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光之子————鐵小小

      黎尔觉得心跳加速。

      凤凰！活生生的凤凰就在他眼前！多少人一辈子都看不见的，至高无上的祥瑞象征，世上最纯净、使用最古老语言的瑞兽…哦，他无法用言语形容他的美妙。他比任何一本书、任何一首歌谣描写得都要令人值得落泪。

      「安仑，拟黎桑，狄，瑞若。」白火彷佛没感觉到他的紧张，一边开窗一边朝他道：「蒙阿尔，可方──埃额雅，若，黎尔。」然后凤凰飞了进来，停在白火的手腕上。他一停止，便静而不动，如一尊最美丽的雕像，只是歪着头，直直盯着黎尔看。

      黎尔学过魔法，虽然他自认没有天赋，但代表力量的真言还是懂得一点的：白火和凤凰交谈所使用的就是真言。白火说了一句「蒙阿尔，可方（阿尔之子）」，是指他，但是他也只听得懂这么多。

      「别看他这样，他还很幼小。这是他的第一次生命，他尚未有浴火重生的经验…」白火似乎想让他看起来比较不那么高不可攀：「成熟的凤凰是不会愿意栖在人类身上的。不过，也不是说小凤凰就多么亲切…你得知道，他们相当高傲。」

      「这，这…」黎尔发现自己有些结巴，他微微脸红了，咳了几声之后，才道：「是从龙岸跟你回来的？」

      「怎么说呢？也许因为他还很幼小──他和其它凤凰相比，显得与众不同。」白火笑着说：「他想多知道一些人类的事，其它地方发生的事。也许我得到了凤凰们的信任，总之，他们愿意让他跟我出来。」

      「这一路上，他都跟着你旅行？」黎尔简直不敢想象──大法师带着一头凤凰四处乱走──那想必会引起很大的骚动。

      「是啊，那的确是有点麻烦。」白火回想道：「原先我试图让他看起来普通一点，可是凤凰是太古生物，真言和魔法都从他们那儿来──没有一种人类的魔法可以施加到他们身上。这一路上躲躲藏藏，是吃了不少苦。」

      「那么…」

      他还想问什么，这时凤凰却突然引颈啼叫了一声，虽然那声音清脆悦耳，却着实把他吓了一跳。黎尔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他是否说错话了。

      白火低头看看凤凰的状况，然后微笑了起来：「喔，看来他闹脾气了。毕竟没有人喜欢别人一直说他听不懂的话。──卡儿迪耶，雷瓦。」他似乎在安慰凤凰。

      「不过，我跟他提起你过。」白火的手上栖着凤凰，凤凰滚圆漆黑的眼珠子转了几转，直溜溜盯着他。白火往前走近了一步，黎尔就不自觉退了一步。「他对你有兴趣。」

      黎尔吞了一口口水：「你是…怎么说的？」

      「这个嘛…」白火道：「我想以后让他亲自告诉你比较好。不管怎么说，你们都对彼此有好感（凤凰又长鸣了一声，黎尔有点害怕──他可不觉得他对他有好感），年纪又相仿（他不知道这是指真的十四岁还是以凤凰的长寿来推算），应该是会交上个朋友的。来日方长，可不是吗？」

      黎尔的脸不由自主的红了，一时说不出话，倒不是因为没想过凤凰会说话（他一直以为他们只是听得懂真言，现在看来，他是太小觑瑞兽了），而是白火所说的「朋友」。

      朋友──他可以交朋友了。

      可是，这不是有些奇怪吗？他居然不是和普通的人类孩子，而是和尊贵的凤凰交朋友（虽然他在他们同族之中，应该也是个孩子）。他不禁想到，他的朋友都和一般孩子不同，不是当代大法师、伟大的女歌者，就是一头凤凰。

      黎尔兀自胡思乱想，只听得白火道：「他平常很多话，也许今天是怕生吧…这有点伤脑筋，不过谁也无法勉强凤凰的。好了，我也该去见你父母了，一切都好吧？」

      「啊，很好。」他发呆了一会，才发现白火在对他说话，连忙应答。「他们看到你来，一定会很高兴的。这几年，你一直没有出现。…我帮你带路。」

      他便领着白火出房，回头迟疑的看了凤凰一眼，不确定他是不是要跟来，凤凰高高仰起了头，彷佛不为所动，于是他转回身去开门──就在这短短的一眨眼，他听到翅膀拍动的声音，他居然飞来攀在他身上！他肩膀一沉，吓得身体僵硬，手也停了。

