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了一会儿,继续兴致勃勃地期待曲悦然的反应,听见对方沉默着,又沉默,最后低低地说了三个字。当他听清楚那三个字的时候,忽然所有的愉悦被一阵风吹散了。
那个人说:“对不起。”
对不起。多么简单的三个字。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说对不起呢?这个时候的对不起,又有着什么样的意义呢?
何嘉树有点走神,但他发现自己还能微笑,还能用很坦然的语气说一些残忍的句子,比如说:“现在还提这档子事干嘛,都过去了。”
何嘉树从洗手间回来后发现,他的一夜情对象正在他的店里坏他的生意。
其实林离原同志长得并不难看,五官端正,眼神清澈而正直,不像个已经出了社会的男人,反而更像个在读的大学生。他穿警服的样子也不难看,深色的衣料,强硬的线条设计,以及衣服上国家执法机构神圣而威严的标示图案,无一不衬得这位小同志英姿飒爽气宇轩昂的美好形象,让人肃然起敬。
不过大概还没有多少人能穿着这身衣服堂而皇之地进入灯红酒绿的娱乐场所,当然,林离原算是另类中的一个;也没有多少人能忍受在试图寻欢作乐游戏人间的时候,身边还站着一个全副武装的警察同志。所以,看着懵懂的小草同志一而再再而三地犯着同样的错误,身为天上人间新老板的何嘉树很有一种灭了他的冲动。
这个小家伙缠着他不知一天两天了,在怎么赶都赶不走的情况下,只有让他知难而退。何况他自己现在的心情也不算太好,就让这个笨蛋一边去。
小草眼巴巴地看着他喜欢的人被几个居心剖测的男人搭讪,相谈甚欢,一点点都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只有垂头丧气地低下头去喝他的水果汁。这几个星期,他几乎天天下了班就赶来这里报到,就算他不喝酒只喝饮料,兜里的钱也快被吸得差不多了。
管珈说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他觉得自己快人财两空才是。而且,这里的人好像都不大愿意接近自己,难道他就长得这么不招人喜欢么?
很多事情是讲究机缘的,比如说小警察林离原的愿望。在他抱怨了第五遍的时候,老天终于派了使者来眷顾这位可爱又哀怨的人民公仆。
“我可以请你喝一杯么?”
这位神的使者身影高大,就是长得抱歉了点,估计下凡的时候是脸先着地的。不过这不重要,总之,我们的小草同志如同听到天籁,兴奋地抬起头来连连点头。
使者同志颇为潇洒地打了个响指,给小草点了杯螺丝起子。因为工作环境的影响,小草对这酒挺熟悉。螺丝起子听起来很普通,看起来很漂亮,却是非常烈的一种鸡尾酒。不过这种别有用心在某人千杯不醉的体质下,大概只是蜉蝣撼树的程度而已。
小草满足地抱着酒杯小口小口地饮着,旁边的男人偷偷地上下打量着他,脸上浮现了一种称之为猥琐的表情。
“你这身衣服挺特别的,挺适合你。”
小草奇怪地看他一眼:“我是警察当然穿警察的制服了,有什么好特别的?”
男人一时间吃了一惊。他前段日子没来,今天终于有空,原本只是想找个一夜情对象玩玩,看小草一个人穿着警服以为是年轻人搞另类,却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真的是警察。刚想找个借口溜走,却发现已经有很多人的眼睛已经聚焦在他和这位年轻人身上了,那种看好戏的姿态叫人怎么都丢不下这个面子。再看看这个小警察涉世不深的样子,男人冒出了大概或许可能的想法。
毫无察觉的小草同志还满怀感激地说:“谢谢你啊,你真好,这么多天你是第一个请我喝酒的人。”
“……不,不客气。”男人打着哈哈,“警察也是人嘛,也需要放松放松。你尽管喝,我请客。”
“没错没错,你果然是个大好人,太感谢你了。”
某人差点没连耳朵尾巴一起摇。
两个人的对话又诡异地进行了一段时间,除去荷包持续大流量的出血,其间的收获让这位猎艳者感觉,今晚上让这个小东西乖乖臣服在自己的西装裤下似乎也不算一件难事。
不过在开始已经强调了,很多事情就讲究机缘的。男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多问一个问题——
男人说:“你那个部门的?”
