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槿满怀期望,被他这两句话打了个粉碎,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垂头丧气地说道:“你当真舍得跟小猪分开吗?”
龙千夷道:“京城有什么好玩的?我才不高兴去呢!可是那天师傅吩咐了,说叫我和苍澜跟你一起去——这可就没有办法了,我只好勉为其难地走上一遭呗!”
起先,朱槿只顾着暗中思量怎么能够让龙千夷答应去京城,一时没有弄懂他的意思,过了好半天才回过味来,原来竟是轻易被他给骗过了。
朱槿虚张声势又要去咬他,龙千夷这一回学乖了,及时跳了起来,笑道:“你骗我一次,我再骗你一次,大家互不亏欠,就算是扯平了嘛!”
他们两个磨磨蹭蹭,嘻嘻哈哈,子时过后,总算是熬出了一对雪莲膏。龙千夷说,这东西的热毒太过霸道,不能让苍澜一次吃很多,只好慢慢来了。
朱槿正巴不得跟他多厮守几天,心里暗暗期望,但愿苍澜的病能好得慢一些。
可是不管再怎么拖延,过了半个月之后,十对雪莲花仅剩下最后两对了。苍澜体内的寒毒也消散了十之八九,龙千夷不敢再给他吃雪莲膏,只用些普通的人参黄芪温补之品慢慢调理。
这段日子里,莫雪照样天天和苍澜打赌,他已经连续输了九九八十一场,朱槿这个坐庄的都快要看不下去了,莫雪却乐此不疲,看起来,只要有一天不赢苍澜,他是绝对不会罢休的。
朱槿眼看再拖延下去恐怕就要误事,于是和龙千夷商量起如何去京城。按照苍澜的意见,还是走水路快一些,而且沿途都在他们的分舵控制之下,也好有一些照应。莫雪和丹若极力赞成,因为听起来坐船更加舒服一些;朱槿本来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见他们都这样说,于是也就同意了。
第二天一早,大家收拾了东西起程,龙千夷把水寨里的事务暂时都交给阎九打理,但是跟他约法三章:不准喝醉;不准惹事;不准随意跟人动武。阎九连声允诺,再无二话。
这一路上,在朱槿来说,比起初下江南的时节,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彼时还有一大堆急需解决的难题,虽然不说昼夜忧虑,却也烦扰重重;而现在不仅诸事顺遂,了无牵挂,身边又多了一个天然灵秀的龙千夷;苍澜虽然平时话语不多,却也是玲珑剔透的心肝,而且人品才学皆属风雅,朱槿闲来无事,听他弹上一曲《鸥鹭忘机》,万山叠嶂轻舟过,碧水汪洋天地宽,其乐可知。
不一日,一行人到达京城。朱槿在路上已经写好了一个奏折,立刻便通过内官直接呈了上去。一方面是为了向光武帝请安,大概叙述了此番调查经过,最重要的却是把何今非的信夹在里面,让光武帝能够先看到。
当天晚间,六宫总管大太监段侍尧传旨,宣襄平郡王朱槿进宫。
朱槿暗中料想,光武帝这般紧急地宣召,连天亮也等不得,一定是因为那封信的缘故。他不敢怠慢,跟着段侍尧进宫去了。
光武帝正在崇政殿批阅奏折。御案上摞起厚厚一叠等待批阅的奏章,旁边是一叠已经批阅过的,足有二尺多高。
朱棠见了朱槿,略略一点头,指了指旁边一个绣墩,示意他坐下。朱槿行过大礼,不敢打扰,坐在一旁静静等待。
过了半柱香的光景,朱棠终于放下毛笔,长叹一声,双手不停地揉按额头两侧的太阳穴。段侍尧刚想上去给他捶肩,朱棠一挥手,命道:“你下去,告诉外面金吾卫的人,叫朝彦也歇了罢——这里没有什么事了,他陪着朕整整三天两夜没合眼,也该换换班了,难道两个副指挥使全都是摆设不成?”
段侍尧小跑着出去传旨了。
朱槿留心细看,见朱棠脸色微微发青,双眼中布满血丝,神态极为疲倦,心中大是不忍,劝道:“皇兄辛苦了,就是明天再宣臣弟也不妨,又何必急于这一时片刻之间?”
