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皇叔请放心,这不过是我的本份罢了。
那,雍,政事和军事便都交给你了。
是,皇叔。
若朝中有何动荡,你斟酌应对即可。
是。南宫雍应道,嘴边的笑容更深了些。
南宫罔想想,已没有什么要交代的话,慕容鄢月和南宫雍都是他极为信任的人,他也无需多提点什么。于是,他张口想向慕容鄢月辞别。
但
朕朕也去!
一声大喊,令三人不得不脸色微变的回首看向内廊口南宫央披着件袍子,靠在内廊柱边,冷汗如雨,但一双眸子仍然透着不可回转的坚决。
快回去躺下!南宫罔眉头紧锁,走向他。
皇上,您如今身子弱,怎么受得沿途奔波之苦?还是好生歇息,下回再随着皇叔出行罢。慕容鄢月也满脸担忧的移步上前,伸手要扶住他。
皇上,您还病着,就好好休息罢,保重龙体要紧。南宫雍也道。
朕说了!朕要去濮阳!难道你们要忤逆朕的意思么!
三人不由得怔了怔。这几年来,南宫央虽已渐渐有了皇帝的架势,但在他们三人跟前还是个孩子的模样。这还是头一遭,他竟以帝皇的姿态责问他们了。
果然是长大了罢。
南宫罔眯起眼,不怒反笑:好罢!你也知道拿架子压我了!好!极好!再好不过!
听了他的笑声,明白事情已经改变的慕容鄢月和南宫雍只得心中叹气。
雍,那这里都交给你了。
南宫雍看了南宫央一眼,两人的目光中都闪过了些什么。随即他笑了,淡淡的,带着肯定的:是。不过,局势所迫,皇叔和圣上尽早回来。
南宫丰晟帝八年六月十九日,帝与摄政王离开芊泽,前往濮阳国都撩晔,勤王送行。
第五章 路途
原本南宫罔预计带着十余位侍卫,骑快马沿着山路穿越涟嘉山,再一路北上,不眠不休,大概十天便能到撩晔。但如今带着南宫央,他不得不考虑若是仍走山路,不但马车行进缓慢,且容易被刺客伏击。于是临来便改成东行,出了山地后就朝东北方向行至抚定,度过两国界河定江后,换快马北上直达撩晔。这么一来,即使马车速度再快,大概也得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能出南宫国。
帝皇出行,虽只是私行,为防万一,南宫罔仍谨慎地挑选了不少随行者自皇宫和摄政王府、勤王府中选了五十位武艺高强、十分警觉的贴身侍卫,负责沿途安全,以及给地方官府下达皇行令,以回避平民百姓;从宫内膳食署挑了六位精于膳食的内侍和宫女,负责饮食与熬药;又自摄政王府甄了出身东部的五位侍女,负责伺候皇帝;另外,他唯一的妾室西语,因精通医术,也一同出行。
离开芊泽十天后,他们已进入东部平原。
南宫央的身体经过调养,也渐渐好了,不过,背上的伤口仍未愈合。但,大概是天性好动使然,他早便顾不得自己的伤痛,每日都趴在窗口眺望外头的景色。一旦到了傍晚驻扎之时,便经常固执的四处走动,有时甚至白日赶路时也要下车游览。南宫罔数次斥责也无济于事。为免他觉得在车上无趣,南宫罔只得令几位侍女或者与他下棋,或者给他弹琴,或者多对他说些民情民俗。几日下来,南宫央和她们熟了,便也安静下来。
不过,南宫罔虽喜他能安静养伤,也多增长了些见闻,但心中却渐渐有些不快。每每涌出这异样的不快感,他便再也不愿多想其中缘故。
这一日,仍和往常一样,百余匹快马前前后后的分散在五辆马车中间,以比平常略快的速度,沿着几乎空无一人的官道行进。
皇叔。
皇叔。
听见呼唤声,南宫罔回首,看着掀开帘子,脸上带着笑的南宫央。近些天来,他也渐渐习惯了马车颠簸,不仅脸色红润了些,也不再成日都是恹恹的神情。这样眉目之间都带着笑容的他,和以前没有什么分别,虽然伤还未愈,但也让南宫罔放心许多。
累了?
