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雪悄悄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脚,拼命递眼色给他看,丹若只装做不懂,大惊小怪地说道:“哎呀,莫雪,你的眼睛怎么了?挤来挤去的,是不是进了沙子?要不要我给你吹一吹?”
莫雪只好对天翻了个大白眼。
龙千夷却说道:“我知道你眼界高,瞧不起别人做的点心,就好像你很会做一样!”
丹若立刻反驳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做?我……”
朱槿一听要坏事,急忙咳嗽了一声,端出小郡王的气派教训道:“丹若,吃饭时不准说话!子曰‘食不语,寝不言’,你怎么连最基本的规矩都忘啦?”
丹若嘟着嘴,小声道:“不说就不说,摆什么架子呢!哼!”
朱槿见他重新安静地吃饭,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谁知第二天早上,朱槿还没睁开眼,就听见龙千夷在外面又叫又跳,似乎开心得要命。他一想,坏了,准是丹若对昨晚的争吵不服气,所以把看家本领搬出来了。
朱槿急得连袜子也顾不上穿,赤着脚就跑了出去。
果然,在客厅最显眼的一张八仙桌上,摆着一整套花里胡哨的“甜酸八件”。有蜜薄脆、酸红藕、蜂糖饼、金橘饼、糖核桃、花生酥、香糯莲子、桂花鲜栗羹,一共是八样精致小点心。
朱槿知道,虽然丹若的舌头又毒又辣,可是他做点心的手艺同样也是一绝。只不过因为朱槿平日里不怎么喜欢吃零食,所以丹若才一直感叹英雄无用武之地;这下遇到了龙千夷这样好吃的人,他当然忍不住手痒,要大大地显露一番了。
就在朱槿看着一大堆点心发呆的同时,龙千夷已经坐在桌子旁边,开始大吃特吃了。
朱槿不由得叫苦连天。把丹若拉到旁边,刚想训斥他几句,丹若却抢先说话了:“公子,我知道您要说什么——不过呢,今天早上时间不够,所以我做的点心并不多,刚好够一个人吃的;而且我想,不管是谁,只要他吃了我做的点心,肯定不会再有胃口去吃外面的东西了——是不是这样啊,千夷?”
龙千夷左手拿着一个金橘饼,右手抓着半块花生酥,嘴里还塞满了香糯莲子,跟本没有办法说话,只好拼命点头,表示赞同。
朱槿见他们两个过了一夜就突然亲密起来了,变成一个鼻孔出气,虽然心里极为不满,却也无可奈何。
只是从那以后,龙千夷整天围在丹若身旁,一口一个“丹若哥哥”,叫得赛似蜜里调油,又甜又腻,害得朱槿在一旁大吃干醋,却又不敢提出抗议。好在龙千夷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吃点心,而且丹若也会控制数量,免得他吃太多东西又走不动了。
离开钦差仪驾整整半个月之后,朱槿一行五人到达杭州城。
杭州自秦时设县治以来,五代吴越、南宋都曾在此建都。隋大业六年,隋炀帝凿通江南运河,自京口至杭州,全长共八百余里,自此与江北运河相通,杭州也成为南北交通要津。
眼下,除了治理杭州的地方官吏之外,两浙最高行政机构江南总督府也设在城内。城外驻扎着江南十四道水陆大军,包括龙骧、豹韬、鹰扬、凤翔、飞熊、威武、广武、兴武、神武、雄武等十道陆军,以及江阴、广洋、横海、龙江等四道水军。最高督帅是前左骠骑大将军谢不凋——昭宁元年,朱棠起兵靖难,他曾经率九省大军与之抗衡十八个月,最后不敌而降。朱棠十分赏识他的才略,一意笼络,提拔他升任虎贲大将军,从一品,加武英殿尚书衔。
朱槿他们入城时,正当七月炎暑之季,城外的灾民早已散去,尚有少数人流连城中,不愿离开。朱槿扮做出行游玩的豪富公子,在城内城外连续转悠了三天,暗中察访大小官员的政绩民望。
老百姓们都说,两浙总督沐天恩还算是个能干的官儿,在杭州为官三年,兴建了不少桥梁庙宇,只是他有一样不好:棺材里伸手死要钱。
另有人说,别看沐天恩平日里生活节俭,穿旧衣,吃青菜豆腐,其实他是属蛤的,肉都藏在骨头里。自从他来当了两浙总督以后,江浙一带的官场风气是越来越坏。
朱槿听了这些话,只一笑而罢。
大家商量起如何查访那一百五十万两漕银的下落,龙千夷首先说道:“这还不简单?我看十有八九是被那个沐天恩给私吞了,等我半夜去把他抓来问话,他要是敢不老实,就让他好看!”
