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妄想————卜聍

作者:卜聍  录入:09-02

反反复复,别说龙芮,就是正常人都受不了。
那时候的他几乎没有免疫能力,每天除了睡就是睡,昏昏沈沈地躺在那儿,看得人心里发怵。
怕他甚麽时候就那样睡过去了,再也醒不过来。
屋子里到处都是消毒水味,临睡前还要用紫外线杀菌,我抱著裹在毯子里的龙芮站在走廊上,短短三十分锺,让我这个大男人止不住的眼角泛酸。
折腾了一段时间,每天担惊受怕地陪著他,总算捱过了化疗期,终於要上手术台了。
手术当天,我看著他细白消瘦的脸,眼眶周围已经潮湿。
我盯著他的眼睛笑了笑。“再疼不能哭鼻子。”
他不以为意地嬉笑。“切,以为我是你啊。”
他被送了进去。
红灯亮起,我猛地栽在椅子上。
术前,我又托李婶给他家带口信。
我想手术这麽大的事儿他们家总得来个人看看吧。
可惜事与愿违,手术室外除了我并没有其他人,很安静,静得仿佛像身处另一个世界。
等了多久我不知道,纯棉的裤腿已经被我揪到了不得不再洗再熨的地步,他才被人推著出来了。
脸色依旧苍白,嘴上扣著呼吸罩。
“怎麽样?”话是问顾医生的,但我的脸向著龙芮。
“输入的异体骨髓没有排斥反应,但还得留院观察一段时间。”顾医生摘下口罩,拍拍我的肩,对我笑笑。“手术很成功。”
心里的大石轰然落地。
这时候,龙芮颤悠悠的慢慢展开粗浓的睫毛,只问了一句。
“他来了吗。”
半晌,我张著僵硬的唇舌摇头。
“你也很累了,睡吧。”
他眸中的亮光立刻黯淡,失色,我的心同时向黑暗坠落一刻。
他沈沈地睡了过去。
他被带回无菌病房,我不能进去,只能站在玻璃门外看著他。
看著看著,我捂著嘴,别过头。
腮帮里还在不断地分泌酸水,眼里变得朦胧湿润。
他对你真的这麽重要麽?


14

手术後的各项反应状况都很好,植入的骨髓也开始有了生长的迹象,一切的一切都该是令人兴奋的,而我却一天比一天沈闷。
日子过得太快了。
越想它慢点走,它偏偏跑得跟飞似的。
一晃眼,一个月过去了。
龙芮术後恢复的很好,脸上开始有了血色,两颊也微微胖了点。
他期盼著的男人一直没有出现。
龙芮也没有甚麽沮丧地表现,只是比原来更难伺候了点,稍稍不如意就摔盆打碗。
前两天刚把我的碗给摔掉了一大块瓷,原因就是人家小护士给他锥针的时候推歪了,多刺了两个眼,人家一走,他就拿我的东西出气,又摔又扔的。
也不光是吃饭的盆,我哪样东西没挨他砸过?
见天的看他坐在床上打电话,估计没一个是打通了的,因为他的脸色越来越差,对我也开始爱搭不理。我知道他在等甚麽,只能由著他去,装作不知情天天尽力逗他开心。

