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
“别说了,事情就这么定了。以后三个人在一起过日子,就像以前那样,多好。”他有点想念那时候的日子,青葱年少天真无邪,那么团结那么温馨,没有那么多的矛盾与苦恼。回到过去多好。如果真的能回去,他一定会更好地对待他们,跟他们一起自由地成长。
他想得有点恍惚,平日冷酷的表情缓和了许多,眼睛里流露出笑意。可杜容却想得跟他不一样。
“回得过去么?哥,不要把我当孩子哄。我承认我是利用了他,可你难道不是吗?”她冷笑着说,“你口口声声说放了他,让他自由,那你呢?如果你不打算接受他,又为什么要给他希望?”
杜冽手里的烟忽然跌到了地上,溅起一点猩红的花火。
杜容冷眼看着他难得的失态:“哥,你以为你们不说就没人会知道这个秘密么?悦然哥一直喜欢的人其实就是你,你为什么不承认?”
“别说了!”
“为什么不能说?我说的都是事实。你才是他痛苦的根源!上一次你问我的时候,我对你说对不起,因为是我把悦然哥从你身边隔离开。可是我错了,我不该对你说对不起,你不配!你要他幸福就接受他啊,为什么又畏缩不前?我比你更清楚悦然哥的痛苦,所以我会努力让他慢慢不再爱你,可你呢,你又做了什么?”
“你说够了没有?!”
“没有!哥,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其实你比重视他更重视你自己,你害怕被贴上同性恋的标签,你害怕被人指指点点,所以你拼命地把他往外推。你根本就是个伪君子!”
“不是这样的,别说了!”
“怎么不是呢?明明是你不要他,我才会那么努力地去喜欢他。你知道这一年来我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到处奔波打听他的消息,又是怎么样才找到他的吗?你能明白那种感受吗?你怎么会明白呢,缩在壳里的你根本不会明白。哥,如果你爱他,我就把他还给你,可是你没有。我又有什么理由放弃呢?”她停了下,毫不畏惧地盯着哥哥陷入狂暴的眼神,“我只问你,如果我跟悦然哥不结婚了,你是不是就接受他了?你能承认自己对他的感觉吗?”
杜冽看着忽然陌生起来的妹妹脸上执著到几乎疯狂的表情,一下子出离地愤怒:“为什么一定要扯到我身上去,难道三个人像以前那样生活不好吗?”
杜容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怜悯:“我在现在才知道,悦然哥好可怜。”
杜冽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像头被刺痛伤口的狮子一般暴跳如雷濒临疯狂的他指着门,对他向来疼爱有加的妹妹怒吼:“出去!你给我出去!”
站在门前的杜容什么都没有说。她走出去的时候,脚步停了停,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哥,其实我们都很可怜。悦然哥,我,嘉树哥,还有许多许多人。连你也是,只是你还没发现而已。”
“出去!”
曲悦然顶着大风拎着大包小包进门的时候,被一个从里面窜出来的黑影狠狠地撞了个趔趄。
“小容?”他疑惑地叫了一声,对方却难得没有理睬他,一下子跑远了。
走进屋里,看到杜冽脸色铁青地站着,眉毛紧紧地纠结在一起,手在下面握成了拳,因为过度用力而泛起了不同正常的白。
空气里有一种一触即发的火药味。
曲悦然一下子停在那里,觉得有什么事发生,于是小心翼翼地试探:“出什么事了?”
杜冽阴沉着脸,没理他。c
曲悦然知道他对这个妹妹的宝贝程度,可刚才的样子却让他不得不往两人吵架那方面想。究竟会有什么事能让他们兄妹不惜反目呢,有什么东西让他们这样在乎呢?
想到这里,他无声地笑笑,掩盖掉一瞬间浮现的苦涩与嫉妒,强打起精神来,放下东西走过去,一面关切问:“是不是跟小容吵架了?你们……”
话还没说完,他忽然被重重地推了一把,一时重心不稳,踉跄了几步,背部重重地迎上了冰冷的墙面。他被这突如其来的粗暴折腾得更加迷惘的时候,杜冽忽然冲着他露出一个笑容,那样的笑在冬日的空气中特别特别地刺骨。他一字一句地说:“曲悦然,你现在是不是很得意?因为你,一个家现在四分五裂,你是不是特别高兴?”
