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翊望着池中的金鱼,心中想着殷沐晨站在这池边时,那如若晨风般清淡煦暖的笑容和眼中的爱怜神色,正出神间,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唤:“皇上。”将他惊醒。
夏雨莲站在离他不远处的小径上,身后跟着两个宫女。阳光照射着湖面泛起的粼粼波光映在她藕色的衣裙上,夺目的艳丽。
“雨莲。”轩辕翊淡淡道。
夏雨莲示意两个宫女留在原地,慢慢走到轩辕翊面前。轩辕翊望望她比殷沐晨略大一些的腹部,道:“快六个月了吧。”
你每日只待在他身边,还关心过我么。夏雨莲想着,虽心中气愤难平,但也不敢表露出来,只微笑道:“是,马上就要满六个月了。殷药师可好?”
轩辕翊没想到她会提到殷沐晨,不冷不热地道:“好。”
夏雨莲望着他,轻叹口气:“皇上,如今臣妾对殷药师的看法早已改观,也很高兴他能为皇上生育子女。”
轩辕翊闻言望向她,见她一脸诚恳的神色,又叹气道:“只是殷药师怕是对臣妾成见颇深。”
轩辕翊皱眉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臣妾刚才听孙总管说,臣妾特意为殷药师准备的滋补药品,被他打翻了。看来殷药师是害怕臣妾会害他呢。”
“你乱说什么?那是失手打翻的。”轩辕翊有些烦躁地道,“你说对他的看法已经改观,最好拿出些诚意来给朕看。”说罢拂袖离开。
轻风拂过,池边的垂柳枝随风飞扬。轩辕翊大步走去,只听身后夏雨莲的声音轻道:“有心抑或无意,也只有殷药师自己知道了。”
殷沐晨走进御医院书房时,见秦澈正愁眉苦脸地坐在桌边翻查医书,许多原本堆积在库中的积满灰尘的抄本也被他搬了出来,搞得桌上狼藉一片。
“秦兄这是遇到了什么难题?”殷沐晨微笑着问道。
“殷药师!”秦澈猛地从桌边跳了起来,歉疚道:“劳烦殷药师特地来御医院一趟真是过意不去,但是这个病例我实在不知如何诊治。”
殷沐晨奇道:“什么病例?”
原来,两天前秦澈被召到六部大臣杨谦府上,为杨家小姐看诊。杨小姐自半个月前开始就高烧不退昏睡不醒,还时常胡言乱语,伴随着严重的痉挛。看了许多大夫也医治不好,杨夫人还道是中了邪,差点去请了道士来作法。杨谦不信鬼神,便将秦澈请来,但秦澈看过诊后也不明所以。因这病终究太过怪异,为免成为外人闲谈的谈资,杨夫人坚持不要御医院会诊,也不让秦澈告诉别人。而人命关天不能再拖,秦澈只好向殷沐晨求助。
听了秦澈的描述,殷沐晨想起师父给他讲起的一些病症来。但是因他也没诊过这样的病人,必须要亲自看诊才能确定。于是便对秦澈道:“劳烦秦兄请人备车,我去一趟杨府,亲自为杨小姐看诊。”
秦澈一惊:“这可使不得!你现在这身体……若是给皇上知道了……”
殷沐晨淡淡一笑:“此病例还是要亲自看诊才能确定,皇上那里,瞒着不就是了。秦兄可要跟我一同前去?”