“我现在好瘦吧?”
我抬头瞄他一眼。“还好了。”
我头上滴著汗,手里抓著热烫的毛巾给他擦澡。
顾医生说现在他最好还是尽量少碰水,前几天刚洗过澡,他又闹著说身上痒,我只好放了一浴缸的热水权当暖气蒸著,拿毛巾随便给他擦擦。
“哎,脖子痒痒,给我挠一下。”我在他脖子後面用毛巾轻轻地擦了几下,他自己也在往身上撩水。“谁说还好的?我过去这块还有肌肉来著,现在都给缩回去了。”
龙芮龇牙咧嘴地摸著胳膊,心疼他那一去不复返的“健壮”。
“呵呵,你那也叫肌肉?给你看看甚麽叫做真正的肌肉。”
我解开衬衫,露出臂上纠结的大块突起。“看到没有?”
他马上羡慕地使劲摸来摸去,好奇地问。“为甚麽我锻炼了那麽久都没成你这样的啊?我最结实的时候这里跟这里也只差不到半厘米高,根本就没有像你凸得这麽鼓。”
“你要是肯天天提灰桶、搬水泥的,没块肌肉我跟你姓。”
“真的麽?”他兴奋起来了。
“但是──”我一个大喘气。“你爸他们会让你去吗?”
他的表情立刻像从天堂跌到地上,精神委顿地叹了口气,可手还放在我胸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摸著。
摸得我鸡皮疙瘩全都冒了出来。
我把他的手往旁边拨了拨,他很舍不得似的又紧粘上来,还不高兴地嘟嘟囔囔。“小气,我摸一摸会少块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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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说,要是卫里明这麽摸你,你能受得了吗?
他的皮肤像牛奶一样白,纤细高挑,再加上一张不输美女的脸蛋,就是柳下惠本人站在这儿都得流鼻血,更何况是我。
我捡起被丢在洗手台上的衣服,抖开来,刚准备套上,就看见衬衫背面有一块深蓝的印迹。
“怎麽搞得湿了这麽大一块。”
他倒是笑得很开心。“谑谑,你笨呐。洗手台子上边不是先放了肥皂的麽,你把它放在旁边,肯定会沾了点肥皂水咧。”
我郁闷地把衬衫扔进洗手池,倒了点洗衣粉,让它先泡一会儿再搓。
“哎呀,反正衣服也湿了,干脆脱了衣服一块洗得了。”他光著膀子坐在浴缸里朝我招手。
“一起?”
住在一起时间不算太短,但我从来没跟他一块洗过澡。
也许是我目瞪口呆的样子弄恼了他,他眯起眼,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喂,别以为我喜欢男人就甚麽人都可以啊,我对你──没兴趣。”
“是吗?”
我转过身,开始脱裤子。
一波波的酸痛泛了上来,黄连能比得上嘴里的苦麽。
就是这样难受,我还得言不由衷地装作很不在意似的嘶嗄著嗓子说。“还好你对我没兴趣,要不我就惨了。”
一转身就看见他傻楞楞地呆在那儿,如同实物般的视线射到身上,我禁不住开始发抖。
“你在看甚麽啊?”
“你的身材跟杂志里的模特一模一样耶。卫里明虽然也很壮啦,但他太白了。你就不一样了,皮肤晒得不算太黑,褐色的刚刚好,只有背上的颜色稍微深了一点,还蛮均匀的。”
被他目不转睛地盯著,我恨不能找块砖头立马碰死。
挣扎了半天终於挤出句话来。“快点洗,水要凉了。”
我掩饰住心下的起伏,抓起浴缸里的毛巾给他擦背。
我这边忍得难受,他却往我下边看。“你的东西还不错哦,看样子不小哎。”
我真不该把内裤也脱了。“不要看了。”
“看你的样子就像处男,这麽容易害羞。”
我别过头,脸红得像火烧。
“不会吧,真的是啊?”他捂著嘴,笑得前仰後合。“天呐,我要去申请吉尼斯记录,这下好,让我发现‘珍稀动物’了。”
我恼羞成怒。“别讨厌了,快点洗!”
“嘿嘿嘿。”
……
洗完了澡,他没事可干,我还得去收拾卫生间,顺便把弄湿的衬衣搓一搓。
我在卫生间里听见他把电视声响弄到最大,来回地换频道,知道他又开始心烦了。
果不其然,过一会儿。
“杨远志,好烦啊,我天天坐在这儿,身上都要长草了。”
听他这麽叽里咕噜地乱嘀咕著,我从厕所里探出半个头来。“哪有那麽夸张,要不要我带你到楼下去转转?”
“啊,才楼下而己啊?”他想了想,很不情愿地掀开被子,张开双手。“好吧,过来抱我。”
我把手上的肥皂沫冲了冲,打开房门,装作要走的样子。
“那我先走了,你慢慢爬吧。”
“臭杨远志!”