曲悦然维持着背部贴着墙的姿势,抬起眼睛不明所以地看他:“阿冽,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别叫我阿冽!”
“阿冽,你有点奇怪。你和小容怎么了?真的吵架了吗?”
“我说了别叫我阿冽!”杜冽冷冰冰地瞪着他,“我也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曲悦然,你究竟给我们下了什么蛊,让我们死心塌地地为了你反目?”
靠着墙的男人一瞬间睁大了眼睛。
“因为……我?”
“很高兴吗?把别人玩弄在手上的感觉还不错吧?”杜冽嫌恶地在曲悦然的眼睛里竟然发现一丝惊喜,面色更加难看。他知道自己是在迁怒,却完全丧失身体和语言的控制能力,一波波恶毒的攻击不断地从嘴巴里吐出来,可怕到不能相信是出自自己的口,“都是因为你那种不知所谓的爱,把我们折磨得筋疲力尽,你看着还满意么?”
“阿冽,不是这样的……”
“怎么不是?你说你爱我,你说你只想好好地留在我身边,可是你看看你伤害了多少人,你还敢说你是无辜的?你凭什么爱,凭什么让他们为你神魂颠倒?你有资格去谈爱一个人么,你不配!你比我更虚伪,为了留下来,你甚至利用了小容对你的感情。你的所作所为,你以为你能对得起谁?你站在这里,就问心无愧吗?”
杜冽大步走过去,抓住他的衣领凶狠地往墙上砸。这一次曲悦然没有像以前那样任他发泄。两个人一个抵抗着,一个凶暴地进攻撕打,纠缠不休。大概是从来没想到会遭遇如此强烈的反抗,转眼间他们从墙边扭打到地板上,毫无章法的缠斗。后来曲悦然一拳打中了杜冽的腹部,趁他吃痛一把揪住他的手臂翻转过来,牢牢地压住他,气喘吁吁地坐在他身上防止他逃脱。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放开我!你这个混帐!”杜冽在底下拼命挣扎,“曲悦然,你活得还像个人么?”
“你以为我什么都不在乎么?我愿意看别人因为我受苦吗?”曲悦然终于忍无可忍,一直压抑在心底的痛苦与扭曲终于倾泻而出,“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别自以为是地为我做什么事,不喜欢我就别再给我妄想的空间,别再要求我做出所谓正确选择。我对你说过不要再逼我,你为什么还要一步步逼近我的底线?就算是我错了,难道你就什么错都没有吗?”
说话间,冰凉的液体从半空中落下,落在下面那个人不断挣扎的身躯上,缓缓渗透了外衣,终于接触到因为扭打而越发炽热的肌肤,形成冷热煎熬的奇妙错觉。然后一滴,再一滴,过程缓慢得如同时间静止。
杜冽一点点停了下来,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上面压制住自己的身躯正微微颤抖着,那么得无助和绝望。
“我只是喜欢你而已啊,难道这样就错了么……”
杜冽不愿意回头去看他的脸,于是闭上了眼睛,忽然筋疲力尽。
那天晚上,杜容没有回来。
第二天也没有。
杜冽起初的冷面随着时间的流逝终于按捺不住。他发动底下所有的弟兄去寻找杜容的踪迹,却一无所获。
曲悦然想了很久,还是给何嘉树打了电话。
“小容失踪了。”
电话那头的人好像很吃惊:“出了什么事?”
