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差一点就冤枉了殷沐晨,轩辕翊心中说不出的后怕。转向他,恼道:“沐晨,你为何不说?差点害了你自己!”
殷沐晨微微低头。事到如今,他决定将一切说出来,咬咬牙伏身一叩:“请容臣启奏。”
轩辕翊上前去扶他:“快起来说。”
殷沐晨却轻轻挣开了轩辕翊的手:“臣将要启奏之言实属大逆不道,请让臣跪着说话。适才皇后情况危急,臣为皇后诊脉,胎儿已无力保全。只是,臣诊出皇后有孕仅五月有余,并非先前御医所诊断的六个月。”
书房内鸦雀无声。过了半晌,轩辕翊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你确定?”他沉声问道。
“臣确定。”殷沐晨答。“臣还有一事要奏。据淑妃娘娘所说,当年敬妃之死与淑妃被落毒之事均与皇后有关。”
轩辕翊定定地望着殷沐晨。见他沉默垂首不再开口,缓缓道:“在朕查明此事之前,你留在药香居禁足,朕会令人看守。”看了一眼秦澈:“你好好照看着殷药师。”说罢拂袖离去,孙琦担心地看了殷沐晨一眼,跟在他身后离开。
杨谦叹了口气,走到仍跪在那里面色死灰的殷沐晨身前,关心地问:“殷药师,你没事吧?”
“没事。”殷沐晨轻声回答,吃力地想要站起身来,秦澈忙上前扶他。
杨谦也不好再停留在这里,见他答没事,便一拱手道:“那杨某就告辞了,殷药师保重。”说罢大步走出书房。
秦澈好不容易将殷沐晨从地上扶起,见他迟迟弯着腰不直起身来,以为是腿跪得麻了,便道:“殷药师,我扶你去榻上躺一下吧。”说着,却见他闭着眼睛咬紧嘴唇,面色惨白毫无血色,大颗的汗珠从额头上渗了出来,骇然道:“殷药师,你怎么了?”
殷沐晨紧捂着腹部,危险的绞痛愈演愈烈,他拉住秦澈的衣袖勉强站直,颤声道:“带……带我回药香居……”
24
药香居卧房中,秦澈将殷沐晨放在床榻上,把住他的手腕,被那脉象吓了一跳,心中慌了起来。殷沐晨此时已经几近昏迷,听到秦澈唤他的声音,勉力张开眼望了一望,看了秦澈的神色,心中明白了几分,强撑着道:“秦兄,请……请行针。”
“什么?!”秦澈吓了一跳,上次殷沐晨动了胎气时,就是用药他也轻易不敢,何况是下针。他慌道:“殷药师,这……我不知怎么下啊!”
殷沐晨颤抖着半撑起上身,痛得说不出话来,只将手指从自己胸腹间的几处穴位一一轻点过去。秦澈立即了然,扶他躺下,取出随身带着的银针,解开他胸前的衣物。
殷沐晨死死抓紧床沿以稳住不断颤抖的身体,此时秦澈反倒冷静了下来,确认过穴位的准确位置,手中的银针一一稳稳落下。
疼痛渐渐不再那么剧烈,殷沐晨整个人如同刚从水中捞出来一般地瘫在床上,轻道:“请起针。”
秦澈收起银针,眼见他情况有所好转,腾地站起,道:“我去找皇上。”说着就要离开。
殷沐晨一把扯住他的衣袖,秦澈一惊,不知他哪来的那么大力气,忙按着他道“殷药师,你躺好了!”
“别去……不要告诉皇上……”殷沐晨无力地说道。
秦澈知道,此时皇上为了皇后的事定然正心思烦乱着手调查,可殷沐晨这般状况,不告诉他怎么行?
见秦澈神色,殷沐晨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便干脆地道:“我不想见到他。”
秦澈立刻泄了气,道:“那我到御医院去准备汤药。”
殷沐晨慢慢松了手,躺回床上,疲惫不堪地闭上眼睛。
秦澈仔细地给他盖好被子,轻叹一口气,转身走出卧房。
不想在药香居门外,几个皇城内的禁卫军拦住了他,为首的那人道:“皇上有令,任何人不得出入药香居。”
秦澈微微一愣,却在此时一扫平日有些软弱的性格,狠狠瞪着那军士道:“现在殷药师肚子里的小皇子都快保不住了,你还拦着我到御医院去?”