朱棠摇了摇头,说道:“朕有很多话想要问你,等不到明天了。一路上你也辛苦,这趟差事办得好,朕要重重地赏你。”
朱槿心想:“苦,那是半点也没有的,倒是甜头不少,下次再有这样的美差,说什么我也要抢着去——”但是表面上却显得诚惶诚恐,万分恳切地说道:“皇兄为国为民,日夜操劳,臣弟不过稍尽绵薄之力,怎么敢要皇兄赏赐?”
朱棠笑道:“槿儿,想不到你出门一趟,竟然也学会了跟朕打官腔——实话说了罢,此番你能见到何夫子,就是造化不小,换了别人,只怕做不来这件事。”
几句话说得朱槿也笑了。
“皇兄深谋远虑,见微知著,什么事情都瞒不过您。”
“见微知著?谈何容易!”朱棠苦笑,指着案上一叠奏章,说道:“这些都是前天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你可知是为了什么?阿鲁台在居庸关附近纠集重兵,疑似将有所作为;偏偏在这个时候,交趾国又发生内乱,监国黎利珊谋反;撒马儿罕本来是岁岁朝贡,今年却借口粮草歉收,迟迟不肯来朝——这些事情一股脑儿地赶在了一起,不能不叫人产生怀疑,所以朕已经三天两夜没合过眼了。”
朱槿想不到他离京才一个多月,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灯光下看到朱棠疲惫的面容,对比自己在江南享尽风流旖旎,心中惭愧,说道:“九州方圆,万民生灵,全都要靠皇兄一个人操劳,您要保重身体才是。”
朱棠道:“幸好你回来得还算及时,可以替朕分忧。何夫子的信朕已经看过了,信上说,第一批一百万两漕银并没有发到灾民手里,极有可能是被江浙两府的官员贪污了,他见事态紧急,不得不命人拦截下第二批黄金救急,现在黄金已经兑换成粮米分发下去了,而且有记录造册备查,朕看这件事情可以告一段落了。下一步,朕想派你去清查江南官吏贪污舞弊之事——给你一个钦差大臣的名义,你看可有什么困难没有?”
朱槿一听心里就明白,这件事已经是板上钉钉,连回旋的余地也没有了。假如他推辞不去,只会违逆光武帝的意愿,白白给自己找不痛快而已。当下十分爽快地应道:“既然皇兄如此信任槿儿,把这等大事都托付给我了,那槿儿只有勉力去做,秉公处置,绝不敢有半分懈怠,辜负了皇兄的苦心栽培。”
朱棠道:“朕知道你处事有分寸,别人都说你散漫不羁,成不了大事,朕从来不信那些鬼话——那些人迂腐得很,往往只看到一层皮毛,懂什么治国韬略?不过是文人空谈罢了!”
朱槿笑道:“皇兄这几句话,倒好像是在说宋景琛一样。”
朱棠点头道:“不错,就是他。方才你未觐见之前,他在朕这里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废话,都是些老生常谈,劝朕“抚内怀远,以王道治天下,不要妄动刀兵,免得生灵涂炭”等等一大圈车轱辘话——哼,他又懂什么?阿鲁台早有不轨野心,现在趁着我朝天灾之际,一步步地逼近居庸关,就算朕不打算起兵,难道他就肯善罢甘休?”
朱槿道:“宋景琛这个人,论学问还是好的,可以说是我朝第一,只是为人有些倔头倔脑的,不开窍——皇兄刚才提到阿鲁台,只听说他杀父夺位,占母为妃,自命枭雄,连续吞并了邻近几个小国,难道……难道他竟然敢与我朝为敌?太自不量力了吧?”
朱棠闻言,长叹一声,道:“槿儿,今日朕跟你说一句心里话,你听过之后就烂在肚子里,千万不要外传——假如边境局势再加恶化,说不得,朕只好御驾亲征了!”
朱槿吃了一惊,立即劝道:“皇兄何出此言?御驾亲征……那,那可不是一件小事,朝中的文武百官多半不会同意的,假如皇上亲征,那么朝政交给谁打理呢?——再说了,难道那些武将们,整日领着朝廷的俸禄,只是为了让他们养尊处优、耀武扬威吗?到了国家危急之时,却要皇上亲自带兵征伐,天下也没有这种道理!”
