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真人和自己的徒弟交换了困惑的眼神,试着问了一句:「你为什么突然想见……」
鹰鹰立即低下了头。
不善于挖掘他人秘密和隐私的草原人只好双双闭嘴。
对于又有客人既将来访的消息,牧场上的人都很高兴。干净的客房重新布置出来了,厨子们热心地打听着客人的口味与喜好,花匠也开始临时抱佛脚地移植花木芳草。可是让大家感到非常奇怪的是,最盼望这位贵客到来的人居然不是从早到晚把「哥哥」挂在嘴比边的翔少爷,而是根本没见过客人面,关系上也八竿子打不着的鹰鹰,他几乎每天都在草原上游荡,盼着那位客人能够提前一点来到。
萧海翔对此当然也很迷惑不解,曾经旁敲侧击地问过好几次,都没有得到任何解释。这天早上一起床,又听说鹰鹰到关内过来的唯一一条路上等着去了,左想右想,还是匆匆吃完早餐追了过去。
不管怎么说,鹰鹰的表现都太奇怪,他既不愿意让自己哥哥被吓着,也不愿意让救命恩被人当成疯子。
王真人牧场是关外最大的一家牧场,与关内的贸易往来极为频繁,也是中原人出关后向西向北的必经之地,久而久之,自然形成了一条商旅两用的大路。
鹰鹰让马群散布在大路两旁吃草,自己骑着黑珍珠,时不时地向南方张望着。此时天色刚刚大亮不久,虽然旅人都勤早,但极目远眺,还是连个人影儿也不见,只有身旁的马群在进食之余,偶尔发出一两声的马嘶,还有清脆地响在晨光中的奔马蹄声。
马蹄声?鹰鹰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向牧场方向一看,喔,又是那个孩子,大概担心自己吓着他宝贝哥哥,这么早就慌里慌张地追了过来。
「鹰鹰!」萧海翔一面叫着,一面把坐骑并了过来,「你出来的真早啊!」
「我过来看看,记得你说过令兄是今天到的。」
「我没这么说过啊?我只是说,按行程来看,他差不多这几天可以到达,但也说不准中途会不会耽搁。」萧海翔抓抓头,小心翼翼地斟酌着措辞,「鹰鹰啊!我觉得……还是应该跟你说清楚一点儿,当然,对于你想早点找到弟弟的心情,我是很理解的,但是我哥哥他真的是生在我家、长在我家的,不可能是被人拐卖来的……」
鹰鹰看着这孩子那么小心的样子,心里略略有些想笑,但面上分毫也没乐出来,只是点点头道,「嗯,我明白。」
「你明白?你明白还每天跑出来等?」
「你不是总说你哥哥是天下最温柔最漂亮的人吗?算我好奇想见见行不行?」
「可我以前也常常跟你提起哥哥,也没见你这么好奇过……」萧海翔嘟囔着,见鹰鹰半点也没有听劝的意思,只好叹一口气,从马侧的皮袋里拿了个冒热气的东西递过去。
「嗯?」鹰鹰定睛一看,竟是一个裹着红豆的糯米肉团子,「做什么?」
「你出来这么早,一定没好好吃早饭,所以带个团子给你,快吃吧!」
鹰鹰的眼睛里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慢慢接住肉团子,轻轻啃了一口道:「瞧你大大咧咧的样子,看不出还挺细心的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啊……」萧海翔有些不服气地扬起下巴,「少啰嗦了,快吃!」
鹰鹰笑了笑,捧着肉团子,用草原人觉得非常不耐烦的斯文样子慢慢吃起来,吃到小半个的时候,伸手向马鞍侧一摸,才发现忘了带水袋。
萧海翔从眼角余光看到鹰鹰的举动,知道他想喝水,便取下自己的水袋,结果拿在手里一摇,竟是空的,只好建议道:「这儿离牧场又不远,不如回去喝吧!」
鹰鹰的视线仍然锁定在南方,摇了摇头道:「不用了,我也不是他渴。」
萧海翔怔怔地看了他半晌,突然把肩膀一垮,很无奈地道:「你这人真是……都说了他今天不可能到的……算了,你等在这里,我去帮你拿水。」说着把马头一拨,快速离去。
鹰鹰坐在自己的马上纹丝未动,就好像没听见海翔的话一样,但仅仅片刻之后,他回过头来,将目光凝注在正策马疾弛的少年背影上,神情有些波动,更有些哀伤。
