轩辕翊慢慢站起身,走到窗边,茫然望着远方。从秦澈对沐晨伤势的描述中,他似乎能看到在那间废弃已久昏暗潮湿的牢房中,沐晨那惨白的面色和身上流下的鲜血。他的身子那么虚弱,还怀着他们的孩子,他是怎么挺过来的?他亲自去那牢房中看过,那漆黑的木架下还留着已经干涸发黑的斑斑血迹。沐晨的痛苦和绝望仿佛历历在目,轩辕翊捂住了眼睛,踉跄地后退着,嗓子里发出嘶哑的低吼声。
他一直要沐晨相信他,相信他可以保护他,如今他却这样地失信了,沐晨肯定已经对他痛恨至极,所以他离开,他隐藏自己的行踪,他也许再也不想再见到他了——
孙琦见到轩辕翊这个样子吓了一跳,忙扶住他,唤道:“皇上,皇上——”
“孙琦……你说,沐晨是不是很恨我?”轩辕翊抓住孙琦扶住自己的手臂,颤声问道。
轩辕翊此时茫然无措的样子脆弱得像个孩子,孙琦看了也心中不忍,安慰他道:“殷药师对皇上情深意重,怎会恨皇上?想必殷药师正在休养,一时忘了与皇上联系。奴才会差人去仔细寻找殷药师,皇上宽心——”
正在这时,兵部的公叔闲闯进御书房,见到眼前情景愣了一愣,但还是跪下道:“启禀皇上,齐骅将军的二十万铁骑部队已控制合州,现在合州封城,据探子报,齐将军正招兵买马,意图谋反!”
轩辕翊惊讶地望着公叔闲,过了片刻,他轻轻甩开孙琦,咬牙道:“夏永晟——”
廖寒尘将刚写好的书信在灵鹘的腿上绑牢,然后带着它走进院中,一抬手臂,那鸟儿振翅飞起,直冲云霄,顷刻之间就消失在视野之外。
廖寒尘回到屋内,走进殷沐晨的卧房中去。
殷沐晨本就有天生的旧疾,自怀子以来又没有好好休养,加之在牢中受了折磨,夏永晟那一掌让他几乎废了武功,身体濒临崩溃。前几日他好不容易保住他腹中胎儿,又特别研制了一种药膏敷在他身上各处的伤口上。这些时日他大多数时间都在昏睡着,清醒的时候也只是呆望着窗外不发一言,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殷沐晨不许廖寒尘将自己的情况告诉师父,可师父毕竟是养育他们长大的人,怎么能瞒着?廖寒尘还是给白云药师写了信,他心里清楚得很,师父一向疼爱殷沐晨,定不会怪他。
他俯身仔细看着殷沐晨。他正熟睡着,苍白的脸上神情寂静安逸,呼吸微弱平稳。廖寒尘轻轻叹息一声,给他仔细掖好被子,殷沐晨却醒转过来。
“沐晨,你感觉怎样了?”廖寒尘轻声问他,见他撑着身子要坐起来,便上前将他扶起,将软垫放在他的背后。
见他不答,廖寒尘又问道:“你饿不饿?想吃什么,我让陈伯去买。”
陈伯是个孤苦老人,他们不在清风园的日子,陈伯独自一人在这里看守,将宅院打理得井井有条。如今殷沐晨重病在身廖寒尘无暇他顾,陈伯便也经常到山下的小城中去,帮廖寒尘购买物品和药材。
殷沐晨轻道:“我不饿。不要麻烦陈伯。”
廖寒尘看了看他的肚子,道:“沐晨,你这样不行。”
殷沐晨轻轻摩挲着肚腹,不过短短十几天,孩子长大了许多。他有些暗自庆幸——虽然经历了这么多波折,好在孩子还是健康的。
“有些话我不得不说,”廖寒尘慢慢道,“沐晨,你虽有可以孕子的体质,可到底不同于女子。你的骨盆太窄,将来生产之日怕会相当艰难。”
殷沐晨淡淡一笑:“师兄,我也是师父的徒弟,这些我自是知道的。”
廖寒尘见他这云淡风清的样子不由急了,道:“你明知道危险,还留着这孩子?”
殷沐晨的目光投向窗外,慢慢道:“当初我确实想过落掉他,不过却不是为了这个缘故。从最初开始,我就知道以我的身体孕子危险重重。可你叫我如何能放弃他?他是靖之的骨肉,身上也流着我的血。”说着,感到小家伙在腹中轻轻地动着,手轻柔抚上,继续道:“他就在我的身体中,你叫我如何能忍心杀死他,将他生生从我腹中拔除呢?”