小草从诸多烈酒里抬起头,眼睛里纯洁无辜地闪啊闪:“扫黄科的。”
……
男人终于飞一般地跑了。
刚好这个时候,何嘉树好像也走了出去。小草丢下酒杯匆忙跟出去,看到何嘉树正站在角落的阴影处抽烟。
月光被建筑物挡住,留下形状奇异的黑影。微红的火光中,他的脸模糊不清。
林离原站在不远的月光中,看着他一支支地抽。抽到第四支的时候,他忍不住说:“吸烟对身体不好的。”
何嘉树没理他。
小草又说:“对身边的人也不好。二手烟的危害很严重。”
何嘉树心情不好地继续点他的第五支烟,对这个多管闲事的有点不耐烦,口气很凶:“知道不好就走开,别碍眼。”
对方的表情很是委屈。不过那不关他的事。隔了一会儿,脚步声渐渐远去,不过还没等他舒一口气,那人却又讪讪地回来,委委屈曲地在他旁边坐下。
何嘉树看他一眼。
小草正小心翼翼抬眼看他,带着一点点心痛又无可奈何的意味。停了一会儿,他认认真真地对抽烟的男人说:“没关系,你抽吧,我陪你一起不好。”
何嘉树愣了一下,突然没什么话。一时间也没什么兴致继续,于是他进了店了打了个招呼,准备提早回家休息。
小草一直像个影子似得跟在他后面。
他穿过小巷,小草也跟着穿小巷;他转弯,小草也跟着转;他慢慢一步步向前走,小草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他停下来在街口的自动贩卖机里买了罐啤酒,小草看着他把罐子抓在手里,然后继续跟。
他终于忍不住:“别跟着我。”
小草却说:“你不开心吗?”
何嘉树没回答他。
小草轻轻地说:“其实那天晚上,我听见你叫了一个人的名字……”
何嘉树猛然转过去,看着他。
小草搔搔头,努力想了想,好像自言自语似得说:“大道理我也不懂。以前跟管珈一起玩过游戏,我技术不好,老是GAME
OVER。一直输一直输,后来发现都不怕了。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GAME OVER的时候,再从头玩一次不就好了吗?”
何嘉树继续盯着他看。
小草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隔了会儿似乎忽然想起一个很重要的地方急急补充,“我不是鼓励你再去找那个人。嗯,老是沉迷旧游戏也不好,而且……”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的小草同学后面的音量倏然下降,红着脸,局促,讷讷,却认真,“我希望你能喜欢上我。”
眼前的人没有反应。他不安地抬头去看何嘉树,发现他忽然笑了,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
何嘉树啼笑皆非,半开玩笑地睨着他:“喂,你为什么认定是我呢?”
面对质疑,人民警察林离原同志倏然一脸严肃。他整了整帽子,掏出尚且放在口袋里的警方证件在何嘉树眼前一晃,姿态相当老练:“何嘉树先生,警方有证据指控你参与了一次性交易活动,你被判无期徒刑,我是来执行的。”
十二、
杜冽刚打开医药箱的盖子,曲悦然已经走了进来。
杜冽看他一眼,继续拧开跌打药水的盖子,直接往伤口上倒。药水独特的味道飘散在空气中,气味怪异。被渗入的伤口火辣辣地疼,疼得他忍不住皱起了眉。
曲悦然看了会儿,走了过来。
“我帮你。”他一面说一面去拿医药箱里的消毒棉花。
杜冽瞥了他一眼:“不需要。”
曲悦然的表情闪过一层什么,不过倏然消失,快得让人看不清楚。他停了下,不闻不问地去拿杜冽手里的药水。
杜冽一时没防备,手里的瓶子被夺走了,去夺又觉得太麻烦,也就不动了让对方来擦药。
曲悦然的手很轻,不过他始终觉得怪怪的。
