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椅上,环膝而坐的紫发少年,正凝望着几步外,静静躺卧的修行者。
说是静卧,或许也不对。虽然不移不动,沿着修行者美好的轮廓下滑的,点滴汇流的汗水却不曾断过。
梵天也正努力着吧!他本身的功力,的确也到了即使意识不清,身体仍能自行排除毒气的地步。只可惜……少年微微一笑,彷若叹息……只可惜,你身上中的,是上魔之毒,与你自身的修练完全相反的毒性。
呓语轻轻,微而不断。念着的,是海殇君吧……呵,到了这地步,还想着别人,也难怪你会在那些下等魔物之前,说了一句“「吾无怨。」”……
“「吾无怨。」”
啊!这……
怎么会--!
彷若暗黑的天地突然击入一道灼人视线的闪光,少年环膝的双手蓦地放开,注视着修行者的秀美脸庞瞬间凝止。
呼吸停了停。
缓缓的,少年眨了眨眼。深深吸了口气,又眨了眨眼,方才转着僵硬的颈项,生生地别开了头去。
这……怎会如此?不可能的!不应该是这样啊……过去……
百花時節。
淡雅閣樓內的氣氛卻凝重的叫人屏息。
“「梵天,這是唯一能殺了魔族君皇的奇毒。」”隨著慈祥老者緩緩拔起瓶塞的動作,滿溢屋室的一片馨香滲了出來。“「你可以將他置入酒中,借此掩蓋它的氣味。」”
白髮青年沈默了半晌。凝視著眼前熟悉的慈祥老者,緩緩的,一字一字的問了出來,“「真不能並存嗎?」”
“「唉。」”低聲一歎,卻是不容置疑的答復。
“「是…嗎?」”白髮青年微微的笑了,伸手接過藥瓶。
愤怒,难以抑止。为何?吾还以为你至少会坚持一下的!你的笑,让君皇几乎心碎……
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心,可以冷到这地步。当你端着酒,笑着要他喝下时,吾……听得到冻成冰雪的心,片片碎裂。
让君皇心痛至此……吾不该派人假扮慈航渡吗?不,不是的,是你这低下的人类,根本配不上君皇给你的爱!
推出一掌,毁了你的声音……叫你不能再有甜言蜜语,不能再声声哀求,好让君皇能下定决心,亲手杀了你。
而后……
不可思议。
你居然……
难道你早就明白魔族的计划了?灭天之毒,毁去的,竟然是半个魔界和你自身千年的修行……
『非绝于好友之手』……哈!吾还以为,你蘸着满溢的鲜血写下的这句话,只是为了想顾全自身的“尊严”。
原来不是。
原来不是啊!
“「吾无怨。」”,“非绝于好友之手”……忍着自身毒蚀的痛楚,忍着点点剥除生命的悲哀,原来、原来,你真的只是为了他……
一转身,紫发少年抓起一杯茶水,猛地一口全喝了下去。
剧烈的呛咳令得他弯下腰来。直咳到眼角渗出微湿的水液,少年才抹了抹眼帘,勉强张开眼来。
原来如此。君皇一定是当时就明白了他的心意,才会不顾一切,毁了半个魔族……
「哈、哈、哈。」缓缓而起的一阵笑声,拖长的声调却黯然的令人如堕冰窖。少年突然停了下来。
又如何?即使明白,计划也不能更改了。
君皇必须回归,自恃高明的魔界贵族,才会甘心安定下来,才不会起而叛乱,才不会为了争正统而危害到他……
没有选择的余地。计划必须执行,梵天必须死于海殇君之手……即使,吾必须瞒骗君皇……
一声清噫,静卧床褥的修行者略略翻转了身子。依然紧闭着双眸,失了血色的薄唇却低低的传来一声呼唤,和着清亮的声音传入了少年的耳中。
「海……海殇君……」
一步一步,少年走向前去。缓缓的,坐了下来。
「明白吗?」少年低低说着,用自己也听不见的声音。「别对他好……」
「海殇君……」断断续续,这样的呼唤却没有止歇。
用力吸了口气。如预期的,听见自己鼻端传来的声响。一抬头,少年用力笑了一下。