那军士沉默片刻,终于让开了路。
听了淑妃的证言,轩辕翊攥紧了拳头。
淑妃本想为换得平静生活而将此事永埋心底,可如今出了这等事情,她已不能再隐瞒了。抬头望着面色冷凝地注视着窗外的轩辕翊,她轻声道:“皇上,是婉苓坚持不要殷药师将此事告诉皇上,请不要责怪殷药师。”
轩辕翊的目光落回她身上,道:“朕不怪他。也不怪你。只是,以后再也不要有什么隐瞒。”
淑妃点点头,道:“婉苓明白。殷药师怎样了?”
轩辕翊道:“此事调查清楚之前,朕让他在药香居中禁足,是为了保证他的安全。”说罢,再看了淑妃一眼,转身离开。
夏雨莲对一切供认不讳。孩子的确不是轩辕翊的,在轩辕翊微服出宫期间,她和一个男子有私情,只是不肯说出那男子是谁。本想将这孩子说成是轩辕翊的,就此隐瞒了过去,保住自己的地位,哪知轩辕翊竟要封殷沐晨为妃。夏淳得知此事后,道若将这孩子生下来,早晚有被发现的一天,不如将胎儿堕掉,顺便陷害殷沐晨,一举两得。夏雨莲纵使万般不愿,可为了自己的地位,只能听从。
紫曜殿的外廊上,轩辕翊停住脚步,目光掠过那一片巍巍宫城,投向遥远天际。他一字一字慢慢地道:“孙琦,下诏废后。”
“是。”孙琦应道,却见轩辕翊仍然静立不动,沉默片刻,又张开口,决绝地道:“还有,废太子!”
一夕之间,昊苍宫廷巨变。皇上下诏书废后,皇后赐死。废太子,封为安王,赐西北一个偏远的小城为属地,遣出宫中。因朝臣劝言免了皇后一家诛族之罪,夏淳贬官,杨谦拜相。
夏雨莲望着面前的白绫,脸上渐渐绽开笑容。她站起身,环视着这居住了八年的德馨宫。自己的一生,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这里度过,三分之一的时间里,一半的时间她想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另一半的时间,她想抓住权力。而如今两手空空,她就要被这金碧辉煌的宫殿永远埋葬。究竟是谁的悲哀,谁的对错?
笑声愈来愈大,最后几近疯狂。她扯过那白绫,让它轻盈地划过半空,落在雕梁之上。
孙琦轻轻作了个手势,和所有宫人一起退到门外。掩上门,孙琦轻叹了口气。
夏雨莲到最后也没说出那个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
这巍然宫城下,多少悲剧多少血泪,但只寂寞两字逃不开,但只情之一字甩不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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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澈端着汤药回到药香居时,殷沐晨不在卧房内。秦澈转身走进书房,果然见他正斜靠在窗边榻上,手中随意翻着一本书。
“殷药师!”秦澈急得跺脚,“你怎么又下床来了?”
殷沐晨淡淡一笑:“秦兄不必这样紧张,我身体已无大碍了。”说着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他的情况也只是这两日才有所好转,可他自己既然认为已经无碍,秦澈又能反驳什么?这几日药香居仿佛已经与世隔绝,轩辕翊没有来过,也不见孙琦来询问一下情况或是带来什么消息。秦澈在御医院中听说了宫中发生的事情,念着殷沐晨身体状况不佳,只是轻描淡写地对他提起一些。而今天,看着殷沐晨悠闲地翻着书的样子,再也忍不住,开口道:“殷药师,皇上今日出宫,去了神殿。”
殷沐晨闻言抬头望着他,有些疑惑地问:“为什么?今日不是什么祭祀节日啊。”
秦澈道:“夏皇后昨日被赐死,按照宫中规矩,皇上要到神殿去,从皇族宗祠中去除皇后的名籍。”
殷沐晨呆望他片刻,又低下头,愣愣地看着手中那册书翻开的书页。
秦澈知他纵使知道皇后罪不可恕,也一时无法接受皇后是因他自己而死。便劝道:“殷药师,这也是皇后咎由自取,早晚都是这个结果。只是如今既然都已真相大白,皇上怎还将你软禁在这里?”