说得倒是轻松啊!秦澈暗想,皇上是不能对你怎么样,可我呢。但是终究求知心理战胜一切,他答应道:“好,我陪殷药师一同去。”便出去找人备车了。
21
到了杨府,秦澈小心地将殷沐晨扶下马车。杨谦接到宫人传报早就候在门口,此时见秦澈带了殷沐晨来,吃了一惊。
殷沐晨见到杨谦也是微微吃了一惊。杨谦虽身着便服,但那线条坚毅的脸和目光锐利的眼睛让他立刻认出,他就是自己第一次到御书房时,目不转睛地审视着他的那位二品官员,也是那日在御书房中,唯一为同意封他为妃之事与夏淳争论的大臣。
杨谦在此之前从未与殷沐晨正面相处过,那日为他而与夏淳争论是因为在当初殷沐晨入宫领封和那日御书房外一见时,见他气质出尘举止优雅,性情平和不卑不亢,知他不是那些大臣口中形容得那么不堪。泖源疫病之危时,殷沐晨持折上奏与夏淳据理力争,更是让杨谦肯定了自己的看法。加之他读过白云药师的《云游手记》,觉得殷沐晨腹中此子血脉甚是珍贵,于是便极力支持皇上封他为妃。此时见殷沐晨亲自出宫来了自己府上,想着女儿或许有救了,心中有些激动,拱手一揖道:“劳烦殷药师了。”说着,不由瞥了一眼殷沐晨的腹部。
殷沐晨虽然有孕近五个月,但他本来身材清瘦,有宽大外袍掩着还不甚明显。只是在杨谦这有心的一瞥下,还是看得分明。殷沐晨不由有些窘迫,但还是礼貌一笑,拱手道:“杨大人言过,救人乃为医之本。请杨大人带领在下与秦御医为令千金看诊。”
杨谦也颇有些为自己的失态窘迫,忙带领殷沐晨与秦澈走进府邸深处,到了一处幽静整洁的小庭院。进了杨小姐的闺房,杨夫人正守在杨宁床边,见了秦澈身边的人,立即猜出他是当朝的宫廷药师,连忙起身施礼,哽咽道:“请殷药师救救小女吧!”
殷沐晨道:“在下定当尽力。”说着请杨夫人将杨宁的手放在被外,隔着纱帐,为杨宁诊脉。过了片刻,沉吟道:“令千金此症甚是奇异,可能——”
杨夫人惊慌道:“是真中了邪?”
殷沐晨望向她,慢慢道:“在下可否一问,杨夫人为何认为令千金是中了邪?”
杨谦看了一眼嗫嚅着的妻子,替她道:“前些日子小女偷偷溜出府去郊外玩耍,路遇暴雨,便躲在一处破庙中,回来时就是这副样子。据他随身丫环说,她在庙中是被什么东西惊吓了。”
殷沐晨道:“杨夫人宽心,这不是中邪,只是此病也不可轻忽。令千金在庙中受了惊吓,与风寒病症两相冲撞就是此病诱因。”说着站起身来,取出药箱中的银针,请杨夫人扶杨宁坐好。
将银针在灯烛上烧过,殷沐晨手上暗运了几分内劲,出手极为迅速,将几根银针一一刺入杨宁背后及腿部几处穴位。
杨谦和杨夫人在一旁见殷沐晨隔衣辨穴行针如神,不由吃惊地互相对视一眼。
起针之后,殷沐晨从床边站起身来,走到早已备好纸笔的桌旁,执起笔道:“切记不要刺激令千金令她心情激动,一切仰赖杨大人和杨夫人悉心照料看护。以此方辅以安神滋补的方子每日服用,加以安静卧床修养,半月之后可保痊愈。”
杨夫人走到桌前对殷沐晨深深一礼:“多谢殷药师救小女一命!”
殷沐晨忙起身扶她:“杨夫人不必如此,在下只是尽了医者之责。”
杨夫人踌躇片刻,道:“还有一事相求……还请殷药师不要对人提起宁儿的病,宁儿还未许配人家。”
殷沐晨保证道:“杨夫人放心,在下从不失信于人。”然后细细交待了药方的服用方法和看护病人需注意的事项,才与秦澈一起告辞离开。
马车上,秦澈正欲请教殷沐晨刚才行针的方法,却见殷沐晨闭着眼轻抚腹部,一脸疲倦之色,慌忙问道:“殷药师,你身上可有不妥?”
殷沐晨忙了这半日,觉得有些疲惫,偏偏肚子里的小家伙却精神得很,不断地伸展拳脚,让他觉得有些吃不消,只顾用手轻柔安抚。这时听秦澈担心地问话,张开眼微微一笑道:“我没事。”
说着心下叹气,刚刚行针不过运了几分内力,就疲惫成这个样子。
马车行至皇宫玄武门前,孙琦已经候在那里。扶了殷沐晨下车,略有些埋怨地道:“殷药师这是去了哪里?说了在御医院,怎的又到宫外去了。若让皇上知道了,还不扒了奴才一层皮。”
殷沐晨与秦澈一起走向御医院,对跟在身边的孙琦微笑道:“既然如此,还请孙总管对皇上隐瞒此事。”
说话间到了御医院,却见几位老御医神情严肃紧张地站在厅前,几个御医院侍官和宫中的宫女在药阁来回奔走,一片忙乱景象。不等孙琦开口问话,其中一个御医匆忙走到殷沐晨面前,神情是又急又怕,语调都颤抖着道:“殷药师,请尽快前往德馨宫,皇后危险了!”