朱棠看着一支蜡烛的火焰,默然良久,方道:“槿儿,有些事你不懂。比如阿鲁台这个人,并非一味的凶残暴戾,他不仅精通汉学,研读过孙子兵法,极其善于用兵打仗,而且身边还有几个足智多谋的人物——平心而论,不管是派朝中哪一位大将军出征,朕也不敢说就有必胜的把握,与其如此,那还不如朕御驾亲征,以倾国之人力物力,与阿鲁台决一死战,永保子孙后世边境太平!”
朱棠的眼神里,流露出深思熟虑的决心和坚强果断的意志。
朱槿看得清楚,在这个问题上,已经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他垂下了眼睛,心中纷乱如麻,脑海中又是一片空白。只听得朱棠说道:
“不过这件事情毕竟关系国计民生,倒也不能操之过急,需要谨慎对待——槿儿,你要明白,此番去江南清查官吏贪污的案子,非比寻常,你替朕铲除了那些危害国家的蠹虫,朕才能放心地出征,彻底免去后顾之忧——你可知道肩上这副担子的分量么?”
朱槿站起身,向着朱棠单膝跪下,低声说道:“皇上以重任相托,槿儿当竭尽全力。”
朱棠点头赞道:“好!朕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天不早了,你回去歇着罢。”
朱槿再施一礼,倒退着走到大殿门前,正要转身,朱棠忽然唤住了他:
“槿儿,你等一下。”
朱槿立住了脚,恭恭敬敬地问道:“皇兄还有什么旨意?”
朱棠却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轻声问道:“你在江南见到了何夫子,他……他可对你说过别的什么没有?”
自从迈进崇政殿的那一刻起,朱槿就一直在等朱棠问这句话,想不到他始终闭口不提,朱槿虽然心中疑惑,却也不敢主动提出来,他一度以为自己的想法大错特错了——不过,毕竟朱棠最后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朱槿看着朱棠的背影,回答道:“何夫子见了我的面,第一句话就问皇兄好不好,后来他还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那是强求不来的’。”
朱棠听了他转述的几句话,身体微微一震,声音里带着一丝明显的颤抖,追问道:“他真的这样说?他真的这样说?”
既像是难以相信,又像是自言自语。
朱槿咬住了嘴唇,只默然不语。
朱棠扶着龙椅,身子晃了一晃,随即一挥手,朱槿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第七回 中藏祸机不可测 始见玄中更有玄
朱槿回到郡王府,大家都还没有睡下,西花厅里灯火通明,却不是在等他。
原来苍澜和莫雪他们几个人在玩叶子戏,加上丹若大呼小叫,吵吵闹闹;朱槿跟他们招呼过了,就想回书房去一个人安静安静。
龙千夷见他闷闷不乐,眉宇之间深有忧色,忍不住将他拉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悄悄地问道:“小猪猪,你好像有心事?是不是刚才被那个混蛋皇帝骂过了?不要紧,以前我也经常被师傅骂呢,你只要把它当成是耳边风,左耳进右耳出就好啦!”
朱槿心想,朝政军国之事,烦难杂乱,就算一件一件地仔细讲给龙千夷听,恐怕他也不会懂,更不会有耐心听完,又何必再让他跟着一起担忧?于是拉起他的手,微笑说道:“以后如果有外人在场,你千万不要张口闭口的叫什么‘混蛋皇帝’,这是大不敬的话,会惹来很多麻烦,甚至有掉脑袋的危险呢——再说了,我皇兄其实是个好人,他一向很护着我的,千夷,就算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你也该对他尊敬些。刚才我进宫去,他并没有加以斥责,反而大大地称赞了我一番呢!”
龙千夷道:“好罢,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我以后不叫他‘混蛋皇帝’便是——不过,既然皇上没有骂你,为什么你看起来这样忧心忡忡的呢?”
朱槿皱着眉头道:“当然是因为你的缘故啊!”