「还很难过吧?看你满头的汗。」低低的,少年温柔的笑了。「记住喔!这是报答你忍痛带回露果的礼物……」轻拈指,纤纤五指按上梵天左腕。一凝气,细细的一道黑纹便自梵天身上轻逸而出。
「真的、真的要记住喔……」
《天若有情》 36.朋友
修仙台,禅室。
「海殇君!」清醒前,床上的修行者一声急切的呼唤。
倚立床边的紫发少年用力闭上了眼睛一会,呼了口气,先笑了一下,才睁开眼来。
一清醒,方看清了处身的所在,立即的,一撑肘,梵天翻身下床。
几乎是半跪着下了地--如果不是身前的少年及时扶住他的话。
「少……少君?」略仰头,这才看清了身前的紫发少年。梵天一愣,之后,是带着惊喜的声音,「啊!你痊愈了!」
这是、吾自己设计的啊……凝簇在少年眉间的浅痕并没有多做停留。几乎是立即的,少君含笑以答,「嗯。多谢梵天。」手上稍稍使力,便将梵天扶上了床。
「是海殇君的功劳……」梵天笑了一下。
笑容很快敛了去……想到海殇君的处境了?紫发少年看着,突然笑了笑,抓起一边的暖被,双手一分,各按着暖被一角的双手覆上梵天双肩。「别担心,海殇君武功高强,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嗯?」因着少年突然覆上的暖被而略有惊讶的神情,在听见“不会有事”时,梵天略愣了愣。
百转千回,细细思量。
他的勇气,他的坚强--
是的,他能渡过的!
凝郁眉心的忧色渐渐地、化成了淡淡的笑意。
「是,海殇君不会有事。」
笑了?这么有信心?呵,也好。反正别再为君皇担心就好。少年真正有些开心了。「那梵天就多休息一会吧。」边说着,边理了理被子。
「不用了,吾精神尚好。」梵天笑了笑,「再说,吾也不想让海殇君挂心。」轻推了推少年,梵天便想站起。
自己装做没事,就想着别人也不会担心?这什么道理啊!再跌一次,吾也不管了……扬眉与抬眼上看的动作一起。略仰头,少君故意让了一步。
「唔…」
低低的一声清吟却不是来自摔下床褥的,那个该跌一次的修行者,而是来自……可恶,该摔一百次的梵天!枉费吾为你吸取毒气!
只见梵天一提气,硬是忍着突然窜上心头的刺痛,稳住了身形。「吾先离开了。」
汗水,沿着下颏,滴入衣襟。
似乎是听见身后少年略带急促的呼吸声,梵天回头笑了一下。「吾无事。」
少年明显不信的眼神。
梵天微微笑了笑,对少年说道,「只是一点小伤,吾还挺得住。」
温暖和令人心安的淡淡笑纹,漾在轻启的唇边--伴着恰好滑落的汗水。
少年静静望着他。
梵天略觉尴尬的低了低头。很快的,若无其事的,他抬头笑了一下。就像要证明自己说的话,一转身,梵天一步一步,看似平常的走了出去。
居然又提气了?!你、你吃了露果这么多苦头,还学不乖?很难受吧?哼,谁叫你这样逞强?君皇又不在这儿,扶一下墙吾也不会笑你啊!当吾看不出来?哼!闭着眼也知道你的情况!
还装?可恶、可恶,会替你担心的是君皇,又不是吾…
略偏头,少年横举衣袖掠过眼帘,适时掩去涨满心头的,不知何以名之的,温热的感觉。
罢、罢了。反正、反正时刻也快到了,在这之前,让你好过一些也无妨…
一提步,少年追了出去。
听见身后少年的脚步声,梵天停下步来。「怎么了吗?」
哼,要装大家来装吧!「呃、这个,梵天身上的衣服是不是换一下比较好?」
啊!说得也是。满是血染的衣衫,会让别人担心的。「嗯。」梵天点点头,走回禅室。
少年在外头等着。
一等他出来,少君突然拉起他的手。「我有些不舒服,我们一起去找圣翁可好?」
不舒服?梵天一惊,转头一望,正好对上一双凝望着他的眼眸。
笑意,与更多的忧虑,明明白白的,都在少年那如水澈般的双瞳里。
啊,终究还是发现了吗?这样的话,再隐瞒下去,是梵天不近人情了。明白了也好,那就别为吾担心,相信吾有能力解决吧!