廖寒尘凝视了他片刻,又重重叹了口气。
殷沐晨又把目光落回他身上,道:“你问我为他值不值得。我也不知这一切究竟值是不值——只是我知道我从没有后悔,并且——”他自嘲一笑,“直至今日,我仍然相信他。如今,我只求孩子能平安降生,我们一家,能在一起……”
落日的金色晖光透过窗棂,笼罩在殷沐晨的身上。他神色安然双眸幽深,温润清澈和静逸安然的气息一如既往。只是廖寒尘知道,当初灵山上那个衣袂随风翻飞,微笑如煦风般温暖柔和的少年已经远去,不复再见。
31
上一次来到这别院时还是初春,冬雪初融,竹林中满目是欲滴的翠绿,散发着盎然生机。而如今再次回到这里已是深秋,竹林中染上了淡淡的枯萎颜色,风吹过便竹叶纷飞,萧索的簌簌声有如海涛,一波一波将人淹没。
轩辕翊走出临碧亭,沿着记忆中那条小径缓缓向山坡上的竹林间走去。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夏永晟与齐骅在合州作乱,朝上事务繁忙,令他无暇他顾。只在夜深人静时,他偶尔从紫曜殿的外廊上眺望着祁岭的方向,与殷沐晨初遇的情景就会浮现在心底。这时他才发觉,那所有的经过所有的细节,甚至是沐晨的一个微笑一个微小的手势和动作,他都不曾遗忘。他的手指上甚至还能感到第一次触到沐晨漆黑的长发时,那残留在指尖的微凉柔滑的触感。
他没有再让孙琦去寻找沐晨的下落,因为他总是隐约感觉,沐晨就在那祁岭上,在他们初遇的那一片竹林中等他。
而此时,他身在这竹林中,却不知清风园的确切位置。四周所有的只是竹,身在这里就好像失了时间和方向。他只凭着感觉在竹林间穿行,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才出现了一条清晰小路,直通到前面一座青色外墙的宅院大门前。
轩辕翊脚下不由加快了步伐,眼睛只看着这座熟悉的宅子,仿佛一移开目光它就会消失。他跌跌撞撞地奔了过去,到了那斑驳的木门前,他什么也没想,举起拳头用力地砸着门。
门内有人应道:“来了。”又说:“陈伯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
门开了,廖寒尘站在门内,见到门外的轩辕翊,不禁一愣,随即咬牙道:“怎么是你?”
轩辕翊根本不在乎他那有些怨恨的神色,直视着廖寒尘的眼睛问道:“沐晨在哪里?”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廖寒尘却将手臂往门上一支,挡住大门,道:“你把他害得这么惨,还有脸来见他?”
轩辕翊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慢慢道:“我知道我亏欠他。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再见他。可是,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他想不想再见到我,抑或他有多恨我,我都要他亲口对我说。”
廖寒尘打量着他,没有让开的意思。而这时轩辕翊的目光却落到他身后,完全被那个站在院中花篱边的人吸引去了。
那人站在那里定定地望着他,双眸依旧幽深沉静,其中闪烁着掩饰不住的欣喜;面庞依旧温润柔和,只是与他记忆中相比略显清瘦;气质依旧清逸脱尘,只是多了一分不易察觉的疲惫。他身着一身青衫,身形瘦削挺拔,腹部圆润的形状看得清楚,比起最后一次相见时隆起许多。
一时之间,天地间似乎只剩下那人在触手可及的前方对他默默凝望,轩辕翊对一切都不再在乎,推开面前的廖寒尘,冲进院中,奔到那人面前,将他一把拥入怀中。
殷沐晨只觉得心中有什么在不断翻涌,说不清道不明。他只与轩辕翊狠狠相拥,感到心中那翻涌着的东西汇成热流冲出眼眶,湿了轩辕翊的衣襟。恍惚中他只觉得轩辕翊不断地轻吻着他的眼睫和面颊,吻去他的泪水。他只听他在耳边轻声说:“对不起……沐晨……对不起……”
殷沐晨轻轻摇头。他不需要道歉,只要他来了,就足够了。
他们就这样紧紧相拥,几乎忘记一切。直到轩辕翊猛然惊醒,放开殷沐晨,抓住他的肩膀急问:“你的身子……你的伤怎样了?刚才我抱得那么紧,有没有伤了你?”