“因为我?”龙千夷不解,问道:“我怎么了?难道是皇上要你查出我盗走的那十万两黄金?我……”
朱槿拦住他,道:“不是因为那个。你师傅已经把责任都承担下来了,皇兄说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以后再也不提了。”
龙千夷奇道:“不是黄金的案子?那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他知道了夜闯御药房的人是我?不可能呀……”
朱槿笑道:“那件事啊,说不定连皇兄自己都忘了呢,当然不是了——你再猜?”
龙千夷连续猜了两次都不中,也失去了耐心,不高兴地道:“死小猪,不准你卖关子,快点告诉我到底为什么不高兴!不然……不然我就揍你!”
朱槿故意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连声说道:“哎哟哟,这可是在我家里,俗话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难道你连主人也敢随便乱打吗?”
龙千夷听了,也不答话,直接飞起一脚,正踢在朱槿的屁股上。
朱槿看见他出腿,刚想要躲闪,身上早就中招了,他哪里是龙千夷的对手?一件新换上的锦绣丝袍顿时多了一个黑脚印。
那脚印不偏不斜,正好印在右边屁股中间,端得是又分明又好看。
龙千夷双手叉腰,笑骂道:“臭小猪!别以为在你家里就可以为非作歹!你看我敢不敢揍你?!”
朱槿捂住了屁股,连声呼痛,龙千夷拉开他的手,说道:“你别装蒜啦!刚才这一脚我根本就没有使力,怎么会痛?你要是再敢成心吊我的胃口,我就在你左边屁股上狠狠地踢一脚,让你三天都下不了床!”
这些日子以来,朱槿被他打骂惯了的,也不以为意,嘴上却还不忘讨些便宜,笑道:“要是将来我有一天真的下不了床,那你可怎么办呢?是不是跟我一起在床上滚来滚去?”
起先,龙千夷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乌溜溜的眼睛眨了几下,这才明白过来朱槿说的肯定不是什么好话,秀眉一扬,又想动手揍他,朱槿急忙拦住了,求饶道:“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说笑了,咱们两个说说正经事。”龙千夷这才住了手。
其实,在崇政殿和光武帝的一番对话,因为事关军国机密,朱槿一个字也不想告诉龙千夷,但是此刻他却装模作样地说道:“刚才我不是跟你说了吗,皇上对我此番出京的所作所为大加赞赏,直夸奖我能干呢!”
龙千夷插话道:“那你为什么反而不高兴呢?被夸奖了倒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朱槿叹了口气,说道:“就因为这件事情我做得太好了,皇兄十分满意,所以要重重地加以赏赐——金银珠宝也还罢了,我又不稀罕那些东西,可是皇兄说要赐给我十位美人做侧妃,这可真叫人头痛啊……”
“你说什么?”龙千夷一把抓住了朱槿的胳膊,瞪着他质问道:“那个混蛋皇帝为什么要赐给你美人?他吃错药啦?怎么不留着美人自己享用?”
一着急,龙千夷又把朱棠叫成了“混蛋皇帝”。
朱槿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啊。皇兄说我也不小了,早就该纳妃立嗣了,所以先赐给我十名侧妃,等将来再另聘名门望族的淑女闺秀做王妃……哎哟!痛死了!千夷,你为什么突然拧我!”
龙千夷也不理他,一甩手,转身就走。
朱槿也顾不得疼痛,急忙追了上去,龙千夷低着头只顾向外面走,朱槿抢上几步,拦在他面前,连声问道:“千夷,你生气了吗?”
龙千夷冷冷地说道:“我有什么好生气的?你又算我什么人哪?让开!”
朱槿见他满面怒容,神态冷淡,绝不像是装出来的,也不由得慌了神,急忙问道:“你要去哪里?至少跟我说一声啊!”
龙千夷道:“我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这京城是个繁华之地,天子脚下,像我这种生来野惯了的人住不下。”
朱槿柔声道:“刚才还好好的,你为什么突然说走就走?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惹得你生气了?”
龙千夷冷笑道:“我若是不走,难道还留在这里,看你跟那十个美人卿卿我我左拥右抱吗?”
朱槿问道:“你吃醋了吗?”
“我吃的什么醋?”龙千夷哼了一声,掉过脸去看着别处,气道:“你生来就是凤子龙孙、王公贵族,将来还要娶名门淑女做王妃呢!——像我这种平民百姓、山野之人怎么高攀得起?你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