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元始帝在驾崩之前,将西陲边防的重兵交给了南宫雍,并令他出外带兵,他松了口气,便想接着问南宫央的下落。
在送各位太妃回宫时,他并未见到蓉妃,这让他有些不安。
但,在问话出口的时候,他发现十多位五六岁的皇侄中的南宫央
一个十分瘦弱的孩子,浅色的发丝有些散乱的披在并不算合身的衣裳上。端整的容貌,怯懦的目光,含泪的眼角。
比起其他同年纪的兄弟,显得更加懦弱的孩子。
原本这孩子并不足以引起他的注意,然而,那双虽然带着胆怯,仿佛一看他便会哭的浅色眸子,轻轻颤抖的小小身体,忽然让他觉着有些熟悉。
于是他将他单独留下,走到他身旁。
走近了,才看见他的颈项上挂着的,露出一角的白虎纹玉佩。
年幼的孩子几乎要哭出来,坐在地上仰望着他,抖得更加厉害。
南宫罔已经猜测到,蓉妃早已经不在的事实。大概是后宫之间的倾扎让她用尽了心力为了保护央儿,加之与他扯上了干系,她付出了自己的性命。
你是央?南宫罔蹲下来,轻柔的问道。
许久以来,他几乎忘记如何用轻柔的声音与人说话。但此刻,出口的话语不由自主的便柔和起来。
嗯一边啜泣一边抖着身体看着他的南宫央,似乎想离开他身边,却不敢动半分。
蓉妃将央交给了怎样一位懦弱的妃嫔,让他成了如今的样子。
若是蓉妃教养长大的央,肯定会更加坚强罢。
你认得我么?虽然觉得可笑,但南宫罔还是问道。心里同时自嘲:存有什么想望呢?那时央还不过是个婴儿而已,怎会认得他?
不过,听得他问,南宫央擦掉泪水,很认真的打量着他:你你的眼睛是是琥珀的颜色
十八皇叔是十八皇叔么?有些迟疑,有些急切。
南宫罔在面具下露出了笑容。
南宫央小小的手掌抓住他的衣袖,放松全身,依进他的怀里。南宫罔摘下面具,抱起他,抚着他柔软的发丝。
自此之后,南宫央便如同南宫罔的影子一般,时时刻刻都随着他。不管他教训得有多严厉,不管他才发过多大的脾气,这孩子始终在他身边,向他倾诉一切,用带着微笑的眼睛,全心全意的望着他、依靠着他。
央是需要我的。
这世上惟有他最需要我的守护。
这么想着,仿佛确定自己存在的价值般,南宫罔也愈发疼爱他。
就介于父与子或兄与弟之间的疼爱罢。
若按那可悲可恨的血缘而言,也的确如此他们既是叔侄,也是兄弟。
然而,是他体内流着的受诅咒的血液,不洁的、肮脏的血液的缘故么这充满罪孽的血脉在呼唤着什么?在叫嚣着什么?
掀开那层遮住内心秘密的幕布
他,南宫罔,想得到想得到
不应该属于自己的
人。
第六章 迸发
自那天晚上之后,又有几日,南宫央不曾主动接近南宫罔。南宫罔虽心中焦躁得很,但表面上仍如往常般平静。
他们似乎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异常状况。双方都仿佛在克制着什么,而这克制一旦被任何一方打破,就有掩藏不住的东西涌出,再也不可抑止。
这种异常,不仅西语,就连几位侍女和侍卫们都能察觉出来。他们无不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好似若他们亦陷入迷惘,两位主子的心境和作为便会更让人无所适从。而西语,明了自个儿的担忧后,更带着惊惧,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默认了将要来到的事实。
二人仍然保持沉默。
不仅是白天,一个远远地离开御车,一个和侍女们谈笑风生;即便是夜里住下的时候,他们也不太过接近,必要的交谈也可谓是简单的嘱咐过后,就头也不回地缩回自己的范围之中,而后在漫长的夜里被不安、寂寞煎熬得辗转反侧。
直到
这是极北之地么?抑或是地狱?