今日一早他便说稍稍有些不适,要自己多睡一会。于是南宫罔便令侍女们回后边的马车里休息。已经睡了一上午,看他似乎好了许多。不过,或许有些着凉还是
不。不累。南宫央摇头道,倒是皇叔,成日骑马,不累么?进马车歇歇罢。
不必了。昔日行军征战,一连几个昼夜赶路,他也不觉得多累,这实在算不得什么。知道南宫央确实担心他,南宫罔心中微微一笑。
皇叔
那进来陪央儿如何?一人在车上看这些景色,虽然新鲜,却十分无趣。皇叔的封地不是在北边么?想必对这里的风土人情相当熟悉,都告诉央儿罢。
新鲜?
嗯,央儿还从未见过田地呢。听说五谷都自田地中长出来,真是稀奇呢。
不然呢?你以为五谷自哪儿来的?
南宫央皱着眉想了想,撅起嘴:从不曾想过
南宫罔许久不见他这么撒娇,虽想斥责他身为帝皇怎能示弱,但更多的却是喜悦。恢复以往两人的相处模式,意味着这回冲突之后,他们之间的隔阂已经消尽了。
身为帝皇,至少也得想想所食所穿所用都是自何处来的。这样才能体会百姓辛劳,才会爱护百姓。
是。
再者,民以食为天。一国若无广袤、肥沃的田地,便无法安定民心。我南宫虽不比濮阳、慕容田地多,但因常年温暖,可多收获一回粮食,所以粮仓得以渐渐充足,国家得以慢慢强盛。
是。
由此便也可知,田地税过重,百姓不堪重负,便会造成暴乱。
是。皇叔,你进马车罢,这么说话不舒坦。
的确,若是一直这么坐着,他的伤口便会疼起来罢。你回车里躺一会,我唤人来陪你说说话。
皇叔进来就好么。
别闹,去躺着!南宫罔低声喝道。
南宫央虽然收了笑容,明显有些不悦,却也只得放下帘子。
南宫罔停了马,待御车驶过,示意随后的马车停下。
西语。
在。车内传来温柔的应声。
这女子,是南宫罔唯一留在身边的女人,亦是多年来与他最亲近的女人。当初他被赶出皇城之后,病重几欲死去,正是西语带着南宫雍的书信和信物找到他,全力照顾他,他才得以活下来。随后,她跟着他一路艰苦跋涉到封地,留在他身边伺候他。南宫罔早已熟悉她的陪伴,也不觉得与她接触有何排斥感,因此,她便理所当然的成为他的妾室。
西语,你陪皇上说说话罢,顺带给他再敷一回药。
是,王爷。
撩开帘子,西语从马车上下来,而后静静的看着骑着七剡、戴着面具的南宫罔。
她是个美丽的女人,云鬓蛾眉,凤眼樱唇,肌肤细致。然,即便她再如何美丽,在这个男人身边,仍然只能黯然失色。
多和他说些百姓生活之事罢,他知道得太少了。
好。西语转身,唤了一名端着药的宫女,朝着已经停下的御车走去。
南宫央此时坐在支起的小窗边,冷冷地望着她。
皇上。西语行礼,不便行礼的宫女也随着福了福。
南宫央瞥了南宫罔一眼:朕午时才换过药,不必再敷了。
央儿!南宫罔拧起眉。
朕去歇着了,谁也不要打扰朕!脸色微微一变,南宫央道,伸手关上窗。
这气呼呼的模样,怎么睡得着?南宫罔轻叹。这十几日来,央儿百般不愿西语接近他,若不是必须敷药喝药,他甚至像是见也不想见她。分明两三年前还时常到摄政王府与西语见面,夸赞她做的点心好吃,并偶尔下旨让西语入宫陪着他和皇后下棋饮茶央儿如今怎么变得如此厌恶她?