印象中,曲悦然以前也常常帮他上药。那个时候不像现在那么复杂,两个人在黑暗浑浊的世界中摸打滚爬相依为命,互相扶持着长大。有时候受了伤,就背着小容躲起来互相帮忙处理伤口。那个时候的曲悦然还只是个懵懂却不得不被迫成长的少年,就算打架时比成年人更拼命更狠毒,私底下总是很安静地站在一边。他还记得有一次他的背后伤得特别重,悦然这孩子就像今天一样抢过了药水。他的动作也像今天一样轻,一样缓慢,眼睛里有着自己看不懂的东西,然后渐渐地就有冰冷的液体落在他的伤口,很痛很痛。
他没有分清当初落下来的究竟是药水,还是一个人的眼泪。曲悦然总是装作坚强,那么倔强的一个孩子是绝对不会让人看到自己哭泣软弱的样子的,尤其是他是那么那么的渴望站在自己身边。
其实很多事情根本就很简单。杜冽没有爱过什么人,只是觉得,他爱,那就让他去尽情地爱,他又何尝愿意看着他受苦。可是作为三人中最年长的,他必须为曲悦然和小容做好打算。悦然娶不娶小容其实并没有关系,只要他说出来,谁都不能逼迫他。可是他走得这条路是错误的,为世人所不容的,他这个做哥哥的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弟弟自我毁灭。
他必须振作,必须强硬,必须引导他走回正道上来。
杜冽盯着近在咫尺的男人,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门被敲响了。杜冽喊了声进来,一个小混混恭恭敬敬地出现在门口,朝里面两位点点头。
“冽哥,悦然哥。”g
处理完最后一个伤口,曲悦然向那个人点点头,默默地收拾医药箱。
杜冽问:“什么事?”
“上面叫冽哥过去一下。”
曲悦然抬起头:“有没有听说是为了什么?”
杜冽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不过幸好小混混没什么心计,一愣一愣地:“不清楚,都没说。”
曲悦然不说话了。
杜冽也没说什么,整理了下外衣,跟着传话的混混出了门。
总部设在一幢很隐蔽的二层楼。杜冽被指引着上了二楼,推开门进去的时候看到黑龙帮的老大龙炎坐在写字台前,旁边意外还站了个长相阴柔的男人。
商栉风,黑龙帮新任的二当家。他听过这个男人的名字,也参与过一次由这个男人策划的帮战,始终不喜欢这个人。就算帮战本来就是你死我亡的血腥屠杀,他也不赞成用自己弟兄的鲜血去换取胜利。对于这个男人来说,那些手下们只是面目模糊的斗争工具,在他的字典里似乎只有利用与欺诈,从来没有怜悯这个词的存在。
但是老大却很信任他。
今天之所以会叫自己来,大概是曲悦然回来的事情被他们知道了吧。
黑帮本来就不是那种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曲悦然当年的脱离之所以被轻易放过了,有一大半原因是当时组织正陷入争权的高峰,而且放走一个已经消失得无处可寻的曲悦然,却能得到拥有一定实力的杜冽的支持,这样划算的买卖想必谁都不会错过。不过现在不一样了,龙炎已经把大局基本控制在手中,加上身边有考虑缜密行事毒辣的商栉风,曲悦然这次回来根本是自投罗网。
杜冽狠狠地拧紧了眉毛。无论如何,绝对不能再让曲悦然在加入黑龙帮了,那样会毁了他的。
还没等他思考出一个对策,商栉风倒先若无其事地提了起来:“听说,你弟弟曲悦然回来了?”
杜冽看了看他,决定直接开出底牌:“他是回来的,不过他是不会加入的。”
“哦?”商栉风挑眉,“不过我听说他最近一直跟我们底下的人混在一起啊,难道消息错了?”
“他一直在我旁边。但是他不会再加入了。”停了会儿,杜冽面无表情地说,“我可以保证他不会做出对不起我们的事情。”
“你用什么保证?”
“我这条命。”
商栉风诡异地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出一丝波动,不过失败了。他托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瞥了身边一直沉默的龙炎一眼,又把目光移到面前这个站得笔直的男人身上:“你就这么相信他不会背叛你?”