如此寒冷的地方,连雾仿佛都是细小的冰浮在空中。
他缓慢地行走着,浑身僵硬。渐渐的,也没了任何感觉。不冷,不累,不疼痛。这便是他的极至了罢。接下来,他会在这寒冷的迷津中死去,孤独地,寂寞地
罔。
罔
呼唤声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是温柔的嗓音,他几乎不曾听过的温柔。是错觉罢。无人会如此唤他的名。他仍然默默的向前行。
灰色的浓雾中,仿佛有什么抓住了他垂落脚踵边的乌黑长发,令他停下了脚步。
他回首,充满着平静和寂寥的琥珀色眸子淡然地扫过身后
一双雪白的手臂,自秽土中伸出,以几乎要扯断的力道,抓紧他的头发。而后,柔嫩的臂膀、洁白的脸孔,渐渐地要从泥土中冒出来。
他冷冷地看着,张开唇,却并未发出任何声音。
土化为清水,一个女人的半身,就这么自水中升起。美丽的脸,端着极冷漠的神情;妖娆的胴体,仅以薄纱覆遮。
罔
她万分温柔地叫道,而后微微地笑,这笑容有如最慈悲的菩萨,然而,本该柔和的目光却渐渐恶毒起来。
他静静地望着她,抽出缠在腰间的长鞭,重重一甩,瞬间便割断了被她拉住的发丝。下一刻,鞭梢稍稍抬高,指着她圆润的额间。
静谧。无边无际的静谧。
这是他无言的威胁,同时也并未破了静谧的气氛。
大把大把他的黑发,漂浮在水面上,如同水草般迅速生长起来,转眼间,已经覆盖住整个水面。
这似乎是两人对峙时,周边唯一的变化。
无边无际的发海中,两人就在似有似无的墨浪上起伏,宛如没有重量的羽。
女人垂眸,长长的睫盖住了恶意的目光。她缓缓伸出修长细嫩的手指,勾起几缕黑发,状似仔细地端详着,而后忽地笑出声来:真不愧是孽种。咬牙切齿的恨意,自她殷红的唇中,毫不掩饰地迸出。
是你造的孽。他回道,不为所动,仍然冷冷的。是,不为所动,只因都惯了。这区区的恨意,已无法让他痛苦,让他哀伤。十四年前便是如此了。十四年前,会痛苦的他,幼小的他,心怀希冀的他,已然消失了消失在那寒冷的灵殿中,消失在那狰狞的尸首下。
是么?难道,你就不想造孽了?呵呵
他的神色未变,收起了长鞭。
你就认了罢。别忘了身体里流的是怎样的血。你怎可能不作孽?呵呵你不想要么
女人手指上的黑发瞬间幻为几滴乌黑的血液,而身下,也成了一片玄色的血海。他在女人的狂笑声中下沉,意识里都是刺鼻的腥味,几乎要窒息。
罔!你就认了罢!想要的就去得到!你注定要如此行动!躲也躲不掉!何必呢何必呢何必压抑自个儿?何必如此克制?呵呵,来,来,到母后这来罢母后教你如何伸手拿到你想要的
你,离开。
你当初就是如此不克制自己的想望,而将皇兄拉入扭曲的深渊么!你就是如此就是如此犯恶,却推卸责任么!
我恨,我恨身体内流的是你的血!身体内流着双倍你的血!好恨!
去取!去拿!若真论血缘,你比谁都要更贴近你皇兄啊!呵呵皇位该是你的,你却不要,难道‘他’你也不要?呵呵你明明如此地想得到他远不仅仅只是得到他的依赖而已!
住嘴!
若是别人得到了,你又要在角落里后悔了罢!别后悔,得到他罢!他是属于你的!
我不要和你一样!我不愿犯下相同的罪孽!
不要和你
你都已经是罪孽满身了,何必在乎这一桩?呵呵
出生不是我的罪孽,不是我的!别把你们的罪都推给我!
没有人期望你出生没有人所以,你出生就是错,就是罪。狂笑顿收,比冰还冷漠的字眼,一个一个,清晰无比地敲入他的意识中。
住嘴!你住嘴!
他昂首长啸着。
为何还要辩解?她说的不正是十四年前就已经明白的事实么?为何还会如此躁动?为何还会有细微的,如针刺般的痛苦感觉?