殷沐晨慢慢道:“比起宫中,我倒是宁愿留在这里。”
可这是软禁啊!秦澈大口叹气。在宫中至少还有人照料着,可在这里只有自己可以出入,他虽然没什么怨言,可殷沐晨总觉麻烦了他,凡事亲为,于静养也是不利。
殷沐晨知他在想什么,宽慰道:“皇上这么做,自是有理由的。”
他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吵闹的声音。秦澈奇怪地与他对视一眼,便出去查看究竟。
门外,一个着官服的人身后跟着几个士兵,正和门外把守的禁卫军争执。
“刘大人,皇上有命任何人不得出入药香居,除了看到皇上的手谕,在下是不能让你把人带走的。”
刑部尚书刘赫抖开一卷卷帛,道:“看到了,这是刑部的公文,我们是奉了皇命调查此事。殷药师与毒害淑妃之事有所牵扯,我要把他带回去询问。只是询问,之后我会立刻把人送回来。”
秦澈一听此言,立刻急了:“殷药师怎么可能与毒害淑妃有关?那是皇后干的!皇上没告诉你们吗?我看你们根本是要陷害殷药师!”
刘赫看着秦澈冷笑一声:“我们查到淑妃所中的毒药名为沉鸠,此毒只有一个地方能制,就是沄渊楼。而殷药师的师兄是沄渊楼的人,我们怎么会是陷害?”
秦澈道:“你们听了淑妃娘娘的证词没有?不要血口喷人!”
那禁卫军挡住秦澈,道:“要询问也等皇上回来再说,我们只负责看守,请大人不要再为难在下了。”
刘赫已经不耐烦了,道:“刑部要务你个一禁卫军也敢拦着?”说罢一挥手,领着身后的士兵就要闯入。
虽然那几个禁卫军极力想拦住他们,但对方似乎不拿到人誓不罢休,在这皇城之中,他们难道还能与自己人开了杀戒不成?于是便硬生生地让刘赫带人闯了进去。
秦澈跟着他们一路急跑,本想事先警告一下,却见殷沐晨正静立在前厅中,冷冷地看着这一群人闯了进来,两个士兵上前就要拿他。
殷沐晨静静举起右手,动作优雅从容不迫。虽然这个手势如此简单不含丝毫威胁的成分,那两个士兵却被他隐含的气势所慑,不由后退了两步。
秦澈也从未见过他这样的一面,愣住了。
刘赫干笑两声,道:“殷药师……”
“我跟你们走。”殷沐晨干脆地说,淡淡看了一眼秦澈,举步越过刘赫身边向门外走去,刘赫挥了挥手,带人跟在他身后,出了药香居。
秦澈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殷沐晨刚才的眼神是告诉他不要担心,可刑部这种地方,若是认定了谁有罪,哪个不是脱了一层皮才给放了出来?可是皇上不在宫中,他又能去找谁求助呢?
殷沐晨跟着刘赫,在几名士兵的监视下走向刑部。然而刑部大门紧闭,刘赫直接绕过,沿着外墙走向刑部后方,进入墙角处一个小小的后门,拾级而下。
看着这昏暗的光线和潮湿冰冷的台阶,殷沐晨明白,说他牵涉进淑妃被下毒一案,提到沄渊楼和他的师兄,都是陷阱都是借口。这不是一场公正的询问,他们直接将他带进了刑部的大牢。
经过一间一间空无一物的石室,最终走进了这牢房最深处的一间极为宽敞的囚室中。囚室地面正中竖立着一个长方形的高高木架,上面缠着铁链,木头已被长年溅在上面的血液染成黑色。墙边的桌子上,摆着各种锈迹斑斑、颜色暗黑的刑具。
“殷药师,在下久候了。”囚室一角的阴影中走出一个人来,道:“殷药师想必不认识我吧。在下夏永晟,正是刚被赐死的夏皇后的大哥。”
殷沐晨的表情似乎不为所动。夏永晟冷笑一声:“我原来倒还看轻了殷药师。”目光从他的脸上游移到他的腹部,语气冷厉如寒冰:“把他绑起来!”