15

四月份的下午,春意如油。
我把他扶到楼下小亭里晒太阳。
老天爷开了眼,天气好得不像话,晒得人懒懒的。
“杨远志,明天我就要出院了。”他的声音透著兴奋。
“……嗯。”又不是今天才知道。
“从医院出去以後,你有甚麽打算?”
“……”
“上次我问你,你说还没想好,这次都不吱声了。”
“没有,我只是还在想。”
“想了那麽久都没想好吗?”
点头。“我会的也不多,除了抹墙、批灰,我还真不知道自己能干甚麽。”
“有些事光想是没用的。”他轻叹。
我像是第一次看到他,俩眼睛瞪得溜圆。
“龙芮?”
他掐了朵小花搁在鼻子前轻轻的闻,漫不经心地回应。“嗯?”
如果不说的话,恐怕我再也没有机会了。
就算到时候他拒绝我,起码我也努力过了。
我咬了咬嘴唇,打定主意准备开口。“我想了好几天了,我我……”
“我甚麽你倒是说呀。”
他背对著太阳,却在太阳底下发著光。
很迷人的眼睛,像两颗深棕的琥珀。
里面印著我的脸,那麽的普通、平凡。
面对他那双迷惑的眸子,我退却了。
“……外面风大,我给你拿条毯子去。”说著,我就站起来。
“那顺便给我把床头的薯片拿过来。”
远远地回头看了一眼亭子里纤瘦的背影,我狠狠地捶了自己一拳。

在走廊里碰到了顾医生,他叫住我,瞅瞅我手上的毯子和薯片。
“拿东西给龙芮啊?”
“嗯,有事吗?”
“我想问你一下。最近皮肤科转来一个严重烧伤的,那边缺人照顾,我跟他们推荐你,他家里人说可以给你和龙芮一样的待遇,你看是不是──”
我笑著摆手。“谢谢您啊,还是把机会让给别人吧。”
“明天龙芮就要出院了,听说你不是还没找地儿嘛。”
“是没找,但是我不想再作陪护了。”
“说的也是,谁愿意见著一个好好的人变成这模样呢。那就算了吧。外面机会也多,慢慢找,甭著急。”
他拍拍我的肩,了解似的叹口气就走了。