一个眼神,一个笑容。
少年放开了手。深深揖了一礼。「请保重。」
嗯。梵天一笑,还了一礼。「一定。」
再转身,不再提气的修行者,挺直的背脊,一如平常。
修仙台。台上闭目垂眉的慈祥老者,正张开眼来。
缓步而来的修行者,没有刻意掩饰的伤势,看入眼里,化成低低的一声叹息。
「需要什么吗?」慈航渡问。
「只要一个清修之地。」淡淡一笑,梵天敛容,「百日之内,吾将以佛言枷锁自行疗伤,只是……」
「梵天就安心疗伤吧!」一旁突然转出的大圆觉笑道,「其它的,你什么都不用管啦!」
「嗯。」清清亮亮的声音答得有力,「劳烦大家了。」一顿首,梵天转身,步出修仙台。
修仙台外,蓝色的身影停伫。
迎展的笑容在二人间荡开。
「走吧。」
「嗯。」
修仙台内,望着二人远去的大圆觉,转头看了看端坐台上,闭着眼睛的慈航渡。「师兄,他们两个……」
「放心。」慈航渡笑了笑,「倒是众天之事,还要请师弟费心了。」
「知道啦!那和尚人先告辞啦。」一转身,大圆觉快步离去。
露果、深兰谷、少君。他真的毫无所觉吗?只是不愿去想吧。唉……
台上的慈祥老者,缓缓闭上了眼睛。
《天若有情》 37.解释
「想些什么?」步出修仙台,梵天一路只是无语。海殇君侧头问了一句。
「露果。」梵天停步,轻捏着右掌。
「露果之事有诈。」海殇君缓缓说着,望向梵天的眼神却十分专注。
「尚不能断言。」迎上海殇君深刻关切的眼神,梵天微微一笑,拂尘轻挥,向前走了几步。平稳的步履与不急不徐的语调在在示意自己一切安好,「或许只是巧合罢了。」
「巧合?是指露果与你体内毒质的交互作用?」海殇君微微一笑,笑里却有几分无奈。虽说梵天并无提气掩饰己身伤势,但离『安好』也还有一段距离。人却一付无事的样儿……
「不是。」一转身,梵天又笑了一下,带着些许不好意思,「有一事,吾一直没说与好友听。」
这笑容,是『请原谅』的意思。他还瞒了什么?先听听他说什么,再回答不迟。「哦?」海殇君淡淡应了一句,不置可否。
梵天微微一愕,突然有一种一旦说出来,海殇君一定会很生气的感觉。可是,现在不说也不行了。梵天轻吸了口气,干脆直视着对方。「在吾带回少君时,对方也曾要吾到囹圄池取解药。」
囹圄池?那意思是说你早就明白囹圄池是一个陷阱了?自己一身毒伤,居然还一口答应,与吾前往采药!
