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妄想————卜聍

作者:卜聍  录入:09-02

“醉了倒好了。”
他的脸有点红,平常亮晶晶的眼睛变得呆板无光。
他倒在我床上,把我往里挤了挤。
“这床够小了,你还把我往哪儿挤啊?”
我被他挤得只能侧著身子,背贴著墙。
“我那床好冷,我要跟你一起睡嘛。”
“要不要我把电热毯给你找出来插上?”
“麻烦,就这样不是挺好的麽?”
他连踹带蹬地脱掉毛衣和牛仔裤,撒著无往不利的娇,钻进被子里,蜷缩成一团,好容易捂热乎的被窝被他弄得凉飕飕的。
我发现,龙芮这个家夥很适合对别人撒娇,看著他像小猫样的讨喜,很容易就软下心来。
桌上的空啤酒罐东倒西歪,我无奈地摇摇头,把被子往他身上多扯了点,重新躺下来。
他身上很冰,呼呼地喘著气,热气喷在脖颈上痒痒的,每一下呼气都带著浓重的酒味。
龙芮把冻得冰凉的手穿过我的腰,拿我当手炉取暖,还舒服地一个劲直哼哼。
“好暖和喔。”
本来就不多的嗑睡虫经他这麽一搅,全都集体消失不见。
神经突然上了弦,意外地绷得死紧。
不是没跟男人一起睡过,在工地的时候大家睡得都是通铺,有时一条被窝也就凑合盖了,那时候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可我现在就像被人拿枪抵著一样,手僵硬地贴在秋裤两边,紧张的动都不敢动一下。
“要听故事吗?”
“你还会说故事。”我故作惊讶。
龙芮掐住我的脖子,恶形恶状地晃著我的肩膀头。“听不听!听不听!”
这就跟抢银行的劫匪用枪让人拿布袋把钞票装进去是一个道理,所以,我很干脆地投降了。
“好好好,我听,别摇了我晕呐。”
放开我,他开始讲了。
半夜里,声音很清亮、透澈。
“有一个小孩,从小他的运气就很烂,他妈妈走了,去的那个地方只有单行道,她再也没回来。他的爸爸娶了个很恶的女人,虽然没有像白雪公主的後妈那麽刻薄,但也好不到哪儿去。”
听他突然扯上了白雪公主,我有点想发笑。
他并没有注意我,只是怏怏地说著。“他的後妈带来了一个姐姐,很漂亮,没有架子,所有的人都喜欢她,也包括以後的那个他。这个小孩慢慢的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圈子,在这个圈子里,他认识了一个人,一个影响著他今後生活的人,他爱上他,而且帮他进了自己爸爸的公司,给了他很高的职位。这就是他最傻的地方,他让他爱的人见到了他的姐姐,後来他们……结婚了。”
讲到这里,他沈默了。
“後面呢?”
他像回忆似的喃喃自语。“那个孩子身体不好,爸爸把他丢在医院里就不管了,只请了人照顾他。他喜欢的那个人根本就不知道那个孩子有多想见到他,为了见他,每次都把照顾他的人赶走,为的就是只有在招新人的时候才会来看他一眼。有一次,他好不容易来了,那个孩子让他吻他的嘴,但他却只亲了他的额头,还当他是病毒似的跑得那麽快。”
我这才明白,为甚麽龙芮刚开始见著我的时候那麽敌视了。
听著听著,我感觉心里有甚麽东西在急速下落,坠得很快,心脏硬被拉长的感觉很不舒服。
眼前忽然浮现出病房里的那一幕,龙芮和那个男人。
我想那人应该是知道的吧。
他明明很清楚,却装作置身事外的样子。
这个故事里的主角喜欢上了一个男人,本来是世俗所不容的恋情,我并没有抵触这种感情,我也不知道是甚麽原因,只是心里不想,甚至,我还很赞同。
不关是谁,喜欢上了,谁,这就是爱。
它只是一种感情而己。
我是这麽觉得的。
等我回过神,龙芮已经在我怀里睡著了,脸上挂著透明的泪。
轻轻地揩掉,再缓缓地伸出手,停住。
我退却了,但还是挡不住被睡眠灯照得紫亮的头发。
温柔地抚摸。
虽然稀薄,但跟想象中的一样柔顺。
轻轻地回搂住他的腰。
很细,还能摸的到骨头。
从来没有过的温暖袭上心头。
我微微地挑起嘴角,笑得像刚吃了山楂。
又甜……
又酸。