22
德馨宫中也是混乱一片,刚进入正厅便听到卧房中皇后凄惨的呻吟声,宫女端着水盆和布巾进进出出。殷沐晨几步跨入卧房,见几个宫女正给皇后擦汗喂药,常御医和赵御医站在床边,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
赵御医见他走进立刻迎了上来,急道:“殷药师,皇后似是误服红花,情况紧急,在下实在无能为力,请殷药师快……”
不等他说完殷沐晨已走到床边,皇后痛得神志模糊,但见到他走近似乎立刻清醒过来,向床里面躲去,恐慌地连说:“不要……不要……”
床边的一个宫女按住了皇后胡乱挥动的手,让殷沐晨诊脉。殷沐晨手指搭在她腕上,神色渐渐由冷静转为疑惑。抬眼望向榻上,只见锦被已被染上一片血红。
殷沐晨回身走到赵御医身边,却注意到常御医有些奇怪的神色。他不动声色,平静开口道:“皇后误服红花剂量太大,我也无能为力。请二位按常规办吧。”说完便匆匆离开了德馨宫。
御医院中,秦澈见殷沐晨这样快就回来了,并且神色凝重,便迎上前问道:“殷药师,皇后怎样了?”
殷沐晨皱眉思索片刻,问道:“秦兄,自皇后有孕以来,你可为她诊过脉?”
秦澈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茫然道:“没有。皇后究竟怎样了?”
“胎儿已经保不住了。”殷沐晨道。
秦澈大吃一惊。
而殷沐晨此时也是惊疑交织,不知该如何是好。刚才为皇后诊脉,胎儿脉动已几不可探,无力挽回。但虽然如此,他却清晰地诊出,皇后怀胎时间并不是先前御医所说的近六个月,而是刚刚五个多月。由此推算,皇后受孕的时间正是在轩辕翊离宫期间。如此看来,皇后腹中胎儿并不是轩辕翊的骨肉。
殷沐晨望向一脸茫然不解地呆望着他的秦澈,心中也完全乱了。
轩辕翊赶到德馨宫时,一切已经结束。赵御医和常御医已经帮助皇后娩下死胎和胎盘,给她施针止了血,命人去准备了补血养身的汤药。轩辕翊走到床边,夏雨莲睁开眼睛,向轩辕翊伸出手,哭道:“皇上……”
无端端失去了一个孩子,轩辕翊的心情也很沉重。安慰地轻轻握住夏雨莲的手,轩辕翊沉声问一旁的常御医:“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这样?”
常御医道:“皇后误服了红花,剂量很大。微臣无能,无力挽回。殷药师来诊过,也无能为力。”
轩辕翊闻言皱眉道:“误服红花?怎么会误服红花?皇后,你之前吃过什么?”
夏雨莲虚弱道:“只有平常的汤药。每日午后都会服的,可今天,今天……”说着低泣起来。
轩辕翊转向一旁的孙琦,低声喝道:“给朕查!给朕查出药是谁准备的,是谁下的红花,朕要把他千刀万剐,以命抵命!”
常御医道:“禀皇上,皇后的汤药一向是德馨宫中的侍官到御医院准备的。”
轩辕翊的目光扫向房中站成一排的宫女和侍官,那冷厉阴沉的神色令他们皆噤若寒蝉,齐齐跪下。
似乎是受不了这等压力,突然有一个年轻的小宫女哭喊道:“皇上饶命!今日是容儿为皇后娘娘煎药,但是容儿什么都没做,请皇上饶命!”
轩辕翊冷声问道:“那你可看到了什么可疑的人吗?”