朱槿苦笑道:“事情哪有那么容易办的?你无凭无据,怎么能让他开口说实话呢?他们这些做封疆大吏的,个个都是官场老手,好比油缸里的西瓜,又圆又滑。就算现在承认有贪污舞弊之事,日后交到大理寺审查起来,他必定当场翻供,反咬一口,诬赖你是屈打成招——倘若没有真凭实据,要想扳倒这群贪官,还真是难于登天。”
苍澜手里拿着一本书,一边翻页一边提议说:“与其几个人闷在屋子里坐而论道,不如大家明天出门走走,或许会有新的发现也说不定。”
朱槿立即转过去看他,问道:“怎么,难道你看出蹊跷之处了吗?”
苍澜手不释卷,头也不抬地说道:“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我刚刚才知道,原来这两浙总督沐天恩出身贫寒,为官之后也不堕清白家风,不衣裘,不纳妾,糟糠之妻不下堂,看起来他确实廉洁刚正,竟是一个大大的好官!”
其余几个人听了他的话,大眼瞪小眼,全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莫雪第一个不服气,反问道:“我说,苍先生,你没有搞错吧?沐天恩是个什么样的官儿,大家都是心知肚明,你为什么反而替他说好话?难道他是你家的亲戚?”
苍澜淡淡一笑,说道:“你们不相信我的话?老实说罢,我也不太相信。刚才说的那些,都是这本《沐恩诗集》里提到的。”
他把手里拿着的书卷一扬,大家这才看清,原来是他前几天从书铺买的一本诗册,让朱槿付账的。
龙千夷笑道:“难怪你这几天一直在看这本书呢,里面的内容很有趣吗?都写了些什么,不妨讲给我们大家听听。”
苍澜道:“这诗集其实不是沐天恩本人写的,因为里面的诗句良莠不齐,措词用语前后不一,仔细看就能发现并非出自一人之手。我猜是他请人代为捉刀,或者别人为了巴结他而写的,他就不客气地拿过来变成了自己的作品——有趣的是在每一首诗后面都加了很多注解,几乎都是他自吹自擂的话,说自己出身贫寒,苦读诗书,为官后又是怎样的清正廉明,爱民如子,不忘糟糠之妻……等等等等一大堆恶心人的话。”
朱槿笑道:“幸亏你的耐性好,换做了是我,早就把这烂诗集扯得粉碎了!只怕连隔夜饭都要吐出来——沐天恩这家伙也是狡猾之极,他起个名字叫什么不好,偏偏是这三个字,沐天恩,沐天恩,摆明了就是要逢迎皇上的!可惜,他的如意算盘打错了,我皇兄才不吃奉承拍马那一套呢!”
苍澜扬眉道:“采纳嘉言,直谏不辱,试问古往今来,能有几人做到?以唐太宗之明,尚且数次险杀魏征,其余可知。”
朱槿望着他寒如秋水的眼睛,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待要分辩几句,又觉得无话可驳。
接下来几个人讨论了一会了明日的行程,也就散了。
第二天,按照苍澜的提议,他们雇了一辆马车,去了位于杭州西南的南屏山。
杭州附近,著名的山峰有五云山、凤凰山、天竺山、玉皇山、南屏山等等;五云山以林壑幽奇名世,天竺山以领袖群峰雄居,而南屏山则以怪石嶙峋见称,可谓峰奇石秀,林幽泉美,景色宜人。
听说沐天恩就在南屏山下建造了一座沐园,准备做为将来休致退隐之所。朱槿特意爬上南屏山,居高临下地看了看,只见这座沐园正建在一道溪流之畔,占地极广,其中亭台楼阁错落有致,雕梁画栋,精美绝伦。
丹若看得啧啧称奇,说道:“修这样一座园子,最少也要十几万两银子吧——就算沐天恩一家子都不吃不喝,不穿不用,凭他一个二品的封疆大吏,一年不过三千两银子俸禄,要几辈子才能攒出来?”