曲悦然把事情大致跟他说了。何嘉树沉默了一下,安慰他说:“没事的,我会叫人帮你们把小容找回来,你别太在意了,相信我。”
“……拜托了。”
话虽然这么说了,挂断电话的时候,他的眼睛里还是很迷惘。
杜冽就躺在不远的沙发上,疲倦至极,最后被他打晕了强制睡眠。过度的担忧与自责使得即使在睡梦中的男人也得不到安宁。他一直反复辗转,有时间会忽然喊出小容的名字,强硬的眉目紧紧地纠结在一起,扭曲挣扎,疲惫铺满了一脸。
这几天,他一直陪着杜冽,两个人像发了疯一样没日没夜地寻遍这个区域每一条大街小巷,却始终没有发现杜容的踪影。连日的不眠不休让杜冽的身体终于到达极限。曲悦然眼睁睁看着他桀骜不驯的头发终于乱成了枯草,看着他苍白的脸色与眼睛底下大大的黑眼圈,看着他的下巴上渐渐爬满了青色的胡渣,就像多年的建筑轰然崩溃,碎石烟幕尘埃落定之后,仅剩残渣。
所以他强行中断了这种行尸走肉的形式。就算杜冽醒过来之后肯定会暴跳如雷,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
果然,杜冽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扑上去走了曲悦然一拳。
剧烈的疼痛回荡,被拳头撞击的下颚微微震动,唇齿间隐隐荡漾开异常的血腥味。他苦笑着擦了擦嘴角的血迹,企图平复对方的心情:“我已经给所有能帮得上忙的人打过电话了,放心吧,小容她不会有事的。”
杜冽恶狠狠地瞪着他,睡眠不足的眼睛里布满了恐怖的血丝。
“你不担心当然不怕。我警告你,如果小容真的出了事,我一定会杀了你。”
“那就杀了我吧。”
杜冽审视着他义无反顾的神态,下一秒忽然一记重拳降落在他的腹部。曲悦然滚落在地上,眼睁睁看着男人迈开脚步走了出去,门打开的时候,冷风刺骨。
警察敲门的时候,恰好两个人刚回到家。
“你们谁是杜容的家属?”
曲悦然的心不知怎么的咯噔一声,身边的杜冽已经抢先回答:“是我,我是她的哥哥。”
警察点点头,说话很公式化:“我很抱歉通知你这个消息。昨天晚上发生了一起特大车祸,你的妹妹杜容不幸被一辆外地的卡车撞倒,当场死亡。希望你们能尽早领会受害者的尸体。”
杜冽眼睛倏然瞪大。他疯狂地扑上去卡住那个无辜警察的脖子,拼了命地摇晃着。
“胡说!小容不可能死的!她不可能就这么死的!你不能这么说她,她只是赌气,很快就会回家了!你骗我!”
那个警察被他晃得连连翻着白眼,完全透不过气来。
从震惊中惊醒过来的曲悦然看到这一幕,迅速地冲过去把杜冽行凶的手从脖子上扯下来,从后面架住他的胳膊死命地把他拖开去。
杜冽还在一面挣扎一面大叫:“不可能的!你骗我!我们找遍了平阳区的每一个地方,根本没有小容!不可能的!都是假的!”
好容易脱困的警察看着他要吃人的样子,赶紧后退了一步,又补充了一句:“我们是昭池区的。”
昭池区,其实也不算很远,只是跟平阳区隔了另一个区而已。
小容为什么要一个人跑到那里去?一面混乱一面疑惑中,他听见曲悦然轻轻地说:“阿冽,小容是想回去的。”于是他恍然大悟,倏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他和小容就是在那个昭池区捡到了曲悦然,一起开始了这段旅程。
再一次站在那条小巷的小容或许这样想过,让一切回归开始,却把自己归了零。
到了这个时刻,杜冽的双腿终于再也无法支撑起沉重的躯体,过于压迫的打击仿佛撕裂胸腔,心脏活生生地要跌落。世界黑白交替在眼前闪过,轰鸣,颓然倾塌。
十五、
“到了,家属请跟我进来。”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面无表情地在前方停下,推开门走了进去。杜冽跟在他后面,态度冷静到可怕。
曲悦然在门口抬起头,对着顶上太平间的标志有一瞬间的恍惚。
一个人就算有再多的故事,进入这个白色的世界后只剩下空白。他走进去,忽然感到有点冷。里面死一般沉寂。小容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这里,是不是很害怕呢?
医生轻车熟路地打开一个舱口,向他身边的男人示意,然后掀开了白色的布。
小容安安静静地躺在上面。尸体已经被好好地缝合了,也被清理过,除了过于苍白的皮肤,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样。长长的睫毛像一只玩累了的蝴蝶栖息在眼睑,洒落下淡淡的阴影,有一种随时都会醒过来对你微笑的感觉。
杜冽的脸上一直看不出表情。他看了一会儿,对医生说:“我想把我妹妹领回去。”
“哎,不是直接通知火葬场过来处理更省事么?”医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又征询般地去看后面的曲悦然。还没来得及询问,杜冽的眼神突然凶悍起来,几乎是咬牙切齿得一字一句对医生说:“我现在就要把我妹妹接走,就是现在。”
医生吓了一跳,眼角恰好看到曲悦然轻轻地点了点头,赶紧慌慌张张地掏出一个本子:“在这里签个名。你们有搬运工具么?”