举目望去,都是乌黑的血。他举起自己的手,对着手腕跳动的脉搏咬下,而后,看着汩汩流血的伤口乌黑的也是乌黑的血。
血他恨,恨这血脉。
充满了罪孽的血脉。
恨,恨到了骨子里。
彻骨的寒冷。
这个国家,不论春夏秋冬,不论白天黑夜,分明都是温暖无比的,然,他却时时刻刻觉着寒冷。尤其在晚上,入睡之后。
寒冷得,如同那时在灵殿里一般。
从内心到身体,都要冻僵了。
南宫罔坐起来,掀开厚重的被。即使铺起这么厚实的被褥,他仍然不觉得有半分温暖,还是像睡在冰窖中般地难受。若是西语在旁边,便稍稍暖和一些罢。不过,他并不曾有召西语侍寝的打算他对欲一向淡薄得很,这回让西语同行,也不过是为了南宫央的伤势而已。
好冷。
飘摇的灯光下,他苍白的脸,看起来甚至比伤口仍未愈合的南宫央更虚弱。盘腿端坐,运了约莫半个时辰的内力,他的身体才稍稍回复了些许暖意。低低地轻笑了笑,他下了榻,取过挂在屏风上的袍子,穿上,转身坐回榻上。
才不过坐好,便觉着四周更冷了。
不对!是兵器的阴冷!
心觉不妙,他迅速抽出长鞭,一鞭划破了身后的大帐。帐幕撕裂的瞬间,一双闪着杀意的眼睛,在被风吹得似灭非灭的灯光下,映出几分狰狞。穿着夜行衣,正举起刀的刺客还来不及跃入帐中,第二鞭已经将他劈开。刺客闪着寒光的刀随即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零星的温热的血溅上了南宫罔的手。粘腻的感觉,一如梦中血海。
即便是半边脸孔,临死之前的眼神仍然十分锐利。
踏过尸首边,南宫罔眯起了眼,注意着帐外的动静。细碎、迅速的脚步似乎循着这边发出的声响而来,大约有十余人。这是早便料到的,只不过稍稍低估了来人的实力那群人的势力果然不容小觑,竟能派出众多如此沉稳的高手。若非他醒了,恐怕便会沦为刀下鬼罢!对了!央儿!央儿那边有众多侍卫保护,应该能多撑一会罢!
心念方至此,他便听见不远的御帐前传来呼声:来人!保护圣上!
有刺客!
有刺客!
刀剑相交的铮鸣,让原本宁静的夜变得嘈杂紧张起来。
霎时间,数座大帐都更亮堂了,轮休的侍卫们都举着刀剑冲出来。
保护圣上要紧!南宫罔疾令道,挥着鞭,狠狠抽退了刺客的攻击。周围十几个黑衣人紧盯住他不放,有意就地将他刺杀。他一面护身,一面担心南宫央的安危,心中焦躁不已。不多时,十几位侍卫一面喊着王爷一面加入战局。他才得以脱身,迅速接近御帐。
御帐外也正杀得难解难分,虽然侍卫们护得紧,南宫罔仍感觉到帐内有兵器的寒气,心中更加担忧。
央儿!甩开不停缠绕在身边的刀剑,他挑开帐幕,喊着南宫央的名,急切的扫视帐内。
翻倒的檀木屏风后,睡榻上一片凌乱,三个黑衣人正举着刀往下砍,而南宫央狼狈的坐在地上,苍白瘦弱的双手握住剑,挡住他们的攻势,之后有些迟钝的朝后闪开。
他的动作过大,恐怕伤口已经裂开了。
南宫罔匆匆甩出鞭子,卷住两个刺客的头颅,将他们拉离南宫央身边。央儿!到这边来!这回来的刺客不下五十个,目标是刺杀他们俩,闯入御帐的人怕是会越来越多!