此时太阳已升到三竿高,在露珠的反光下,草原看起来就像是金色的一样。有几匹马啃着嫩草尖,已经走到了较远一点的地方,鹰鹰定了定神,纵马前去将它们驱赶回自己的视线氛围,轻扬的马鞭梢头发出脆响,在含着雾气的草原上空悠悠回响,带着一种空寂而又茫然的味道。
鹰鹰稳住有些紊乱的呼吸,努力调控了一下心跳。
其实草原还是那片草原,所谓的空寂和茫然不过是境由心生而已。近来的精神状态实在有些不佳,一点点小小的事情,似乎都有可能触动到敏感的心弦,让情绪变得低沈和沮丧。
这样,是绝对不行的。
当初决定上路的时候,就已经明白将要面对的是怎样危险的情形,已经明白成功的希望其实非常渺小,所以保持精神意念上的冷静是最重要的,不能被自己的情绪打败,不能觉得孤独,更不能觉得绝望。
仰首,洗蓝的天空有雄鹰翔过,来到这个世间所感受到的第一抹温暖,便是来源于那些强健的翅膀,所以每每抬眼看到,就会增添些许力量。
流动的清新空气又传送来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敲击着耳膜。听到这个声音,鹰鹰的唇角几乎不能被人察觉地小弧度弯起,脸上露出轻微的放松表情。
那孩子的动作还挺快的。虽然他没办法给自己实质上的支持与帮助,但跟他说说话还算有趣,对调剂自己过于疲倦的神经也不无好处。
不过仅仅短短的一瞬后,敏锐的牧马人立即察觉出的异样之处。
马蹄声传来的方向,不是萧海翔刚刚离去的方向。
抬眼望去,由滕尘起处奔来几匹略有疲倦的骏马,鹰鹰认出那当先一匹是两月前才从王真人牧场提了一批货的一个马贩。
「是鹰鹰啊!你在这里放马?」马贩奔到近前,一勒马缰招呼道。
「贺大哥远来辛苦了。」鹰鹰也挥挥手回礼,「场主今天刚好没有出门,你现在赶到牧场一定遇得到他。」
「多谢告知了,翔少爷在吗?」
「在……你也要找他?」
「有封信捎给他而已。那我就先走了。」马贩朗声笑了笑,朝手下的人一挥手,一行数骑绝尘而去。
鹰鹰继续在原地照看着马群,时不时张望一下南方。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回去拿水的少年仍然没有回来,想必是被方才那个马贩捎来的信给拌住了。鹰鹰觉得有些口渴,便从食袋里拿出一个果子来吃,刚刚吃完,就看见一骑独尘飞弛而来,马上的少年远远地就在挥手。
「耽搁了一下,你渴坏了吧?」萧海翔将满满的水袋递了过来,挤出个笑容。
鹰鹰扭开袋口喝了一口水,沈吟了一下,问道:「怎么啦?」
「呃……」海翔露出有些过意不去的神情,小声道:「我刚才收到哥哥的信,说在京城的姑父身体有些欠安,所以他赶着过去,先不来这里了。」
鹰鹰的视线晃动了一下,但随即被他稳住,若有所思地低了低头。
「你别着急,我哥哥在信上说了,等姑父稍微好一点,他就过来。」
「恐怕来不及了……谢谢你,我想最好还是自己到京城去一趟吧!」
「你要去京城啊?路程很远的。」
鹰鹰的笑容突然变得有些伤感,「远吗?我都到这里来了,还能远到那里去?」
「要是真的要去,我就陪你一起上路比较好,反正姑父生病,我也该去看看的。」
看了看满面阳光笑容的少年,鹰鹰心头有些犹豫。原本不应该再与这孩子有过深的交往,但身体内部越来越强的许肉感却很郑重地表明,要想支撑到京城,还必须要依靠他的力量。
「麻烦翔少爷了……」
「你怎么越来越客气?难道我们不是朋友吗?说过多次了,叫翔少爷什么的多生疏啊!海翔这名字很难听,让你叫不出口吗?」萧海翔皱起眉头,「真弄不懂你在想什么。不过既然你现在肯定是等不到我哥了,那咱们就回去吧?」
鹰鹰淡淡一笑,「我还要再放一会儿马,你先回吧!」
「不行。」萧海翔口气强硬地道,「我看你脸色就不好,被以为自己是大夫就不会生病,这些马我来赶,你跟我一起回去。」