容儿哆嗦半晌,嗫嚅道:“奴婢……奴婢在药阁煎药,什么人都没看见……只在中途去取药材回来时,见到殷药师从药阁里出来……”
“咚”地一声响,轩辕翊猛地站起身,带翻了椅子。似乎惊讶得失了言语的能力,他只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个跪在地上恐惧地小声呜咽的小宫女。
孙琦也大吃一惊。但他觉得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殷沐晨居然会加害皇后,感觉有什么不对却又一时说不出来。
皇后一声凄厉的哭嚎突然打破了这片寂静,孙琦转头望去,见她挣扎着半撑起身子,扯着轩辕翊的衣袖,声泪俱下地哭喊道:“皇上,您要为臣妾做主,为我们的孩子做主啊——”
轩辕翊面色铁青,猛地甩开夏雨莲拽住他衣袖的手,大步向殿外走去,脸上逐渐浮现出冰冷的怒意。孙琦暗道不好,赶忙跟在他身后,往御医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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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药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有人加害皇后?”秦澈见殷沐晨沉默不语的样子,心急如焚。
“我想不明白……”殷沐晨慢慢道。这时,书房的门被“碰”地一声踢开,屋中两人俱是一惊,只见轩辕翊面色冷凝地站在门外,直直望向殷沐晨。
秦澈慌忙跪下,殷沐晨却站在原地,神色平静地迎着轩辕翊的目光。
这是第一次,轩辕翊未在他面前敛起帝王之气,威严慑人。见殷沐晨站在那里只静静地望着自己,神色如常平静无波,轩辕翊一时间怒气横生,大步上前,扬手一掌就抽了过去。
他以为殷沐晨已经是他一生所能寻到的最后的珍爱之物。他的安然脱尘,他的与世无争,他如煦风般的微笑,都是他即使倾尽一切也愿意去守护的至宝。可这一切,其实都是假象吗?在这样的皇宫这样的朝堂,他手中的这一捧纯然和清澈,如今也被污染了吗?他气此刻他那事不关己的平静,他气他的沉默和没有解释,他气他从未给自己看到过他的心。
殷沐晨对此毫无准备,哪受得住他盛怒之下的这一掌,当下被打得身子猛地一歪,撞在身后的书架上,左边脸颊上立现出鲜红的掌印来。
秦澈和轩辕翊身后的孙琦闻声惊呼:“皇上!”
轩辕翊根本充耳不闻,只盯着殷沐晨的眼睛,冷冷地道:“德馨宫中的宫女说,今日只看到你出现在药阁。难道你还真的把朕的玩笑话当了真,以为朕会废了太子,立你的孩子为储君?”
殷沐晨撑住身后的书架勉强站直身体。秦澈见他脸色苍白,微微蹙眉咬住嘴唇,心中一惊,知情况不妙,刚想提醒轩辕翊,却见殷沐晨突然一撩衣摆,膝盖一曲,直直跪下。
“殷药师,你——”秦澈又惊呼道,却被他淡淡的一瞥制止了。
殷沐晨道:“臣虽蒙皇上恩宠,却也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说着抬起头来。他的语调神色虽然平静,但眼中的绝望和悲哀却深若海渊,他只觉得自己正被慢慢淹没,不能呼吸,痛得万劫不复。
轩辕翊却被他这样的神色激得清醒了几分。他究竟做了什么!
殷沐晨望着他,突然一笑。那笑容是轩辕翊从未见过的凄然和惨淡,让他的心紧紧地揪了起来。
只听他平静道:“你要我相信你,可是原来,你并不相信我。”
“沐晨——”轩辕翊觉得心中撕裂般地痛,不由上前一步,只想如平常一样将他轻轻拥入怀中,什么都不再管。
“臣叩见皇上。”门边突然传来一个人洪亮的声音,屋中四人俱是一惊,向门边看去。
只见杨谦起身上前,对轩辕翊一揖道:“皇上。”
“杨谦,你来这里有什么事?”轩辕翊皱眉问道。
“臣今日午后来呈奏折,听闻了宫中发生的事情,”杨谦道,“请皇上节哀,但此事绝对与殷药师无关。”
轩辕翊意外地看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殷沐晨,见他只是静静地望着自己与杨谦,无所表示。 又转向杨谦问道:“你怎么知道?”
杨谦道:“今日一早,殷药师便与秦御医来到臣府上为小女看诊,直到午时才离开。因此德馨宫宫女所说在午时前看到殷药师出现在药阁是不可能的。”说着又将目光转向殷沐晨,淡淡一笑道:“殷药师,您虽对杨某保证过从不失信于人,但这性命攸关的事情,该说的也还是要说啊。”
孙琦也扑通一声跪下:“奴才可以作证,殷药师回宫时,皇后已经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