他的话音才落,御帐顶上幕布飞起,落下数个黑衣人,齐齐的朝南宫央逼去。
南宫央步伐不稳地退到屏风边,勉强的自卫。若是高手看去,自是能察觉他身受重伤,而且不擅长使剑。没几个回合,黑衣人便挑落他的剑,刀直逼他胸前。南宫央皱着眉头,似乎拼尽了全身气力,跃过他们的头顶,随后无力的跪倒在地。黑衣人立刻四面将他围住。
南宫罔心急如焚,迫退周边数个人,长鞭有如灵蛇般颤动着呼啸而去,刺客赶忙让开,然而鞭子却是轻柔地卷住南宫央,将他带入他怀中。
直到感觉到他身体的温暖,南宫罔才稍稍放心。小心的将南宫央抱在怀里,垂首粗略一看,他背上果然一片血红。
南宫罔锁紧眉头,眼眸一沉。
虽然此时此刻并不适宜他后悔,他却免不了有些自责。若当初坚持不带南宫央出行,或许就不会让他受这样的苦处了罢。然而此时却已无退路。
刺客将他们团团围住,刀剑、暗器,几乎没有停歇地攻击着二人。南宫罔将鞭子挥成一个防御网,运足真气,也只是堪堪护着二人暂时不至于受伤,但若真气稍弱下来,他们的性命堪虞。
南宫央倚在他怀里,抓紧他的衣袍,低低地喘着气:皇叔,弓。
弓?
央的剑术不怎么高明,箭术倒十分不错。这时候他们处于守势,这样下去迟早会受伤,若要转为攻势,光靠他的长鞭不够,也只有让央儿再以弓箭相博。不过,那弓悬挂在帐中央
让我出去。
南宫罔眉头锁得更紧,不过仍然立刻抓起南宫央的手臂,将他抛向帐中央。南宫央借力跃起,扑向高悬的弓箭。
几个刺客想跟过去,被南宫罔的长鞭所阻。
这时,南宫央取得弓,满满地拉开。
三支箭,三个人。
南宫央喘着气,继续拉开弓弦。
南宫罔迅速跃到他身旁,长鞭重重击地后,鞭身露出上百个如野兽獠牙、淬着剧毒的青色倒勾。
形势逆转,刺客们面面相觑,仿佛还难以置信。不过,僵持没多久,他们便又扑上来。
长鞭生风,摇首摆尾,灵巧无比。
似乎在这个时刻不必悬着心担忧南宫央,反而得到他的助力,南宫罔的鞭子才恢复十成功力,横扫、竖劈、翻卷又疾又准,甚至令人看不出鞭的本体在何处。原以为已经避开,那长鞭却已经卷住了身体,留下乌黑的伤口。黑衣人的目光里,都显出无尽的恐惧。那或许是对手远远超乎自己想象的恐惧,而他们还来不及控制心中惧意,便倒了下去。
这时,帐内又闯入数名刺客。
南宫罔退后一步,左臂轻轻地揽住南宫央,右臂微微一抖,长鞭持续发威。而南宫央也几乎箭无虚发。
这尚是第一回,他们二人遇上这种并肩作战的时刻。
南宫罔在担心南宫央的伤势之时,对他临危不惧的表现也十分满意。不过若时间拖得太长,对南宫央而言是极大的负担。思及此,他便恨不得立刻将所有的刺客都撕裂了,让南宫央得以疗伤。
王爷!
没过多久,西语的呼声便传入帐内。
手执双剑冲入帐内的西语很快斩杀了几名刺客,接近南宫罔和南宫央。南宫罔倒是没有分毫意外,南宫央却怔了怔,目光转向南宫罔的侧脸。此时也无暇对他解释什么,南宫罔将他揽得更紧。南宫央的视线便转开来,继续拉弓,射箭。
不多时,帐内刺客都已杀尽,帐外的打斗也接近结束。
西语走近叔侄二人,忽然惊喊:皇上!您的伤!
南宫罔放松劲道,小心翼翼地搂住南宫央的腰际,只见他脸色惨白,目光茫然,而身后,几乎全被血染得湿透。
刹那间,心如刀割般疼痛。
以往南宫罔时常鞭打教训南宫央,但都只是皮肉之伤,只消三四日便能恢复。而这回盛怒之下,让他受了这么多罪,如今又遇上刺客,伤势更为严重。
前所未有的悔意,充溢了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