朱槿冷笑道:“时逢灾荒饥馑之年,几万黎民百姓枵腹待哺,沐天恩竟敢在这种时候大兴土木,修建私园——好!真是好得很!他这园子不是叫做沐园吗?我若不教他死在这‘墓园’里头,也算对不起他的好名字!”
他的语气冷酷决然,充满杀机,龙千夷平日欺负朱槿惯了,却是第一次听到他用这种口气说话,眉头皱了一下,朱槿已经看到了,连忙换了一副表情,拉着他的手柔声说道:“也没什么好玩的,走,我们下山去吧。”
苍澜却摇了摇头,拉住龙千夷的衣襟说道:“你们等一下再走不迟。”
龙千夷见他盯着沐园的方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于是问道:“怎么,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我总觉得这园子建得十分古怪。”苍澜说道,“按照常理,一般都应该在位上修园造屋才对,可是它却偏偏建在了对岸——你们看这沐园的布局,依山而起,引水入园,处处别具匠心,显然策划之人胸中大有丘壑,既然如此,那就更不应该犯这种低级的错误。”
莫雪好奇地问道:“什么叫做位?”
苍澜解释道:“凡是河流弯曲之处,其内侧便是位,适宜兴建土木。因为水流冲刷之力,对岸土层不断缩减,会逐渐被河道侵袭;而位上的土层则会越积越厚,这样的话,地基才不致受到河水冲击。”
朱槿点头道:“原来如此。被你这样一说,我也觉得很奇怪了。居住所在,风水尤为要紧,好端端的,这沐园为什么反而不建在位上呢?”
龙千夷道:“既然你们都觉得奇怪,那不如等到晚上,我们悄悄摸进园子里去看一看?”
朱槿笑道:“我早就知道你想溜进去玩了!”
他随即想起龙千夷连皇宫的御药房也进过,浑水摸鱼原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戏。
龙千夷不服气地说道:“难道你不想?那个沐天恩贪赃枉法,说不定有些重要的证据就藏在园子里呢?”
朱槿微一沉吟,点头道:“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我看不如这样好了——你,我,再加上莫雪,我们三个人趁着天黑想办法溜进沐园里探一探虚实,至于苍澜和丹若,你们两个不会武功,就在马车上等着我们好了。”
大家听了都没有异议,于是几个人就下了山。苍澜和丹若回到马车上,而朱槿他们则在沐园附近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坐等天黑。
龙千夷是没有多少耐性的,看着天上高高挂在半空的太阳,恨不得一把将它推下山去。朱槿倒不怎么着急,躺在草丛里美美地睡了一大觉。莫雪咬着一根草茎,只顾想心事。
好容易捱到天黑,三个人从沐园西侧的围墙翻了进去。
莫雪和龙千夷都是一等一的身手,一丈多高的围墙对他们来说如履平地。朱槿的轻功就要差一些,越墙之时,龙千夷伸手在他腋下一托,朱槿觉得身子仿佛轻了一大半,不费吹灰之力就翻了过去,没有发出半点声响来。
落地站稳之后,朱槿把嘴凑过去,悄悄在他耳边说道:“多谢你啦!”
龙千夷听了他向自己道谢,本来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可是朱槿偏偏不肯善罢甘休,又在他耳边吹了一口热气——龙千夷立刻感觉到耳朵里痒痒的,他想也不想,顺手就在朱槿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
朱槿虽然吃痛,可是又不敢叫出声来,疼得眼泪汪汪。
龙千夷小声说道:“你活该!臭小猪!”
这时莫雪打了一个手势,叫他们两个不要说话,以免暴露,又指了指东边一所透出灯光的精致房舍,意思是要大家过去看看。
当下三个人沿着一大片蔷薇花丛悄悄地摸了过去。到了近前,只听屋子里传出一个娇媚的声音说道:“那个两浙总督真是讨厌死了!每次一来就坐下不肯走,也不知道将军跟他有什么好说的!”