“来啦,我薯片儿呢?”
一接到薯片,这小子乐得跟甚麽似的,抱著圆筒盒子猛亲。
我扭头朝一起晒太阳的病友打了个招呼,刮了一下他的鼻子。“这是你命根子啊?”
“可不就是。嘿嘿嘿,你不知道,前段时间我想死它了,可是顾胖胖偏不让我吃。”
顾胖胖就是顾大夫,不知道谁给取得这诨名,我想也就是龙芮做得出这种事来。
上回听他当面这麽叫人家,人家顾医生也不生气。人说心宽体胖,胖人大概都是这样的好脾气。
“那是为你好。”
“他就是一眼热,他自己脂肪肝不能吃也不叫我吃,天底下有这理儿嘛。”
他还挺激动,让他这麽一动,毛毯都快从他身上掉下来了,我给他身上的毛毯紧了紧。
“刚才在走廊上我还碰著他了呢。”
“哦?胖胖跟你说甚麽?”
“没甚麽,就是问我还有工作要不要接。”
“你没接。”他施施然的嚼著薯片。
有点吃惊。“你怎麽知道?”
“因为你这家夥太重感情了,照顾我一次就够让你劳心劳力的。要是再碰上一挂了的,你岂不是要崩溃?”
我默然点头,的确就是这样。
“说实话,我的命算是你捡回来的。上次打‘蓝色生死恋’,要不是你在旁边看著不对叫她们来,估计我现在已经挂了。”
想起来这个“蓝色生死恋”我就後怕,它是一种海蓝色的化疗药水,看起来是很漂亮,清清亮亮,颜色也很鲜豔,但打药的过程就很危险。跟它的戏称一样,如果挺过去了就没事,要是挺不过去的话就有可能危及生命。
可以说,生死就在一瞬间。
龙芮就碰到过这事,当时他脸色白的吓人,不过总算熬过来了。
“甚麽挂不挂的。呸呸呸!童言无忌。”
现在,我不想听见任何死、没了、挂之类的话,就是怕龙芮他突然遭遇不测。
他挑了挑眉。“封建思想泛滥的老古董。”
我想都没想,立刻回嘴。“口无遮拦的小屁孩儿。”
“哟呵,从我这儿学了不少词嘛,赶情你刚来的时候是小学毕业,现在已经升级到高中了。你当我这里是补习班啊,要收学费哦。”他冲我挤挤眼。
“上个月我忙得脚打後脑勺,一宿一宿的守著你都没合眼,还不够充学费啊!”
“说是那麽说嘛。”
他又开始撒娇了。
我瞪大眼睛看著,把他可爱的模样收进眼底,保存,封档。
我一边想一边说。“记得以後每个月要回医院检查一次。”
“让李婶多给你炖些清淡的东西,少吃油腻的。”
“走哪儿记著尽量多穿点衣服,不要感冒了。”
“要多吃水果蔬菜,少抽烟、别喝酒。”
“还要……”
……
他一一点头答应著,我也不知道他听进去了没。
我只是絮絮叨叨地讲著,想把他一辈子要禁忌的东西都讲出来。
可惜我的了解还是很局限,不一会儿就没词儿了。
他抓抓帽子。“干脆你跟我回去好了,这麽多我没法记啊。”
前半句让我心花怒放,後半句听得我心如刀绞。
笑僵在脸上。
“你记不了有纸,纸记不了有电脑,电脑记不了还有你们家那麽些人,让他们一块帮你记。”
“他们?那帮人里头除了从小看著我长大的李婶,没有一个是真正关心我的人。”
他垮著一张快哭出来的脸,我捏了他两边的脸颊往上提,疼得他哎哟直叫。
“再皱下去就成‘狗不理’了。有一个人关心也是关心啊,再说了也不只李婶,不是还有……你姐夫吗?”我本来想说“还有我”,可话在嘴边转了几圈,又咽了回去。
“也是。”他握著拳,小脸兴奋的通红。“我想清楚了,我这日子多不容易啊,被胖胖折磨了那麽久,所以我以後要做我原先没敢做的事。”
我瞅著他笑。“杀人、还是抢银行、开飞机撞人民大会堂?”
“牢房里边儿的饭不好吃,我家够有钱了,抢谁去啊,再说了,我又不是本?拉登。不是你说的那样,我只是想换一个生活方式而己,前些年光为人家活了,现在觉得特累。要我说啊,人还是自私著点儿好。”
回味著他说的最後一句话,我笑笑。
我不能不顾他的感觉,自私的禁锢他的自由,硬是达成己愿。
所以,我宁愿看著他飞出视线。
微风吹来,带著清香的花草味。
我会永远记住这一天,是他出院的前一天。


16

第二天,天刚亮他就爬了起来,他闹得很,弄得我也睡不成,只得起来收整行李。
龙芮从前天就开始收拾他的东西了,几个行李箱整整齐齐地堆在墙角里。
那些被甩的可哪儿都是的书被他的主人遗弃了,因为它们太沈重,主人带不动它们。
看著它们,我说。
“给两本我吧。”
杂志的封面女郎被龙芮画成了长著胡子的“老妖怪”,像这样被他拿来消遣的书还有很多。
龙芮从电脑後面抬起头,只淡然地斜了一眼。
“你全拿著都行,以後我要看再买就得了。”然後又继续玩他的新游戏。
跑到楼下小铺里买了只塑料编织袋,没有挑拣,我把它们全装了进去。
好家夥,足有二三十斤,好在我只有一背包的衣服,带著它们也不算重。
“嘻,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逃荒呢。”
他在一边瞅著我像收废纸似的拖著那袋书,满脸灿烂的笑容。
我慢慢地抹平折卷的书角。
“像我这样的不逃荒还能干甚麽呢?”
他促狭地眯缝著眼。“就是啊,你长得这麽土里土气的嗦。”
本来只是句无心的玩笑话,却在我心里掀起了怎样的波澜,只有我自己知道。
有种痛,在心底蔓延开来。

办好出院手续,我们俩守著大包小包站在医院门口。
门口都是的士,排成了一条长龙。
“一会儿你怎麽回去,要不……我们一起打车走吧?”边说,我边攥了攥手里的编织袋提手,汗水弄得提手湿乎乎的。
没有以後,我只想和他多呆一会儿,多看他两眼。
“有人要来接我的。”他伸长脖子,紧盯著马路那一头。
我极度落寞地耷拉下眼皮。“那就算了。”
“你不先走吗?”
“反正没甚麽事儿,陪你一块等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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