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会判断。但无论任何人,妳都缄默不言便是了。」
王负手看着窗外,温声道:「下去休息吧。折腾了一天,妳一定累了。」
产婆忧忧的看了他一眼,这才退下了。她虽然担心小王子,但是却绝对不会违背命令──王对这点是很清楚的。从此之后,这将成为一个秘密了。她想。可怜的孩子,从她手中来到这世界的…她蹒跚的走着,老泪纵横。
而婴儿在摇篮中安稳的睡着。
这是一切故事的开始。
一:相似神的孩子
「在梦都的王宫之中,住着一个小王子,小王子名叫黎尔,他的父亲是伟大的白王,而他披戴上天的恩宠来到这世上,注定成为世界的荣光王…」
当黎尔还是个小王子、也的确住在梦都王宫的时候,世界各地都听得见这样子的故事开头,这些说故事的人大多没见过黎尔本人,但是凭借着好口才和想象力,总是可以把故事说得天花乱坠。
他们说黎尔有着柔软的金发,美丽如同金色的波浪,皮肤白嫩如同高山的细雪,有着精工雕凿的五官,还有一双傲视天下的金眼,在黑暗中会闪烁生光。他们说他的美丽甚至超过他父亲无上的威仪,就像已经不在这世界的精灵一样。
他们说黎尔聪颖不凡,周岁即会说话,第一个说出的字是太古真言「蒙怛那」──那是开创世界的母神所说的第一句话,意思是「世界首先要有光」。他们说黎尔天性纯洁,并且慈悲,他为了生命的老死而哭泣,枝头百鸟全部飞来安慰他的悲伤。
他们说黎尔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他三岁识字,四岁开始读书,于魔法有极高天赋,对剑术也表现出非凡兴趣。他们说他是美好、和善且温柔的,他对每个人都一视同仁,每个人都爱护且疼惜他,就算是世界上最十恶不赦的坏巫师,也会感动于他稚嫩的嗓音,因而改过向善。
他们说……
许多许多的「传说」,造成了众人心中一个完美无缺的王子。可是,这终究是口耳相传之言,有多少人想过,或许这些不是真的?或许这些只是众人一厢情愿的盼望?
谣言的中心,黎尔王子,自小生长在王宫之中,但是他听得到这些谣言,对于这点,他非常苦恼。因为他既不是金发,也不是白皮肤:他遗传了王后的黑发,以及浅棕色皮肤,面貌虽然端正,但那实在随处可见,绝称不上俊美。不过,倒是真有双金眼,如果没有这双眼睛,他和俊丽庄严的父亲就一点也不像了。
他的确是周岁会说话的,但是他说出的第一个字绝对不是「蒙怛那」,而是「白火」──那是大法师的通名,当时大法师正逗着年幼的小王子玩耍,诱哄他说话。
他不只为了生命的老死而哭泣,他同时也为了肚子饿、跌倒等种种小事而哭泣,王宫里的鸟儿也没有飞下来安慰他。他三岁识字,却和一般孩童一样,到了五岁才读些正经的书,而且目前也看不出什么魔法天赋,剑术更是不在行。──另外,他更没有自信面对什么世界上最十恶不赦的坏巫师,毕竟他只是个孩子,说起邪恶的力量和黑暗子民时,还是会心里害怕的。
他明明只是一个再普通也不过的普通小孩,就算是王子,也绝对是没有用的那一种。那么,究竟为什么,世人对他的期待这么高呢?