      他正想叫唤白火，忽然听到耳边一个细柔的声音，那声音彷佛有火焰的明亮，直直钻入他心中去。那声音说：苏尼塔西安勒斯。──美妙的太古真言。和巫师说的明明是同一种语言，可是从这声音表达出来，就彷佛回到了那个以语言为一切基础的太古时代。在那个时代，语言即是力量，语言不含虚假…

      在这一瞬间，黎尔彻底明白了，为何现今瑞兽只居住在龙岸的原因：如此纯净的生物，怎能忍受言语已经污浊的人类，更何况是看着他们的心日渐扭曲！

      而他也不再觉得他是他了。他觉得他变得比较容易亲近。

      黎尔一下子思绪千回百转，恍神了一会，才听到白火含笑的声音从后头传来：「他和你说了他的名字，是吗？他可是很有礼貌的孩子。」

      「名字？」黎尔怔了一怔：「我只听到他说…」

      塔西安！

      电光火石的一闪，莫名的他知道，这是凤凰的名字。

      「塔西安………」

      凤凰，不、塔西安，抬了抬爪子，满意的轻轻咕噜一声──他发现这和宫女养的猫很像，那只猫被人搔肚子的时候，就会发出这种声音。凤凰和猫居然有点相似？

      看到他傻愣愣的模样，白火笑了：爽朗的大笑了，这十分难得。他大步走过来，搭上黎尔的另一边肩膀：「走吧──我发过消息给你父亲，他应该等不及我要来了！」

      三：他方之风

      王和王后十分欢迎大法师的到来（并对塔西安感到万分惊讶），虽然白火说他在路途中吃过了干粮，王后还是坚持让他和他们共享早餐。热络的餐桌上无人真正在意美味餐点，王先是和大法师讨论这些年的大陆边境与群岛贸易问题，然而过没多久，话题开始转到大法师这些年的旅行上。

      白火对他们说了许多旅行见闻，其中包含了各地的风土民情，也有路途上遇见的人事：巫师大多是能言善道的述说者，白火也不例外，他能把最平淡无奇的事都说得有声有色，不只餐桌上的听众听得专注，就连一旁收拾餐具的宫女都因为凝神倾听，而不小心打翻了水杯。

      「那么，」用过早餐之后，王以手撑着下颚，轻松的看着他的巫师朋友：「你这次打算待多久？」

      「说起来，我一回来，是应该先和伊瑟、扶桑会合的，毕竟他们是我的伴侣。」

      白火一边说，一边看向餐桌的另一边：塔西安不肯离开黎尔的肩上，所以他僵着身体用完早餐，现在则是紧张的一动也不动，试图扮演好支架的角色。凤凰的重量让王子的肩膀歪了一边，看到的人莫不暗自称奇──不过，他们对于「凤凰出现在王宫」这件事，似乎是出乎意料的惊喜。黎尔不确定那是在惊喜什么，但是他们确实愉悦的交相窃窃私语。真的只是出于塔西安是吉祥的瑞兽吗？

      「他们现在在欧克拿拜访一位老迈的兽师。扶桑似乎打算到龙岸一趟，现在正在做准备。不过，老实说，」白火坦白道：「去那儿有些远。而且，我离开了几年，也很想念你们。」

      他温和的看着王子：「尤其是黎尔。我时时挂记你。」

      「喔，你如果挂记我…」黎尔开口说话，不自觉的将身体向前倾，这个动作惹来了塔西安的抗议，让他僵立当场。「…就每年常来几趟。」

      「那恐怕不是我现在能答应的。」白火笑着说：「不过，为了补偿我这些年来的离开，我这次会待久一些。」（王后戏道：「那你可得好好教导我们的王子一番了。」）

      黎尔急切的问：「久一些是多久？」

      「久到你想赶我走为止。」

      众人大笑。

      对于白火的到来，虽然众人都感到欢欣，但最兴奋的还是黎尔了。因为只要他的朋友们到来，父亲就会准许他不用上家庭教师的课（但还是要有固定的时间练习骑射），只要好好跟着他们学习就可以了。父亲是这么说的：「他们能带给你的，远比书本所记载的要多。」