“我没理由不相信他。”
不知道怎么的,忽然有点不爽,商栉风冷哼了一声,正打算步步紧逼,龙炎却挥手打断了他。相处这么久,他知道杜冽向来都不是那种任搓任扁的角色,相反,他的脾气非常硬,栉风这么逼他反而无济于事,甚至会产生反效果。
房间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坐在转椅上的黑龙帮老大最近似乎有点疲倦。他揉着太阳穴沉思了一会儿,慢慢逐字逐句地说:“杜冽,其实我们也不想逼你。不过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离开这些日子,他在外面遇到过什么人,做了哪些事,你和我们都不算清楚,万一出了点什么事,谁都负不起这个责任。这样吧,我给你们点时间考虑,你们商量下再给个答复,怎么样?”
杜冽没说话也没点头,被习惯性地当成了默许。
商栉风心情很好地走过去开门。擦肩而过的瞬间,杜冽清清楚楚地听到这个男人在耳边说“好自为之”。他捏了下拳,依然面无表情地走出去,把威胁、怀疑、伪善、利用种种负面情绪隔离在这扇门之内。
“冽哥,你回来啦?”
大老远地,几个弟兄看到自己都热情地打着招呼。他朝他们点了点头,匆匆几步进了屋,看到一群人围在中间不知道在看什么,有几个还在不断叫好。
“你们在做什么?”他拉过外圈的一个小弟盘问。
小弟看见是他回来了,叫了声冽哥,脸上依旧抑制不住的兴奋:“是小六他们几个在找悦然哥练习呢。悦然哥果然厉害,一直都没输过!”
他松开手,找了个人少一点的缺口去看里面的情形。幸好杜冽很高,当他看清楚时,曲悦然正好把里面功夫最厉害的李三摔在地上。
周围的小弟哗啦的一片赞叹敬仰。
曲悦然正好抬起头,看到杜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禁意外了一下。还没等他回神,杜冽已经拨开挡在前面的人,走进了场地中央。
杜冽把袖子卷起来,然后说:“曲悦然,我们来。”
他彻底愣住了。
围观的人也很吃惊,但是下一秒却爆发出更大的欢呼。
曲悦然是他们景仰的人,杜冽是他们信赖的老大,以这两个人的实力,无论哪一个高出他们数倍。今天这次切磋几乎是千载难逢的,绝对不能错过。
正站利于攻,侧站利于守,杜冽却斜斜站着,看似放松,实质上却形成一种亦攻亦守的假象。
双方对峙了一阵,杜冽抢先出手,曲悦然下意识用手架住攻击,不料对方反拳为掌,一把擒住他的手腕,顺势一扯,下压,身体借力高高跃起,抬起一脚凶猛地直扫曲悦然的头部。曲悦然立刻用另一条手臂隔开,顺势往后倒仰,用力一挣,挣开了杜冽的束缚。杜冽的首次冲击一下子落空,擦身而过之后,他侧脸瞥到曲悦然在倒仰之后接上了一个漂亮的后翻,顺利地退开五步之外。
“啊,好险!差一点点就打到了!”围观的家伙们群情激动,挥着拳头给老大加油,“老大,替我们报仇啊!”
杜冽全神贯注在打斗过程中,没听到他们乱嚷嚷。
曲悦然忽然发难,扑过来以连续刺拳开路。杜冽仰头退闪,对方接着一记摆拳击,他潜身躲过趁对方还没收势,还以直拳正冲对方的面目。曲悦然慌忙侧身,后退两步迅速以双臂手肘挡住冲击,身体闪电般下滑,以守为计,抓住对手的胳膊强硬拉下。对方一时不稳,在眼看要跌下去的时候努力直切曲悦然的后颈部。曲悦然再一拉,及时闪避开来。只见杜冽在地面上来了个侧翻,两人再度分开。
没等呼吸平稳,这次换杜冽攻了过来。曲悦然再挡,手腕被对方抓住,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硬生生将他的手臂架到背后,另一只手出掌去攻击脆弱的后腰部位。曲悦然身形一转,竟然反转到了杜冽的身后,将刚才的局势逆转,趁他出掌,用没被抓住的手切向杜冽的后颈。杜冽之前的优势转眼间竟成了劣势,只有强行接下这掌,以曲悦然出手的力度而言,这一掌下去,足够另一个人直接昏厥。
但是,那一掌忽然虚了。他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直觉有机可趁,索性用两只手抱住身后人的手臂,用力往前一甩,打算隔开距离进行下一个回合的交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