话还没说完,就被杜冽的动作又吓了一大跳。他竟然用布将他妹妹的躯体好好地包住,直接伸手去抱已经冰冷的尸体。因为人死了许久之后关节就会僵硬,男人怎么抱都抱不起来。
曲悦然默默地走过去想去帮忙,手指还没触摸到小容就被一把推开了。他错愕地抬起头,看到杜冽红着眼睛恶狠狠地瞪他。
“你走开!”c
他的手垂了下去。
他站在原地看杜冽经过一番努力终于把妹妹抱了起来,在医生的惊恐中露出了难得一现的笑意,满足中夹着一点点悲伤。他看着他对着怀中的尸体微笑,用一种很温和的语气说:“小容,我们回家了。”他知道自己已经被排斥了。
如果一定要追究原因,那么他和他都是最大的凶手。他们亲手杀死了自己唯一的妹妹,此罪无可饶恕。这个铭记将化成火焰印记青色荆棘背负缠绕这一生,灼烧剩下的灵魂,永世不得超升。
杜冽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走在前方,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追上去了。
杜容一直是联系他和他之间的纽带,现在她死了,那么他又该何去何从呢?
后来他还是跟了回去。
杜冽把妹妹领回家,小心翼翼放在床上,盖好被子,然后悄悄地关上门走了出来。看到曲悦然坐在沙发上抬头望着他,也没什么反应。
日子一连过了两天。
第三天晚上,杜冽从小容房间出来的时候,看到曲悦然在抽烟。大概已经抽了很久,房间的屋顶上白茫茫的都是烟雾。
杜冽有点不大高兴地瞥了他一眼,说:“小容在睡觉,你搞得这么烟会弄醒她的。”
曲悦然没抬头,杜冽以为他没听见打算再重复一遍的时候,他却真的掐灭了烟头。
杜冽松了口气,刚要走开的时候,忽然听见他说:“小容死了。”
杜冽一下子停住了,瞪回去:“胡说,小容只是睡着了。”
“小容死了。她遇到了车祸。”
“她睡着了,她马上就会醒过来的!你再胡说我打死你!”
“她死了。”曲悦然静静地抬起头,眼睛里是一潭死水毫无波澜起伏,面对杜冽的威胁不为所动,“她再也不会醒过来了。目击的人说,一辆卡车把她撞飞了出去,她流了很多血,然后就不动了。她那么怕痛,连打针都怕,怎么会愿意醒过来呢?”
“不许说!”杜冽的眼睛好像要喷出火来。他冲上来抓住曲悦然往地下拖,“小容根本是在睡觉,她会醒来的!”他把他拚了命地摁在冰冷的地面上,又从侧面去揍他的脸,接着又把他翻过来,怎么都不够似得一拳拳撞击对方毫无防备的腹部。激动过头的他偶尔打偏,铁拳落在肋骨上,竟然硬生生的疼痛。他觉得还不够,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下一秒又狠狠推倒在地上,一记一记砸下去,打到后来甚至连目的都忘记了,只是机械的反复。手臂已经被什么力气,接触底下那个人的时候才会隔着布料感受到不同于自己的体温,以及底下骨骼的轰鸣。
曲悦然在底下一点反应都没有,打疼了就把呻吟紧紧咬在唇里。杜冽又把他掀过来,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依旧的坚持,一下子忍不住掐上了他的脖子。
他只是希望跟家人在一起像平常人那样平平静静地过一辈子,这么多年他一直为之付出努力战斗不息。曲悦然的爱却是一场无人生还的海啸,突如其来毫无预警,来势汹涌得那么强烈那么无处可逃,破灭了所有的希望。他难道不该恨他么?
曲悦然的手就垂落在身体的两侧,明明自由着却没有丝毫动弹的意向。由于大量缺氧,他的脸色渐渐苍白。黑发散落在眉目之间,状态那样的狼狈,却依然有一种颓废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