黎尔常常这么困惑的想着。
是因为他出生的时候,天降异象?因为他的父亲是不可多得的平乱王?因为大家信任父亲,所以也对他充满期待?不管是什么,黎尔自从懂事开始,就感到了一股庞大的压力,那沉甸甸的,压在他肩头的压力。
他还是很小的小孩子,跑步起来偶尔还会跌倒的时候,有一次因为顽皮,摔破了读书室里的玻璃花瓶,那是马里耶南部进贡来的艺品,做工很是精巧。他记得事情发生的经过──当时寇儿索的参谋士来晋见,参谋士带来了和他同年的孩子,在他的要求下,他们一同玩耍,然后奔跑进了图书室,他一个踉跄,打破了花瓶。
是的,千真万确,花瓶是他打破的,玩伴甚至没有碰到他一根头发,完全是他自己跌倒,他自己把花瓶撞倒了。可是前来收拾的宫女却怎么也不相信是他打破的,反而以责备的口气和玩伴说:「您父亲没有教导过您吗?殿下可是未来的王!万一被玻璃刮伤了怎么办?」说得那孩子一脸委屈。
然后她转过头来道:「殿下,您就算不懂得拒绝邀请,也不可以随意乱来。还好王后不会为了这点小事计较,否则这孩子的父亲,少不了也要领一顿骂的。」
「为什么?」他傻傻的问。
「因为您是黎尔王子呀!如果有了什么闪失,谁也担当不起的。」她用那窝心得令人发颤的甜蜜嗓音道:「您是我们独一无二,上天赐予的荣光之子。」
他彷佛是第一次听到这些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眼角瞥见玩伴扁着嘴跑走了,他心里好像突然空了一块,从这个时候开始,他懵懵懂懂的知道了,他不会有朋友。
他不清楚荣光之子所代表的意义,那巨大的盼望,但他知道,因为他是「黎尔王子」。
这种事第一次可以说是意外,但第二次、第三次接连发生之后,他再也没有理由说服自己了,他必须承认自己的「与众不同」。在这个偌大的王宫里,他似乎是唯一的孩子,他不知道别的孩子的标准,所以无从去评断,可是,他想,他一定是和别人不同的那一个。
别的孩子一定是有朋友的吧?
他想象某个和他一样大的孩子,也许是个女孩(天知道他甚至没见过同龄的女孩),穿着西西里丝的折裙(他只能以王后衣橱里较年轻的款式来做想象),有着一头波浪般的褐发,晒成小麦色的肌肤,脸颊上还有些斑点;他想象那女孩捧着花环(他听说女孩之间流行这样做,但他不知道穿得起西西里丝的富家女孩通常是不会编花环的),和她的同伴一边谈天一边经过百鸟啁啾的花园(当然,是以王宫的中庭做为参考),远处她幼小的弟弟正在草地上和温驯的白兔玩耍…
是的,他想象。他不知道他的想象是多么不切实际,多么的宫廷式而浪漫,但是在他七岁,甚至更早的时候,他已经尽可能的想象「一个像我这么大的孩子是如何和朋友一起玩耍」的了。
也许在宫里做事的人会有和他一样大的孩子,也许他们也住在这王宫的某个角落,可是,黎尔是绝没有机会见到他们的,更别提一起玩耍。「王子」的光环把他高高的隔离起来,好像连灰尘都不能碰触一样。
多么孤单的小王子啊。
如果你问王子是不是有朋友的?他想了一想朋友的定义以后,还是会告诉你有的,只是,他的朋友在一般人看来,是十分高不可攀的:和他父亲白王一起开朝的两位当代大法师伊瑟、白火,以及被传颂为「黑暗之光」的女歌者扶桑,这些被民间视为传说一般的人物,都是他的朋友。
黎尔从来不知道他的这些朋友年纪多大了,他们协助王开创新朝代,平定天下乱世,所以他们看起来年轻,但至少和他父亲有一样的岁数了:虽然,父亲才正当壮年。
当他问起父亲,父亲只是说:「当我还是个弱小的少年,他们都已是男人了。而扶桑虽和我同年,经历的却远比我早和多。」
他也曾迷惘的想过,两位大法师和「黑暗之光」的歌者,既有能力击垮黑暗,是否代表他们也超越了生死,得到了永恒的青春?这个问题他从来没问,他觉得这是一个禁忌,他甚至觉得这到达了黑暗的境界──他虽然小,却也懂得母神赐予「生」的同时,也赐予了「死」,这是一体两面的恩宠。不能死,绝对不是一种幸福。而他希望他的朋友是幸福的。
两位大法师和女歌者是并行的伴侣(他其实不清楚伴侣是什么东西,听说这习俗只有巫师之间还保留着──和世俗的婚姻是截然不同的),他们总是在外漂泊,不受礼法束缚,和宫里这个幼小的朋友聚少离多,但一年总是会来王宫一两趟的,虽然不见得会三人到齐,但已让黎尔够期待的了。
每当他们来到王宫小住的时候,会带来世界各地的见闻,令人向往的故事和优雅的歌谣,稀奇古怪的小玩意,有时候,也只是陪他到花园里走走,或者为他解答一些书中的疑惑。
今年黎尔十四岁了,他越发的像王后,但也同时有王的影子,众人更是一日复一日的对他宠爱了。但是他已经十四岁了,不是只有外表的小孩子了,他清楚记得他和父亲独处的某个夜晚,月光照耀着父亲披肩的金发,柔软的像一场金色的梦,和那双金眼一样,整个人都灿亮发光。
他记得父亲看着夜空说:「我在十四岁的时候和西方狼王相识,那是我的故事开始。没有多少人知道,从前我的眼睛是蓝的,那一年才变成了金眼,说来,那全是命运啊…」
「我十四岁和狼王相伴,十五岁得到了牠的真名。──那好像是昨日才发生的一样,历历在目。一转眼,你也到了这个年纪…」父亲悠悠道:「谁知道你又会发生什么故事呢?」
黎尔没有应话。他虽然心里向往,但其实很是害怕,他觉得他没办法达到父亲所说的:是的,他已经十四岁了,可是他根本没办法造就什么传奇。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父亲的过去,他知道当父亲和他一样大的时候,受到了命运的摆弄,跋涉过了高山险境、沙漠荒地,来到了极西之地,决心和狼群共度一生。可是,同样也是命运操纵,巫师的来到,岛屿被海盗洗劫,狼王赐予了真名,父亲终于离开残破不堪的家乡,踏上冒险之路,和黑暗势力抗衡──这些波澜起伏的故事,怎么可能在他身上发生?