这一年来是央儿变了么
似乎并没有改变啊。
你回车内罢。他对西语道。西语轻轻点头。
五辆马车继续前行,一路沉默下来。
过了一阵,南宫罔不免担心起来。南宫央受了伤,如今又生着闷气,不知伤何时才能好。仔细想想,还是迁就他罢。
一叹之后,他便传唤了三四个侍女入御车。
不久,他便听得里头传来笑声,间或有南宫央的说话声。
不知怎地,他听着那些笑声却不觉得放心,反让心中越发沉重,连呼吸都重起来。于是南宫罔便驱马更往前了些,直到听不见车内的笑闹声。
越过田地后,便进入了山清水秀的小山群中。
南宫罔已无暇观看一旁风景。不仅因着他必须提防刺客,而且,此时他也早无欣赏的心境。
这意味着什么?他的改变,南宫央的改变
他仍旧不愿意深思。或许,他早便察觉了,但不想面对而已。
当晚,他们到达一座小镇,在镇边的一块空地上搭帐住下。南宫罔监督御帐搭起之时,才见那几位侍女笑吟吟的下了御车,脸色虽然仍是苍白,但却在笑着的南宫央看她们离开,而后又回到车内。
南宫罔收回目光。
他并不欲南宫央知道他如此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御帐搭成之后,他便来到御车上。
宽敞的,四处垫着柔软缎子的御车内,南宫央正睡在铺着层层锦被的榻上。南宫罔越过固定好的屏风和茶几,看着明黄帐子后的他。
御车内仍残留着脂粉气和香气。
并不难闻,但南宫罔仍然皱起了眉头。
他走到榻边,望着南宫央的睡脸,眉头渐渐松了。
不多时南宫央就睁开了眼,坐起来,看着他:皇叔。
低低的呼唤,带着方才睡眠的些许慵懒和沙哑。
用晚膳。南宫罔冷冷的道,转身出去。
他能感觉到南宫央的目光追随着他,追随着他
两人一起用了晚膳,他也没有再和南宫央说些什么。而南宫央似乎已经习惯他冷淡的时候,也不发一语,用完膳后,就随着他回到他的大帐。
南宫罔在桌前坐下,修书给南宫雍,告知他如今的情形与将可能遇到的危险事态。之后,他再写了一封信函至濮阳。最近的消息是钟离新帝与天命帝议和息战,他在略觉宽心之余,不免有些疑心先前传开的天命帝被刺之事。他是真的痊愈了么?还是带伤去战场?只为了见那人一面?
修好信函,他放下笔,回首一瞧。
南宫央正带着微笑,倚在榻上望着他。比以往消瘦许多的脸庞,不禁让他又心生诸多怜爱之情。
回想起下午的事,南宫罔站起,走到榻边,抚抚他的发。
南宫央舒服得眯起眼睛,宛如一只猫儿。
怎么,好些了么?
南宫央低低的笑起来:嗯。皇叔的帐里东西少啊。
东西少么?南宫罔四下看看。
因为必须轻便上路的关系,他的帐中除了一张几、一张榻外,就地上铺着厚实的长绒毛毯子,没有多余的摆设。这也能让央儿心情好些么?
央儿,那几位侍女,皇叔送给你收作侍寝罢。
南宫央的脸色徒然一沉,抬起眼,盯着他的脸:不要!
你不是挺喜欢她们的么?下午还和她们相谈甚欢他十四岁了,也早有了几位侍寝,不过,是该到正式立妃的时候了:唔,正好该给你纳几个妃子了。
朕说不要!南宫央抿紧了嘴唇,道。
南宫罔皱起眉。
他想他如今是摸不透南宫央心中在想些什么了。他有时快乐,有时气恼,情绪变化之快,让他完全不清楚是因着什么缘由,就如现下。难道他年纪愈长了,他们之间便会愈疏远么?不似以前,那时时刻刻都缠着他的孩子,最爱将一天里发生的种种事情都一一告诉他,最爱与他撒娇,最爱听他夸奖
南宫罔心中苦笑。
疏远疏远为何这二字让他如此不舒服?