朱槿一听,立刻起了疑心:两浙总督不是沐天恩吗?这沐园就是他家的,为什么不能坐下来?而且这说话之人的声音不男不女,倒好像是宫里的太监一样,捏着嗓子在讲话——偏偏又添上许多矫揉造作,似乎对谄媚之态习以为常。
紧接着,听到另外一个尖细的声音说道:“我劝你快别抱怨啦!这园子虽说是我们将军出钱建的,好歹也是顶着沐天恩的名字,就算他天天来转悠,咱们还能赶他出去吗?”
第一个人取笑道:“哟!这才多少日子不见,什么时候你跟将军就成了‘我们’啦?难怪大家都说将军特别宠爱你,一天不见你的面,就连饭也吃不下了!”
另外一个人立即反唇相讥道:“你着什么急?我敢打赌,只要那个沐天恩一走啊,将军立刻就派人来叫你陪他去!这回你可要事先洗干净一些,免得惹他生气呢!”
只听第一个人讥讽道:“你这几句话,只好对南边小楼里的那个人说去——我们算什么?梅香拜把子——不过都是奴才!叫我说,那个人才真是将军的心头肉呢!我在这里住了三年多,根本连他的面都没见过一次!”
另外一个人叹了口气,说道:“也不知道那个人长得什么模样,到底是什么地方迷住了将军?上上个月,我倒是远远地望见过他一次——那天风和日丽,阳光好得出奇,我在园子里散步,偶然一抬头,就看到他坐在小楼东边的窗户前吹笛子,两扇窗子都敞着,他穿了一身雪白雪白的衣裳,可惜隔得太远,没有看清楚他的脸……”
第一个人急忙追问道:“那后来呢?”
另一个人没好气地说道:“哪里还有什么后来?他发现了我在偷看,‘砰’的一下就把窗子给关上了——真是好大的脾气!大家同样以色事人,何必装得那么清高?!”
第一个人笑道:“说不定是因为他的床上功夫好呢?或者……或者是因为他那里特别的紧?所以将军才这般喜欢他,以后有机会的话,倒要跟他好好请教请教!”
说完,咯咯娇笑不止。声音里满是妖娆妩媚之意。
朱槿原本心中疑惑多多,听了这几句话,脑子里一转,忽然明白过来,险些也笑出了声,连忙用手捂住了嘴巴,弄得浑身颤抖不已。
龙千夷觉察到他的异样,想要问问原因,却又不方便开口,只好憋在肚子里,眼睛瞪着朱槿干着急。
莫雪虽然跟着听了半天,却也是一头雾水,有听没有懂,根本不晓得这两个半男半女的妖精在说些什么。
朱槿对着龙千夷和莫雪比了一个手势,三个人不声不响地离开了那所房屋。
一到僻静无人之处,朱槿立刻笑了出来,可是他又不敢放高声,憋得满脸通红,不停地揉着肚子。
龙千夷不悦地说道:“死小猪!你又发什么神经!一味装神弄鬼的,你又皮痒了是不是?”
莫雪小声问道:“殿下,您怎么了?到底是为什么发笑啊?”
朱槿站在那里喘了半天气,好容易才缓过劲来,摇着手笑道:“你们两个当真没有听古怪出来?算了算了,这种事情,不说也罢……”
龙千夷怒道:“臭小猪!你快点给我老老实实地说清楚!不然的话,今天我非把你揍成肉饼不可!”
朱槿仍是一副不知死活的样子,笑着问他:“你真的下得了手?”眼见龙千夷二话不说,“呼”地一掌劈了过来,朱槿连忙躲闪,哀求道:“好,我说,我说给你们听还不行吗?”
龙千夷这才住了手。
朱槿深深吸了一口气,心里还是忍不住想笑,勉强压下去了,低声解释道:“刚才听那两个人说,这园子是一位将军出钱建造的,不过是顶着沐天恩的名字罢了——我猜,这位一掷千金的将军,多半就是驻扎在杭州城外的虎贲大将军谢不凋了。”
莫雪道:“殿下,您是怎么知道的?那两个人好像没有提起过他们所说的那位将军的官职名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