9

初六一大清早龙芮就起来了,浴室里飘出他的漱口声和走腔跑调的歌声。
我从被窝里伸出头,看看表,才六点,打了个哈欠又缩回被子里,就算他今天不用打鞘也不至於高兴成这样吧。
他兴冲冲地跑了出去,回来的时候手上拿著像是有一天份量的药袋子。
我从床上爬起来,揉揉眼。“要出去啊?别忘了要跟顾医生打个招呼。”
顾医生是龙芮的主治医师。
“已经说了。”
他拿起手机,按了几个键,朝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把晒在外面的毛巾收回来,拎著被冻成冰棒的毛巾去洗脸。
走进浴室前,我突地听到龙芮说了声“里明吗”,我的身子僵住了,像个木头似的站在浴室门口。
“你今天有事没?”
……
“嗯,这段时间好点了,你今天可不可以出来。”
停了好一会儿。
“为甚麽只是陪陪我,你就在这儿推三阻四的,你跟在吴佳夏後面不是挺开心的吗?给句明白话,你今天出不出来!”
而後,我听见了龙芮震怒的咆哮。“你不来就永远别来了。”
紧接著,是硬物砸在墙上的暴烈声。
我随便撩点水抹了抹脸,刚出厕所就看见一块手机电池躺在门口,走道上全是手机碎片,连不锈钢外壳都被他砸的东一片西一片。
一边收拾地上的渣滓,一边看他。“你还出去麽?”
我知道我笑得不自然,努力了半天就是缓和不了已经僵化了的面颊。
“不出去了。”他绷著个脸。
“为甚麽?”
不能否认,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是带点暗喜的。
“不为甚麽。”
他拽过被子遮住自己,整个人成了一座山包。
收捡完他的手机碎片,送饭的李婶也来了,龙芮从床上一蹿而起。“李婶,你刚来的时候卫里明在干甚麽。”
李婶被他吓得一呆。“……哦,他和佳夏在楼上,不知道在做啥子。”
龙芮又倒回床上,并不打算下来吃饭。
李婶戳戳我,小声问。“啷个了嘛?”
我笑。“没甚麽李婶,今天的面包烤得很好吃。”
“呵呵,还是小杨嘴巴甜,来尝尝我新做的奶黄包。”
大婶被夸得眉开眼笑,也就无心顾及龙芮的异常。
“小杨啊,还没耍女娃儿?”
“还……还没。”
“我说的捏,怪不得今天都没出去耍哦。”
“为啥今天要出去?”
“今天不是啥子情人节的嗦,来的路上看到好多年轻人抱在一起哦,现在真是开放嘀很咧。”
原来如此。
我咬著奶黄包,看了看床上情绪低落的龙芮。
“连佳夏他们都在外边订了座,还要去吃啥子烛光情侣套餐捏。他们都不在,我今天就可以轻松点啦。”
我眼角的余光注意到,床上的鼓包明显动了动。
大婶照例搜了几件脏衣服就走了,我走近龙芮。
“知道你没睡,起来先吃早饭吧。”
“你吃吧。”
“我一个人吃有甚麽意思,李婶做了小笼汤包喔,我偷尝了一个,真是好吃啊,快起来!”我推推他。
他扭了扭就是不起身,我掀开被子,摸摸他的额头,又摸了自己的。
“有点热。”
“被子里捂的。”
“不见得,如果是化疗引起的就麻烦了。”
拿来体温计甩了几下递给他,他瞪了我几眼,看见我绝不妥协的眼神,只得把体温计插在腋下。
“唔,好冰。”
过了一会儿,抽出体温表,我看了看,正常。
他揉著夹了半天发木的胳膊。“我说没烧吧你还不信。”
“起来吃点饭增加抵抗力,你就是太虚了。”
我把他的被子一掀,扶他起来,他晃晃悠悠地又想往後倒,我干脆把他一把抱起来。
“啊啊,干嘛呀你!”忽然离地面远了许多,他吓得赶忙抱住我的颈项。
“谁叫你不起来。”
他胸侧的骨头很多,都暴在外面,硌得我的胳膊都不舒服。
“瘦得跟柴禾棒似的还这不吃那不吃的。”985FD4我在:)授权转载 惘然【ann77.xilubbs.com】

