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杀吾的原因究竟是?
这个问题在脑中响起时,直觉到那片疼痛猛然又窜了上来,针尖般刺在他的心上。他深深吸了口气,想到自己击在少年身上的一掌。
如果说海殇君会因为这样就与吾反目成仇,甚至出手伤吾……那是不可能的。只是两天之前,一切都如同平常……
突然想起两天前与海殇君的对话。
“「二日后,吾会回来,届时吾必同梵天一起离开。」”
那时他的眼神认真而温和,诚挚而宽容。
海殇君离去后的不久,灭境的邪魔突然安静了下来。那是海殇君为吾而做的……
胸口突然像被什么堵住了般,整个都痛了起来。
蓝色的身影从来都在身侧。累了倦了,吾只要回头,令人安心的和暖感觉就会将吾深深包围……
中了落命时,他忍着摧蚀生命的苦痛,宁愿让吾杀他,也不愿伤吾分毫;三番两次为吾前往深兰谷寻求解药;为吾护法,问吾伤势,替吾疗伤……望着吾时,深红色的眼眸总是温和和包容,总是关心和担忧,总是……
……于是习惯了。长久以来,吾……习惯了他的温柔……习惯到吾几乎要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
吾……了解他吗?他的过去,他的转变,他的心──
总是守护的人如今出手伤害,总是温柔的人如今冷漠对待……这样的转变,要经历怎么样巨大的变故和伤害啊!
而吾……什么也没有多想,只是难过他的转变,只是习惯着他的温柔对待──
连眼帘也无力睁开的躯体,唇边轻轻颤动着。
很轻很轻……
「海殇……君……」
蓝发的君皇回头的动作缓慢。不戴冠的长发整个披散在身后,冷沉的表情看不出心绪,仰视着暗沉天空的视线像才从很远的地方收回来。
「天晚了,君皇。」半低着头的少女在他终于回过头来时,忍不住偷偷抬眼瞧了瞧他。
俊美的脸庞上看不出疲累──但他三天没睡了。长老来过后,他召集魔界贵族,一席酒宴过后,爹爹笑着对自己说只要君皇在的一天,魔界不会再起战乱。
那他还挂心什么呢?
三个晚上了──
「皇妃该去休息了。」平淡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也没有命令的意味。只是念了几个字而已。
那样的声音却叫她莫名的难过了起来。人界两次相见,她记得他高亢的声音总是沉稳而清朗;就是再苦再痛,甚至刺穿了自己的手掌,他也只是自信和微笑……而拥着全部权势的君皇……
垂着头,清婉的嗓音有些低了,「君皇也该休息了。」
转回身去的动作沉寂到连发梢都没有扬起。蓝发的君皇只是看着天空。「吾不累。」
她立在他的身后,望着自己一双巧绣的粉鞋。空气一片沉静,君皇回来的时日里天空没有星──。暗沉沉的一片,是圣魔地界守护的君皇无心泄露的真意吧?
轻咬着唇,她侧了侧身。出了殿门再进来,蓝发的君皇还是原来的样子……
轻轻走到他身后,她拉开手上刚拿来的外袍。烛光投射的衣影才罩上那宽厚的肩膀,高亢的声音就已响起。
「吾不冷。」
同样淡漠的声音让她顿了一下,映入眼帘的是他没有表情的侧脸。心底升起的不知是什么的感觉让她轻轻蹙起的眉心再也难以开展,手肘一沉,衣衫还是覆上了他。
蓝色的长发微微一动,她退了开来,半垂了颈项,轻轻颤抖着的声音很低,却很确定,「冷的,君皇一定很冷。」
从刚刚开始,他的心思就一直不能宁定。
盈绕在思绪里的,深红色眼眸里瞧不真切的另一种意味比那片冷漠更令他感到慌乱。
──莫名的心悸起来。
靠着墙,撑起自己的身子,梵天维持着打坐的姿势。
直到如今,他才有心力检视自己的情况。
穴道打得很深,全身的真气都被封锁──封住了伤势,却也让他无法运气疗伤。但也或许是因为这样,这个与他格格不入的空间才没有在他昏迷的时候就扑上来吸干他的每一寸精力。
是谁救了自己?努力避开那心疼的感觉,梵天极力思索着昏去之前的每一个印象,除了海殇君之外,似乎……
难道是他!