怅然,失落,还有隐隐的痛苦。
南宫罔凝视着南宫央不悦的神情,琥珀色的眸子中流露出不自知的低落和伤感。
算了罢。回帐里睡去。
我不能在这里睡么?
不能。
可我没有气力回去了。
这是皇帝该有的话语么?南宫罔拧起眉,脸色也沉了下来。来人啊!将圣上背回御帐!
是!
帐外的两名侍卫应声道,随即便掀开帐幕走了进来,利落的背起南宫央。
放下!南宫央扭动着身体喊道,大约扯到未愈合的伤口,疼得咬紧了唇。
侍卫慌忙的放下他,看看南宫罔的脸色。
南宫罔走上前,正要唤住南宫央,让他看看伤势。南宫央却一言不发的走出了大帐。南宫罔只得看着帐幕,久久的看着。
夜里,南宫罔辗转难眠。
原本他以为他和南宫央之间的隔阂已经消失,但其实不然。冲突之后,他们的相处远不如前。从前的南宫央,在今天这种境况下会不顾他的斥责抓着他的衣角撒娇;会拿那恳求的目光看着他,直到他软化为止;会紧紧的黏着他,时时刻刻都微笑着;会刻意用各种各样的错误来博得他的注意
而现在
现在
疏远,似乎以疏远不能形容此时的情形。
果然是变了罢。央儿。
长大了,想的事情也多了多得让他觉得无法预测更无法控制。他想要想要知道,想要明白,不过,明明仿佛思绪都朝着某个方向去了,他却逃避开。那里便是真相,他隐隐的清楚,但是不愿揭开那层幕布。
幕布下,是他担忧,是他憎恨,是他不安的真相。
是他痛苦的痛苦的想望。
不过,如今若是不揭开,恐怕会更痛苦,更难过罢。他不愿意他终生要保护的人,离他愈来愈远;他不愿意他终生最在乎的人,在他触摸不到的角落中心焦、痛苦;他不愿意他终生最疼爱的人,向任何人露出那毫无防备的笑颜
不。
央儿只需要全心的相信他便好了。
不需要任何人了。
他在他还是才出生不久的婴儿的时候,就发誓成了他的守护者。这一生,不会改变。
南宫罔不由得想起八年之前,与年幼的南宫央再度相遇的时刻。
那时,据探子的消息,元始帝因病重驾崩,新帝继位。还未封王,在宫中生活时,南宫罔便听说太子荒诞得很,果然当了皇帝之后,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在理应服丧的日子里,大肆玩乐,将先帝的妃子据为己有,将劝谏的臣子斩首,还以看那些王爷们的狼狈为乐,并找借口杀了不少因握有兵权、财权而对他辞严厉色的皇室成员。担心这昏君对南宫央和南宫雍不利,他立刻挥兵南下。
一路上,他的大军,再加上早便自濮阳借来的十万精兵,以破竹之势,迅速控制了东部和中部、南部,逼近芊泽。
在涟嘉山一线部署军队以防西部帝军反扑之时,也很快便攻破了芊泽。他的属下将皇城团团围住,不让那昏君有半点出逃的机会。
没有几日,那惶惶然的皇帝,竟然绑了所有在皇城内的皇室成员,包括太后、太妃和皇后、皇子、皇女、皇弟、皇妹们,丢到阵前。
当南宫罔驱着七剡在阵前来回走动,看着那些服饰散乱,或颤抖或哭泣或羞惭或沉默的上百位皇室时,他想嘲弄,想奉还当年他被赶出皇城之辱,但却什么也不曾做,也没有丝毫快意。究竟,他名义上仍然是南宫皇室的一员,而,南宫皇室两百年的荣誉和颜面,就此毁于一旦。
安顿好显然受到惊吓和打击的众位皇室成员后,他攻下了皇城,亲自斩下了昏君的首级。
由于羞惭和恼恨仍在,即便是皇太后,对此也没有任何异议。这皇帝也并非她亲生,因此她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称病在玉清宫歇着,事事都不过问。
南宫罔立刻召集皇侄们到御书房,询问南宫雍和南宫央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