屁股一落沙发上,他就不依不饶地说个没完。“这叫骨感,是美。你长这麽壮,当然体验不到啦!”
早饭还有燕麦粥,我把奶黄包撕成一块块地泡到粥里,递了把勺子给他。
“是臭美。”
“不管是甚麽美,你没有的我有。”
他爬起来,在柜子里摸出一个小塑料包,把那白乎乎的东西全都挤了出来,抱著碗趁热使劲地搅。
我偏头看看,那粥已经完全没了粥的样子,粘粘糊糊,不过倒是蛮香的。
他舀起一勺糊糊往小笼包上抹,津津有味地啃了一口已经不像小笼包的小笼包。
“吃不吃?”
“我不要,你慢慢吃吧。”我拼命地摆手,还是不放心地问。“能吃麽这?”
“当然啦,我在家的时候最喜欢这麽和了,除了加奶油还要加巧克力酱咧。”
听了他的话,我的脸有点发绿。
吃那麽多杂七杂八的,亏他还能长这麽瘦,真不晓得那些营养全跑哪儿去了。
刚刚我抱他的时候,胳膊被骨头硌得有点疼,我伸手捏了捏,结果让他看见了,咬著勺子贼笑兮兮。
“看著蛮壮的其实也没多大用处嘛,只抱了一下下手就酸啊?”
“你这麽瘦,甭说一个,就是两个你,我也抱得起来。”
“谁还管抱不抱得起,我要是单‘抱你’当然没问题。”他笑得像个狐狸。
“你吗?”我斜眼瞄瞄他瘦弱的肩膀头,直截了当的讲明。“危险。”
“这跟身材没关系,重要的是‘实力’。”
看著一脸笑得暧昧的龙芮,我莫明其妙地摇摇头。“连身材都没有人还讲甚麽实力。”
“嘿嘿,这就难说了。”
“别傻笑了,快吃饭,她们已经把刚熬好的中药送过来了。”
他苦著脸哀叹。“都不知道她们加了些甚麽,怎麽每次熬出来的都那麽臭。”
他喝的中药是有点难闻,有股奇怪的猫粪臭味。
每次看著他满不情愿的喝下去,连我都佩服他的勇气。