昏去之前,自己似乎见着了那淡微似无的紫色……独属于少年的紫色。
难道他也是圣魔界的一员?
那么──让吾在海殇君面前动手杀他,就是刻意的安排了。
──只是,吾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吗?浅浅勾起在唇角的笑纹带着一丝苦涩。梵天轻摇了摇头。
但又如何?海殇君不会因为这样就与吾反目。就是恢复了他身为魔族君皇的记忆,过去与吾好友相称的他,又怎会对吾动手?
还是有着什么吾所不知的误会存在?
「那天晚上的是妳?」蓝发君皇的声音依旧没有起落。
「是。」她轻轻点头。视线落入深沉的暗红色眼眸时,她蓦然惊觉,赶忙说道,「长老也是不得已的!君皇……」
那一瞬间,蓝发的君皇轻轻合了眼帘。而后笑了,「……不得已。」
捂着心口,他突然感到喉头一阵腥甜。
原想藉打坐来宁静思绪,突来的心疼却让他走岔了气。闭上眼睛,勉力镇定心神,那种浓厚的窒闷却还是涌了上来。
一层一层,叠上了就落不下来。他不觉凝蹙了整个眉心,催得他心痛如绞的悲哀的感觉却还是不断的由心底升起。
悲哀?
「啊!」陡然间,他明白了深红色眼里的另一种意味。
那是绝望──只有彻底心死的人才会有的深沉的悲哀!
猛然思及的瞬间,心仿佛被紧紧的掐了一下。
「绝望?……」
低低的念着,梵天脸上尽是难以置信的表情。试着想找出缘由,努力的平静思索,却在再度思及那片冷漠时,思绪一乱,勉力抑止的心疼再也忍不住,喉头一甜,呕出了一口鲜血。
好痛──心底阵阵涌上的思念拧得胸口仿佛都要碎散了……
再也无法思索。双臂一振,他陡然解开了封闭的穴道。
真气迸散,白发再度生长。阴鬼之牢的排斥力量大得不可思议。
他却只是闭着眼睛,坐得端正。
「吾要见你。吾会去见你,海殇君。」
《天若有情》 60.心愿
冰池如镜,寒气透凉。
「宴席过后,幽冥君羽翼虽除去大半,但他主要的势力仍不可忽视。」紫色长发的少年端严沈静,半合的眼眸映在如冰的池面上,闪着冷利的光采。
蓝发的君皇无谓笑笑,「也没有什么不可忽视的。」
少年自然知道君皇的意思。天生具有强大能力的君皇,莫说是几个贵族,就是一天内要毁去半个圣魔界也不是办不到的事。只是……
过去的光景在少年沈下的眼帘中一闪即逝,二百年前的过往如同昨日,他没有忘记。
泛起一丝苦笑,他淡淡的说了,「不,还不行。」
蓝发的君皇注视着他,似乎略觉讶异。
「没有证据。」少年合上了眼帘,慢慢再张开来,「没有证据就除去魔界奉为贤明之首的幽冥君,对君皇往后的统治不会有良好的影响。」
「长老与他缠斗二百年,难道依然找不出有力的证据?」
「嗯。」少年轻轻一笑,「就算有,他也有足够的本事推得一乾二净。」
若说少年平静的神色里还有着什么,或许只是一弯浅浅荡在脸上的自嘲吧!蓝发的君皇却望见了少年眼底那抹瞬间即逝的哀伤。
这样细微的变化,过去的他或许不注意、或许不在意,也就那样略了过去。现在却十分自然的落入他的眼底。
或许只是想起昨晚那番对话罢了。
“「长老是绝不会害君皇的!」”昨晚的少女十分肯定的说着。
他没有回答。甚至也没有仔细想过──相信与不相信并没有差别。
少女看着他依然淡漠的眼睛,反而急了,“「就算整个圣魔界都与君皇为敌,长老也一定是站在君皇这一边的!」”
略略喘着气的少女,面上漾起一片淡红。一部分是呼吸不顺的结果,更多的却是那种起自心底的尊敬。
尊敬?