殷沐晨含笑摇头,轻道:“我没事。”说着执起轩辕翊的手放在自己隆起的肚腹上:“他也没事。”
轩辕翊感到他腹中胎儿在自己掌心下轻动,一时间百感交集,望着殷沐晨依旧如若煦风般的微笑,心中突然一阵刺痛,眼眶也是湿了,轻轻地再次将他拥进怀里。
“皇上……”
“不要叫我皇上。叫我靖之……”
殷沐晨愣住,轩辕翊捧住他的脸,慢慢倾身,温柔地覆上他的唇。
32
凌晨时分,太阳还未升起,天边只透出一丝微弱亮光。轩辕翊从不安的梦中醒来,睁着酸涩的眼睛,侧过头看着身旁沉睡着的殷沐晨。
为了殷沐晨的身体着想,他们已经搬回别院。这里比清风园大得多,景致也开阔,不似清风园四周只有竹林。而这次随轩辕翊出宫的只有孙琦,再加上陈伯,别院中没有外人。
虽然在别院这些时日的生活一直安稳平和,但轩辕翊总是夜不能寐,总觉得心中有什么沉沉地压着,不能安心。
窗外天色渐亮,轩辕翊静静看着身边的殷沐晨,原来只能看到他脸庞模糊的轮廓,现在黑暗渐渐退去,轩辕翊注意到他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紧蹙着眉。正想着他是不是做了噩梦,沐晨却轻声呻吟起来,不舒服地翻转身体。轩辕翊支起身,有些慌乱地轻唤道:“沐晨,你怎么了?你醒醒……”
殷沐晨张开眼,神情有些迷茫地望着他,过了片刻才有气无力地道:“没关系,是孩子在闹……”
听他这样说,轩辕翊稍稍放心。现在沐晨腹中胎儿已近八个月大,伸展拳脚时力道大得很,偶尔胎动不止,沐晨就会疼得直不起腰来。轩辕翊在被子里环住他,手抚上他浑圆的肚腹,感到孩子果然动得厉害,便温柔地来回揉抚着。胎儿仿佛感觉到了是父亲在抚摸自己,渐渐安静下来。
轩辕翊见殷沐晨静静把脸埋在自己胸前,以为他又已熟睡过去,可是他却一动,抬起头来,微弱的光线下,他的目光清澈明亮,定定地望着他。
“怎么不睡了?”轩辕翊轻声问,将他额前的发丝掠到耳后去。
殷沐晨望着他,慢慢开口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宫中发生了什么事?”
轩辕翊微微一愣。他原以为,以沐晨的性子,是永远都不会主动问什么的。
“为什么问这些?”轩辕翊问。
殷沐晨避开他的目光,轻道:“这一切毕竟是因我而起。而且,你事隔一月多才来到祁岭,想必局势是很严重了。”
“不必担心,宫中没什么大事。”轩辕翊安慰地道。
殷沐晨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问道:“宫中没什么大事,合州呢?”
轩辕翊一惊,没想到他一直在这祁岭上,却会知道合州动乱的事情。皱了皱眉,他道:“沐晨,你现在的身体不适合担心这种事情。别想那么多,好吗?”
殷沐晨凝视他片刻,微微蜷起身体,再次把脸埋进轩辕翊的胸前,轻叹道:“以前很多事情我不问,因为身在宫中,我多少清楚一些,也不想给你徒增烦恼。可是如今,我们的孩子就快出世了,如果我们回到宫中去,你让我怎么能再对一切都不闻不问?”
他的语气清淡,并没有责怪的成分,轩辕翊闻言却是一僵。因着夏永晟对殷沐晨动用私刑的事情,他心中着实怕了。虽然夏永晟谋反,但夏家人口口声声与夏永晟断绝关系,夏永晟的亲舅舅甚至还带兵镇压,夏家的影响一时无法从朝中消除。如果带沐晨回宫,谁敢保证不会再发生同样的事?就算他们明里不敢怎么样,可在暗里呢?他已不想再带沐晨入宫,可却又不知该如何安置他。轻抚着他隆起的肚腹,轩辕翊只得道:“天色还早,沐晨,再睡一会儿罢。”
片刻的寂静,轩辕翊听到殷沐晨幽幽长叹一声,然后用几不可闻的细微声音轻道:“在你心里,我究竟是什么人呢……”
轩辕翊不知他此言究竟是何意,只沉默着,轻轻揽住了他。
天色大亮,轩辕翊动作极轻地起身,怕惊扰了身边的殷沐晨。因为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左边手臂有些发麻。
给殷沐晨盖好被子,却见他微微侧了侧身,轻声道:“我也起了。”说着便要起身。
轩辕翊见他神色疲惫,按住他,发觉手下他身上的内衫有些潮湿,想是夜里那一折腾出了汗的缘故,便道:“你先躺着,我去叫人准备热水,你出了这么多汗,先洗个澡。”
轩辕翊出去吩咐了孙琦准备好热水,再回到卧房,怕殷沐晨着凉,用被子裹住他,就要把他抱起来。
殷沐晨轻轻推了推他道:“我自己能走。”
轩辕翊皱眉:“沐晨,你总是说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那你总该清楚现在自己的身体是什么情况吧。”
殷沐晨沉默,任轩辕翊把自己抱了起来。
轩辕翊抱着他走进浴室。殷沐晨虽然已经有近八个月的身孕,可抱在手上感觉也不见得重了多少。轩辕翊一阵心疼,轻轻叹了口气。
浴室中的大盆里已备好热水,轩辕翊试了试水温,帮殷沐晨宽了衣,小心扶着他进入水中。
经过廖寒尘的悉心治疗,殷沐晨背上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只留下淡淡的疤痕。轩辕翊用布巾沾了水轻轻拭过,虽然已经看到过很多次,心中还是不禁抽紧,隐隐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