10

今天一天他都提不起劲,晚上玩游戏的时候也是,一遍遍的重来,重复的上演那一片血水般的红还有几个字母,连坐在他旁边的我都看不下去了。
“你就不能换个别的玩儿,你被警察抓了那麽多次了,看得我眼睛都酸。”
“就是因为你在我旁边我才玩不好的,去去去。”
他拿屁股挤我,我被他挤得差点滚到地上,我躲过他的“屁股攻击”,好容易在边上霸著个地儿,盘腿坐在床上故意糗他。
“自己水平差还怪别人命里犯煞。”
“切,PSP没坏的时候,我玩的好著呢,那是你没看见。”
“哪里好了,我真没看见。”把手遮在额头上,我举目四望。
“死杨远志。”
他撸起袖子扑了上来,我们俩笑著打作一团。
正在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穿著整齐的男人走了进来,是卫里明。
顿时,我感觉龙芮浑身的气息变得紧迫异常。
我耸耸肩,想站起来,却被龙芮紧紧地抓住了手腕。
盯著被扎得已快无处下针的细白手背,我坐回了原位,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
跟那个时候一样。
我不走,留下来陪你。
卫里明看见他拉著我,干咳了一声。“你们玩儿呢?”
“这领带真难看,你就戴著这麽丑的领带跟她出去疯了一天?她品味差,你也不嫌丢人。”龙芮挑刺的工夫是一流的,往往话也说得能噎死人。
卫里明的脸一阵青一阵红,嘴唇哆嗦著。“你不要这麽说……”
“不要污辱她是吗?就算她是我姐姐又怎麽样,差就是差,好在我跟她不是一个妈生出来的,要不然人家还以为我们龙家人的眼光都这麽次呢。”
“公司里有点事,所以我先前没答应你,怕你等著急了。”
“你干嘛不直接说你和吴佳夏要去再度蜜月呢?”
卫里明脸红了红。“是她说……”
“不要每次做了事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还在说别人的不是。”
被刺得体无完肤的卫里明只得转向我。“呃,你可以出去一下吗?”
我没动,只看著龙芮。
他的手已经松开了,心神不定的抬头回望著我,从他的凄凉的眸中我看清了他的意思。
你想跟他单独呆会儿,却又不好意思说,是吗?
我知道了。
“好。”
我淡淡的微笑,走出房间,还替他们关上了门。
身体不受控制,跌跌撞撞地下了楼,是怎麽到的楼下花园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只记得我并没有搭电梯,应该是跑下来的,捶了捶腿,有点酸,但身体里有个部分更酸。
寒冬腊月的,除了腊梅还在开,其它的早就谢了,盯著那小朵的花瓣,我坐了一会儿,又往回走。
空旷的走道里是脚下的回响,啪哒、啪哒,一声快过一声。
从电梯口出来,我跑到病房前,背靠著墙上的瓷砖直喘粗气。
里面隐隐约约的有声音传出来,他们大概是在吵架,但听不清楚他们在吵甚麽。这门的隔音效果实在太好了,只听到里面嗡隆嗡隆的响动。
哢啦──
门开了。
无框眼镜後面的眼神乱闪,领带被揪得像腌菜一样,他说。“好好照顾他。”
“我会的。”
我把音掐得很重。
他看了我一眼,就转身走了。
走进房里,可以说是一片狼籍,正如所见,我的工作负担又增加了。
所有的照明都被他砸了个稀烂,屋里黑洞洞的,透过走廊里亮著的光,我看见床上那个人正抱著膝无神的看著前面,见我来了,抖开颤抖的唇。
“可以过来抱我一下吗?”
声音虚弱得像刚做完化疗的他。
脚不是自己的,关上门,丢下满屋子要清扫的工作走了过去,坐在床边,小心、准确地把他抱在怀里。
他瘦削的身体正一阵阵地发抖。
我们就在黑暗中互相拥抱,他没有说话,我也没有,就这麽无声的坐著。
好像过了很久,他在我怀里动了动。
“你不想问些甚麽吗?”
“等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我不知道该怎麽说。”
“那就不要说了,早点睡。”
把他身子放平,黑暗中,他拽住了我的衣角,哭腔里夹杂著不安。“能一起睡吗?”
我知道,这个时候的他只是需要一个人的安慰,就像在五岁以前,孩子喜欢粘著幼儿园阿姨一样,这是本能。
而我,就是扮演阿姨角色的好心人一号,名不见经传的跑龙套角色。
不管他是否能看见,我对黑暗露出温柔的笑。
“那就一起睡吧。”
在我怀里他微微发著抖,单薄的秋衣被水渍打湿,透骨的凉。
他吸了吸鼻子。“很丢人吧?”
笑。“你有可以哭的理由。”
“我爸总是说男人哭是很丢人的,我老在给他丢人,也不差这一回了。”
“不对。”我摇头,他感觉到了。“是你盐吃的太多了。”
他在轻笑。
“就是说啊,李婶今天炒得菜好咸。”
他不再哭了,在我怀里安静下来。
他睡著了。
我偏过头用脸颊蹭了蹭他的头顶,又软又柔。
只要你需要,我就会这麽做,不管你是不是把我当成替身。
这一夜,我没有合眼。

11

“我要吃那个,弄给我吃。”龙芮边玩著电脑,边对我“发号施令”。
“你不是都不吃水果的吗?”
“今天心情好。”他皱著脸说这话。
“要是你天天心情好,这水果也不用泛滥成灾了。”我指了指满地的水果篮。
中间拉了一刀,横竖划了些网格,我把芒果递给他,又去找了块抹布开始抹屋子。
他小口小口地啃著,突然像是想起甚麽了似的,从一边的床头柜里摸出个东西扔在我床铺上。
是个巴掌大小、包装得很精美的礼品盒,我拣起来看著他。
“给你的,收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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