看着纵马扬鞭驱动着马群的矫健少年,鹰鹰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带着青草气息的空气,觉得胸口的郁闷减轻了很多。
回到牧场后,迎面遇到王真人兴高采烈带着那姓贺的马贩,指着一大栏马群手舞足蹈,显然又有一大笔生意可做,鹰鹰突然想起即将出货的一批马还没有做最后的检查,忙转身向后院走去。
「你去哪儿?」萧海翔追上来一把拉住他的胳膊。
「只是到马场看看……」
「都说了不行,你自己瞧瞧这脸色。」海翔掰着他的脸转向太阳,「白花花的……一看就不健康……」
鹰鹰有些哭笑不得,「你真不愧是王真人的徒弟,说的都是什么词儿,还白花花的呢!白花花的那是银子!你不用管我,我句的自己挺好的。」
「好什么啊!」萧海翔一把拖住他,「越看越不好,去休息啦!」
鹰鹰力气远没有他大,没挣扎几下就被拖进了房里丢在床上,当头一床被子压下来。
「好啦好啦,我睡就是了。」鹰鹰放弃抵抗躺下来,「想布道你这当弟弟的,也这么爱照顾。」
「我才不爱照顾人呢!」萧海翔一摆头,「可你是我的朋友啊!」
鹰鹰一怔,眼底快速地浮起一种极为复杂的神情,但他立即垂下眼睫掩饰了过去,低声道:「谢谢你。」
萧海翔呵呵笑了起来,「朋友还客气什么,你救了我命,我又谢谢过你几次啊?好好睡吧!」说着在他的被面上一拍,转身出去了。
等他的身影一消失,鹰鹰刚刚闭上的眼睛又慢慢睁开。在伸出右手细细地掐算过一番后,焦虑的表情取代了他在外人面前一向的平静淡漠。
「时间不多了……歆歆,你到底在哪里呢?」
「你真的要走了啊?」王真人带着管家来到鹰鹰独居的房间,看看他已经差不多快收拾好的行李,有些依依不舍地说。
「一向承蒙场主您的照顾,可惜我有要事在身,实在不能长留,以后若有机会,自当会再来拜会您的。」
「你早就是我们牧场的人啦!不用这样客气。」王真人挥了挥胖胖的手,「说实话,本来还真不敢放心你就这样走,不过既然翔儿跟你一起上路就没问题了,你别看他那个样子,其实细心着呢!只要是被他放在心上的人,他一定照顾得妥妥贴贴,不出一点漏子。」
「可不是嘛!有翔少爷照应着,我们就不用担心了。他那么喜欢你,这一路上需要什么,哪里不舒服,他一定会再上心不过了。」管家也附和道。
「你们在聊什么呢?」萧海翔恰好推门进来,手里拖着一个大藤编箱子,朝鹰鹰手里一塞,「给你!」转身又出去了。
「这是什么啊?」王真人看了看,奇怪地道:「他给你这个藤箱做什么?」
鹰鹰的视线为晃动了一下,慢慢道:「我还有好些晒干的草药还没合适的箱子来装,可能被他发现了。」
「嗯,这藤箱透风,转草药真不错。」管家凑趣地笑道,「我慢说的没错吧!有时候细心着呢,关键是看为了什么人。」
鹰鹰没有接这句话,而是将脸转向了窗外。
宽阔的大院里,海翔正在给他的爱马换马掌。正午的烈日骄阳灼灼地晒在他黝黑的皮肤上,被亮晶晶的汗水反射着,闪着青春与健康的光泽。
那是天地间最鲜活的一条生命,是自己亲手延续下来的生命。
垂眸看看自己苍白修长的手指,薄薄的皮肤下血液无声地流动着,鹰鹰似乎能看到那沉默的、不屈的韵律。
命运的浪潮铁壁般压了过来,但年轻的牧妈人觉得,自己还能支撑下去。
第五章
在王家牧场几乎倾「场」而出的送别仪式后,萧海翔与鹰鹰一起踏上了前往关内的大道。对于从小就在江南和塞北分别居住的萧海翔而言,这条路已经熟得跟家里后花园的小径差不多,走来走去也没有什么感觉,可这一次陪同鹰鹰上路,一看见他默默无语前行的样子,心里就莫名其妙地有些心悸,仿佛脚下所踩的是一条难测的命运之路,不知道前方将会通向哪里。
出发的第三天,很不幸地遇到罕见的暴雨天气,虽然穿戴上了早就准备好的油衣蓑帽,两匹雄健的坐骑也畏惧雨势,那一看到鹰鹰被冷冷雨水冻得青白的嘴唇,海翔心里就有些着急。
「我们到前面大树下去躲一躲,好让你在油衣下面添一件衣裳吧!看你,脸都冷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