26
殷沐晨两手的手腕被铁链拴住拉高,绑在那木架上。他站在木架之下,身形挺得笔直,只冷冷望着面前的夏永晟,不发一言。
刘赫对夏永晟拱拱手道:“刘某告辞了。还望夏大人谨慎行事。”
夏永晟道:“放心,夏某不会把刘大人牵扯进来的。”
刘赫瞥了一眼殷沐晨。看夏永晟这个架势,他心里清楚,殷药师今次就算不死也要丢了半条命去。如今虽然皇后已死夏淳贬官,但夏家在朝上的势力仍是不容小觑,所以夏永晟让他带人将 殷沐晨押来,他只能帮忙。夏永晟说皇上不会知道有他参与其中,他也只能当他真是在说实话,若真出了什么事,他打算将一切推倒夏永晟头上,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刘赫带人离开后,夏永晟踱到桌边,随手从上面拿起一根长鞭,似乎漫不经心地看了看,又拿着它走回殷沐晨面前。
夏永晟开口道:“殷药师,我们直话直说吧。我的妹妹死了,父亲又被贬官,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今日请你来,是希望你在皇上回宫之前修书一封,请皇上将安王召回宫中,恢复太子之位。然后请你离开敛苍,你和你的孩子从此不要再出现在皇上面前。”
见殷沐晨继续沉默着,夏永晟又笑道:“殷药师,别太贪得无厌了。你得了皇上这么多恩宠,也应该知足了。你还是乖乖照我说的办,也免了许多皮肉之苦。”
殷沐晨闭上眼睛,嘴唇微启,吐出一个字来:“不。”
这是他自进了这大牢以后说出的第一个字,声音不大,但语气却坚定卓绝,掷地有声。
夏永晟愣了一愣,似乎没料到他会拒绝得这么干脆。晃了晃手中的长鞭,他冷笑道:“既然殷药师拒绝我的一片好意,那我只好用别的方法达到目的了。”
殷沐晨咬紧牙关。好在他自小习武,此时尚能调动真气护住腹中胎儿。只要能保住孩子,别的,他都顾不得了。
鞭子毫无预兆地重重落在他的背上,从左肩至右侧的腰部,皮肉被撕裂开又深又长的伤口,鲜血立刻从扯破的衣物下渗了出来。
殷沐晨的身体猛然向前一倾,但他扯住绑住自己的铁链,又站直了。短暂的麻木过后,背部传来火烧一般的剧痛,腹中的胎儿似乎感到了危险,也开始躁动起来。
夏永晟见他很快又站得笔直,虽然脸色惨白冷汗横流,但神色却平静淡然得如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好像向平静的湖水中投了一颗石子,却泛不起丝毫涟漪。
夏永晟冷哼一声,再次挥动长鞭,狠狠地抽了下去。
秦澈来到杨谦府上,杨夫人却道杨谦出去办事,不知他去了哪里。皇上不在宫中,按理这个时候杨谦也不可能进宫议事,但秦澈再想不到谁还能帮得上忙,只好又调头回宫去碰碰运气。
秦澈抱着殷沐晨可能已经被放回的侥幸心理到药香居看了一看,但药香居中空无一人。他慌忙向紫曜殿跑去,谁知,半路上竟看到孙琦迎面走来。
“孙总管!”秦澈奔了过去,一把拽住了孙琦。
原来这次轩辕翊出宫并未让孙琦随行,就是为了留他在宫中照看殷沐晨。这时孙琦刚处理了宫中一些事务正想到药香居看看,不想见秦澈一脸慌张地跑来的样子,心中一惊,急问道:“可是殷药师出了什么事?”
“殷药师被刑部刘大人带走了!”秦澈道,“刘大人说,殷药师牵扯进给淑妃娘娘下毒的案子里去了。”
听过秦澈的描述,孙琦暗中咒骂一句。他们既然能带人闯进药香居把殷沐晨带走,定是已经不顾一切了。而殷沐晨如今的身体,哪里还禁得住如此折腾?想到此,孙琦不禁急出一身冷汗。
“我们去拜托杨大人和刑部交涉,把人放出来吧。”秦澈道。
孙琦看了他一眼。“来不及了,”他说,“杨大人不在宫中。殷药师在他们手上多一刻,就多一分危险。我们现在就去刑部要人。”
囚室中昏暗的灯光下,殷沐晨微微垂着头,几缕发丝垂落在脸颊旁边,看不真切表情。他的背上挨了夏永晟二十几鞭,此时早已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但他始终都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也丝毫没有显露出软弱妥协的表情,只闭着眼睛咬住嘴唇,默默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