他在宫廷里长大,无风无雨,而世界在父亲的统治下,一派太平。虽然他的大法师朋友说:「冒险随时随地都在发生」,可是谁告诉他,难道平静无波的王宫花园里会有一头灭绝已久的恶兽等着他斩杀?(就算有,他也不相信他举得起剑,或者使得出魔法)
「我的孩子,黎尔。」父亲似乎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我并没有特意要你去做些什么来证明你自己…你能懂我说的吗?你就是你,你没必要走任何前人走过的路。」
「父亲,我…」
他没来由有些着急,但是看见父亲微笑的脸,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一言不发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他觉得好沮丧。没有人在催促他,不,相反的,这是一种无声的、庞大的催促,他们暗自希望他能忽然奋发向上,去做出「符合」他身份的事情──他这么想着,随后又觉得这样胡乱猜测他人的想法很不应该。黎尔觉得头痛。
这时候,他好希望他的朋友们快点来为他排解忧愁。
是的,他们年年都来,可是他从未如此热切的盼望过──也许因为这是特别的一年,是父亲踏上冒险的那一年,是他「应该要做些什么」的一年,但是当他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就需要有个人来为他指引。
他会如此彷徨,其实不是没有原因的。
除了父亲的故事让他有压力之外,前几天去向母亲问安的时候,母亲在他临走前忽然叫住他,显得有些支吾其词的,让他心里疑惑,可是母亲什么也不说。母亲只暧昧的告诉他:「我出身平民人家,没念过什么书,这些事情我不太懂得…你去问你父亲,他会愿意说予你的。毕竟,你也这么大了…是啊,你也这么大了。我所知的那么有限,实在无法帮助你什么。」
母亲看来有点泫然欲泣,他不敢说什么,只握着她的手道:「您比任何一位饱读诗书的女子都要发自内心的尊贵。」母亲这才有些笑意了。
然后他左思右想,终于还是忐忑不安的去找父亲。晚饭过后,父亲在政务室和大臣商讨事情,他就在外头等着,经过的每个人都向他问好,并关心他:「走道风大,让我为您找人把这排窗全都关上吧?」他感到很不好意思,毕竟那一长排的大窗,少说也有五六十扇的,又厚又重,连忙拒绝了。虽然他说并不冷,还是有宫女坚持帮他送来了轻便的毛裘。
等了一个晚上,好不容易那沉沉的木门终于打开,木门虽重,施过了润滑的魔法,开启的时候是轻巧无声,他已经等得开始打起盹来了,若不是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惊醒过来,他怕是要继续睡下去。
「我听小离说了。我们找个地方谈吧。」
父亲伸出手,他刚醒来,看了父亲一会,才挽上那温暖的手臂。他和父亲并行时常这么做,他并不知道,这通常是对女孩的动作。
父亲知道我在等他。他朦胧的这样想。
「今晚夜空如此美丽,早早上床睡觉不是太可惜了吗?」他还有些困,侧头微微靠着父亲的肩膀。父亲高出他许多,他正在发育,他希望将来能比父亲更高。「我们可以到空中花园坐坐,好好欣赏夜色。」
父亲打发了后头跟上的随从,他和父亲走了一小段路,然后他发觉从外头吹进来的夜风有点冷。他瑟缩了一下身子,想起手上还抱着一件毛裘,他小声问道:「父亲,您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