似乎是见到他不再如同方才那样沈冷的表情,少女轻吸了口气,缓了缓呼吸,“「我小时候曾听长辈们提起过去魔界发生战争时的事……」”
像是听过了千百遍一般,少女娓娓道来,表情就如同叙说着自己的记忆,鲜明而深刻。
* * *
上皇崩,君皇未歸,二百年前的聖魔界一片烽火。
主張暫立新王以代君皇的貴族大有人在,也推出了人選,卻遭到長老們的強烈反對。
“「權勢在握,時刻到時絕不會奉還。」”
但長老本任監督,卻不是實際的掌權者,戰力十分有限的情況下,幽冥君加入了他們,提供戰力,與混亂的貴族對抗。然而除了一開始的幾次戰役告捷之外,情勢卻沒有好轉,漸漸的他們已處在下風。
按理說,在戰爭逐日吃緊的情況下,不論如何細微的戰力都不應該埋沒,但九大護法卻一直沒有出現。
幾次有人問起,實際號令的九長老只是淡淡一句:「保護人界的君皇。」
君皇若死,魔界正統便斷,聖魔界不是陷入混亂就是另立新王,而長老也將無法反對──這是每個人都知道的事。
貴族也知道,但卻找不出君皇所在的位置。人界的君皇是九長老安置的,也只有九長老才知道君皇身在何處,所以也才有後來那件事的發生。
一個透明的浅綠色瓶子,內中宛若彩虹的光華流轉。在長老一方幾乎抵敵不住,即將退入皇城時,貴族首推的炎霽君突然將這瓶子拿了出來。
“「九長老可認得此物?」”炎霽隔了百步的聲音依然傳入眾人的耳裡。
“「能收集魂魄的錮瓶。」”紫髮的少年沒有特別的表情。
炎霽在瓶子上輕輕敲了幾下,出現的情景卻讓紫髮的少年吃了一驚,幾乎退了一步。
那是少年的母親的魂魄。
少年緊緊閉上了眼睛一會。再張開來時,方才驚愕的神色已然消失。“「你想要什麼?」”
“「君皇的下落。」”
少年沒有回答。
“「吾只要君皇的下落,至於之後,不管結果如何,吾都將禮善所有長老,魔界的戰爭也可立時消弭。」”
每個人都在等九長老的答覆。少年卻只是輕輕閤了眼簾,隔了一會才慢慢的張開來。“「九大護法如果全部回來,你有幾成把握能抵擋得住?」”
“「七成。」”炎霽笑了。這樣的問題只是突顯對手的動搖而已。
少年又閤上了眼睛一會。“「吾想見見吾母。」”
“「可以。」”彎成特殊手勢的指頭輕敲綠瓶,年輕少婦的影像如真人在前。“「九長老可以和令慈敘敘舊。」”他笑了笑,“「不過瓶子在吾手中,只要瓶子一毀,魂魄就立時飛散,想來長老也是一定知道的。」”
空曠的原野,靜立地面的少年仰起頭來望著半空彷若真實的身影。
“「魂魄若滅,則永無輪迴,天地間從此再無任何一絲痕跡。」”紫髮的少年輕聲說著。
“「我知道。」”少婦笑著,卻一點也不溫和,“「反正你早就決定怎麼做了,又何必說這些?」”
“「如果……」”少年沒有把這句話說完,停了一會,接了下去,“「您會──怨吾嗎?」”
“「當然!」”少婦的聲音尖銳的就像要直刺入每個人的心臟,“「為了生下你這有著特殊體質的人,我只活了二十八歲,如今連成了魂魄也要被人施法抓來關了、甚至毀了,你說我怎麼不怨!」”
少年停了好久一會。慢慢伸出了右手,平平伸出,掌心是一片淡紫的微光。
“「哼!」”少婦撇開了頭,“「不乾不脆的?進修行之門時怎麼就都不考慮!」”
“「您怎知……」”這句話卻沒有問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少年抬起頭的瞬間,半閤的眼簾陡的睜了開來。感激?喜悅?笑容就凝止在笑容輕泛的剎那。