      当然，这回也是如此。早饭过后，好不容易等白火和父亲的单独谈话告一段落，黎尔马上追着白火问：「这次我们学些什么？」通常他觉得白火不像一个巫师，更不像一个大法师。上次白火来的时候，除了让他练习魔法的「形」，更教会了他辨认药草。

      而伊瑟甚至指导他剑术（谁听说巫师会使剑的！），扶桑教他编织…他虽然口里抱怨他们的「学艺不精」，但心里很以这些与众不同的朋友为荣。

      这些优秀的人，都是他的朋友──他想是的。白火他们都说是的。可是有时候他会想，这是「朋友」的定义吗？如果这样谆谆指导他的大人是他的朋友，那么他想象中的，会一起去厨房偷糖吃、躲在棉被里说悄悄话的同龄孩子也是吗？

      这问题有些复杂，他并不常想。

      而且这些天被「十四岁」和「性别」的烦恼压着，已经没有心力让他想多余的东西了──也许白火可以为他解决烦恼，即使只有一个也好。可是，他该从何开口呢？

      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塔西安抓了抓他的肩膀，然后飞到白火的手腕上去了。白火稳稳接住塔西安，好像也在思索些什么，答道：「这次我不准备刻意教你什么东西。」

      黎尔困惑的看着他。

      「我们可以聊聊天。」他顿了一下，补充道：「就算是聊天，但也能增广见闻，你会从中得到什么──如果小离问起了学习进度，你就这么回答她。这主意不错吧？」他从来都不怀疑白火仍保有俏皮的赤子之心。

      「简直棒极了！」黎尔怎会不知那套说词只是让母亲安心罢了：他开始期待这次的「学习」。

      「那就这么决定。」白火微一扬手，把塔西安往上抛，逼得小凤凰不得不拍扑翅膀飞起来，还发出不满的低声鸣叫。他似乎心情不错，朝着塔西安道：「怛坦砚多因克寒，惹奴莫罗那！」

      这句话的声调听起来，似乎特别一气呵成而轻快流畅，黎尔起了好奇心，忍不住问：「你说了什么？」

      「喔，最古老的真言谚语之一：『勤为万善之冠，惰则反之』。」白火悠然道：「谁叫塔西安实在太懒惰了一点──我真担心如此下去，他会成为第一头忘记飞翔的凤凰！」

      这番话让黎尔忍俊不住的笑了起来，虽然塔西安听不懂他们交谈的通用语，但大概也猜得出是在嘲笑他，负气似的飞到前方去了。两人对看一眼，一边大笑一边追上前去了，黎尔感到一种纯真的欢快──通常在宫中是很难感受到的。

      塔西安在宫中乱窜（但即使是漫无目的的乱窜，那姿态依然十分优雅），直到了花园才停下来，也许被这儿的奇花异草给吸引住了吧。黎尔和白火随后追上，他还有些喘，环顾着四周，不远处就是昨夜父亲和他长谈的地方…一想到这里，连带的一夜恶梦又重回脑海，好心情登时去了一半。

      「黎尔，来这儿坐下好吗？」

      无巧不巧的，白火招呼他到昨夜的喷泉那儿，他心里一跳，还以为他猜出他在想些什么了，讷讷的走过去坐好了。白火一边抚摸着塔西安在阳光下柔亮发光的羽毛，一边自在的开口：「我看，王宫里就是这儿最美了。塔西安真是选对了地方。」

      「噢，是啊。」

      「黎尔。」

      他挺直了背，侧头看着白火。

      「莫可思说你有些事在烦恼。」

      父亲要求白火继续称呼他的少年通名「莫可思」，是为了不将「狼王阿尔」给遗忘。而会这么称呼父亲的，也只剩下白火一个人了。

      （当所有人都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即使那名字已被取代，但终究是代表着过去的记忆──那会是什么感受？他有时想起来，会有一种莫名的难过。）

      莫可思说你有些事在烦恼。

      ──黎尔没想到父亲这么快便和他说了，也没想到白火这么直接就来问他了。可是，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听到白火的问话，他原本下意识想否认，但随即反应过来，他不是才刚刚想到，要让白火帮助他的吗？

      说出来，说出来。心里一个声音催促他。全部都说出来。

      「我…」他才刚开口，便迟疑的停住了。虽然下定决心要说，可是前方还有阻碍。「我不知道从何说起。这实在…难以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