要很努力忍着,海殇君才能勉强别开头去……免得下一步是把他抓起来“晓以大义”一番。
海殇君没有答话。一转身,一步一步踱了开去,直到一株大树前才停了下来。
「吾、吾只是不希望好友会因此而到囹圄池冒险。」一见海殇君走开,梵天赶紧补了一句。
一阵静默。
蓝色的身影不移不动,风拂过时,感觉连长长的蓝色发丝也飘不起来。
「海殇君?」梵天唤了一声。
没有回答。
几分好气,几分好笑,海殇君闭了闭眼。看来这自称『好友』的人,一点也不清楚别人生气的原因……那里是为了你隐瞒此点?是为了你不知珍惜己身啊!唉,灭境诸天可也真是辛苦了。
一回身,海殇君一脸凝重,向他走了过去。
因着蓝色身影轻转而回,方盈起的笑意,却又因对方凝重的脸色消散了去。梵天望着他,等着他走近。
一付等着接受责难的模样……唉,罢了。
「到深兰谷吧!」
「嗯?」还以为他会……梵天愣了一下。
「这不就是你提及露果的用意吗?」海殇君微微一笑,好似方才一切都已过去,「邪灵与深兰谷的主人,都要你到囹圄池,可能是巧合,也可能是互有所通。」
梵天点了点头,也赶紧跟着略过方才的事。「露果的确需要清圣之气才能摘取,但也进一步引发了吾身上的毒气……若说深兰谷的主人早已知情,那么,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巧妙的布局了。」
露果、深兰谷。而每次均与紫少君有关,难道……
海殇君才想着,便见梵天摇了摇头。「不是,不是少君。」
「如何肯定?」
「众天为紫气所伤那天,也是好友为少君疗伤那天……」
「喔?」见梵天微赧的神色,海殇君也不觉好笑。转念一思,心头却沉重了起来。所有的事情最后都与紫少君有关,即使不是他本人,也有几分可能是合谋。梵天不该料不到这一层才是啊!
「海殇君?」
海殇君笑着摇了摇头。罢了,事情还不到最后的地步。「深兰谷危机重重,吾带梵天走吧!」
「呃……不……」
呵。埋在温暖怀中的声音,就当做不存在吧!突然弯身的蓝发青年,抱起梵天,直奔深兰谷而去。
《天若有情》 38.造访
药香飘送的深兰谷,今日来了二位不速之客。
柴门开处,主人略带惊讶的表情,与随即展现的欣喜笑容,就如同久不见面的朋友,突然来访一般的自然。
「打扰了。」海殇君抱拳为礼。
「说那里话,」主人笑得畅快,「这种偏僻地方,有人愿意常来,老夫高兴还来不及呢!」
呵。第二次来时也是这样。该说是主人好客呢?或者……?额角略俯,如同答谢一般,海殇君微微笑了一下。
屋主人的呼吸却不受控制的稍稍窒了窒。
难以与他正面相对。第三次见面了,这种感觉却丝毫没有因熟稔而淡去。一侧头,目光稍移,视线转而迎上海殇君身旁的梵天,主人的笑容还来不及收起,便换上了预定的明显的错愕。
梵天无语。半合的眼帘,在对方的注视下,不曾稍瞬。平视的目光,说不上严厉,却扣准了对方眉眼。
「这位……」怎么回事?好像要被透视了一般!那双澄澈到令人生厌的眼睛!
不、不会的。长老在他身边那么久,他都没发现了,吾与他也不过初次见面而已!
错愕的表情,很快转成了满堆的笑意。主人张大了眼睛,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这位,是灭境第一人,梵天?」
「不敢。」梵天冷淡以对,「吾乃梵天,感谢阁下多次帮助。」
这是,感谢?
哼,倒真有不可一世的样子!那眼神……
心思一晃,不自觉的,男子略略侧了侧头,待一定神,已然避开梵天的视线。「只是举手之劳,一切还是要感谢取药的人才是。」
「客气了!」海殇君微一扬眉,「若无主人医术,空有取药之人,又有何用?」
这是,称赞?
屋主人略愕了愕。怎么像是下了一道命令:所以你必须贡献你的医术!
而他竟不自禁的想点头称“是”--
不是命令。他的眼神也没有威胁或强迫的意味,却……
是因为,他是“魔族的君皇”,或者是…?
唉,幽冥君想取他而代之,是万万也及不上的了!
「既然海殇君都这样说了,老夫不尽力也不行了。」牵起一丝笑容,屋主人走向梵天,「梵天伤得不轻啊!」
「多谢关心。」原本半合的眼眸,张了开来,望了他一眼。
屋主人停在当地。
甚至连下颚也维持原来的角度。略合眸,梵天淡然依旧,「吾能自行疗养,不劳阁下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