緩緩的,半閤的眼簾垂了下來。然後緊閉。緊閉著眼的瞬間他又握緊了雙拳。然後鬆開。“「……道。」”然後成了理所當然的肯定。
少婦別過頭去。“「當然!」”閉起眼又睜開,她回過頭來,重重哼了一聲,“「好歹也就生了你這一個,雖然死得早,總還是得注意一下,說不定個性懦弱,又做出什麼不好的事,我豈不是連死了都不光采!」”
少年咬了咬下唇。掌心紫色的微光化成一片火焰。
“「噯!不像樣,怎麼跟我一點都不像?」”少婦簡直怒視著他了。
熊熊烈焰在少年掌心燃起。
少婦微笑。
“「您大概永遠都不能原諒吾吧!」”少年也笑了。
“「嗯!」”少婦用力點了點頭,“「我說過我希望我的孩子一輩子都能做自己想做的事,照自己的心願過活,我死了這麼久,你還沒有達成,我怎麼可能會原諒你?」”
“「嗯。」”少年低了低頭。
“「喂!」”少婦大喊了起來,“「好歹笑著送我一程吧!」”
紫色的長髮輕輕顫動著,少年慢慢抬起頭來,笑了。
“「哈哈!」”少婦也笑了,“「還好啦,總算沒白費我這麼辛苦生了你,沒叫我栽在別人手裡!」”
少婦沒入掌心光華時,少年只輕輕一聲,“「謝謝。」”
“「保重。我的孩子。」”
只是瞬間的變化而已。紫色的烈焰在剎那間就燃盡了虛無飄渺的一切。浅綠色的瓶子在炎霽手中碎成粉末,紫色的身影在他還驚愕的瞬間突然閃現,紫髮少年修長的手指已沒入他的胸口。
幾道暗影在天際閃過,九大護法在少年身邊立足。
少年抽出了染滿鮮血的手掌,掌心一團微光。少年冷冷的回頭,望著遠處的幽冥君。
“「其餘的就勞煩你了,幽冥君。」”
魔界抵定。
* * *
「……为什么不在二百年前就解开吾的封印?」
「君皇身上的清圣之气吾无法立时除去,只有静待二百年的时光让清圣之气慢慢消磨。」
「解开封印时也同时除去了清圣之气?」
「嗯。」
一片沉默。蓝发的君皇望着水面,突然淡淡问了,「炎霁的魂魄呢?施点压力就能供出囚锢魂魄的主谋吧。」
虽然轻微,少年还是震动了一下,抬起头来,只见到蓝发君皇的侧脸与修长而浓密的眼睫。
少年轻轻吸了口气,闭起眼睛的时候,他让唇边泛起了一抹浅笑。「在吾亲墓前,亲手毁了。」
蓝发的君皇没有再问。
阴鬼之牢。
梵天静静坐着。白发停了生长,伤势也不再恶化,他却出不了此地。
不止是有形的牢门,更有无形的阴鬼之气,重重锁住了整个牢笼。
没有破绽的阴鬼之气。
星望着眼前一泓暗影,突然的笑了笑。那个人不了解自己,从过去到现在都一样。
那时魔界战争才刚结束,少年捏着炎霁的魂魄冷冷踏进逸水居。
“「長老!」”有人突然開口,“「還有一些事要問他的!」”
“「問什麼?」”蒼白臉色的少年連看也不看他,只盯著眼前的微光,“「捉魂之術沒幾個人使得出來,還有什麼好問的?」”
“「留著也能當證據……」”
“「證據?」”少年望了他一眼,笑了。就像一陣寒霜突然涣松蟻怼!啊改请b老狐狸還能留下什麼證據了?」”下一刻,染著鮮血的手掌捏碎了那片微光。
晚風中什麼也不剩,少年臉上的血色也幾乎沒有了,臉上卻還是凝著一片笑。
少年還在笑。黑髮青年示意所有的人離開。
黑髮的青年走了過來,用力按住他的肩膀,凝視著他直到他認真的回望著自己。
“「吾無事。」”少年深深吸了口氣,突然又笑了一下,“「你也不必安慰我了,我休息一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