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眼下情况危急万分,朱槿言语之中,仍是不忘顺便开上一两句小小的玩笑。
莫雪可就没有那么好脾气了,气急败坏地说道:“殿下,您能不能别再添乱了?!”
朱槿却笑着说道:“怕什么?难道你没看见刚才那个人是谁吗?按照辈分,他还要叫我一声‘叔叔’呢!想必不会轻易就把我杀了。好了,莫雪,你放我下去,我就在这里等你们,要记得快去快回啊……”
龙千夷用眼角的余光扫了周围一圈,皱着眉头想了很短时间,仿佛拿定了主意,忽然转过头去对朱槿说道:“小猪,你一定要等我来救你!”
莫雪急道:“你说什么?怎么能撇下殿下不管……而且他还受伤了……”
龙千夷双眼圆瞪,厉声喝道:“放下他!”
莫雪从未看到过龙千夷真正发怒的样子,见他一眨眼间就像是换了一个人,声色俱厉,神态之中透出一种威严,令人不敢违抗。
“可是……”
莫雪还想再要分辩几句,龙千夷怒道:“你怎么这样婆婆妈妈的,拿不起放不下——还像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吗?!”
虽然莫雪心里是一百万个不愿意,但是形势比人强,容不得他再犹豫下去了,终于狠了狠心,弯下腰去,将朱槿轻轻放在地上。
朱槿笑道:“这样子还差不多!莫雪你呀,就是欠骂!”他坐在地上,抬手扯了扯龙千夷的衣角,故意装出一副可怜相,说道:“小猪等你回来,不许抛下我不管,如果你忘了我,小猪就要绝食!”
龙千夷眼睛紧盯着前方,头也不回地说道:“你要是敢绝食,我就揍你!还要再把你吊上三天三夜,不准你吃饭喝水!”
他的话音刚落,手中分水龙爪钩突然飞了出去——本来这龙爪钩只是一件水下兵器,适合贴身近战,为了克服它不能及远的缺点,苍澜特意加以改造,在手柄中藏了三丈多长的铁链,只要按动机关,前面的龙爪钩便可以当作飞刀来用。
那龙爪钩锋锐无比,当者死,碰者伤,龙千夷前面的士兵纷纷倒下,铁桶一般的包围圈顿时露出了空隙,莫雪挥动长剑断后,两人杀出一条血路,脱身而出。
到了人群之外,莫雪和龙千夷只消几个起落,便利落地翻出围墙——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踏雪无痕”和“水上浮萍”的名号毕竟不是吹出来的,那群士兵虽然在后面频频施放弩箭,却连他们的衣角也没有沾到一片。
晚风中,隐隐传来朱槿的笑声,仿佛他有什么天大的开心喜事一般,龙千夷听了,心中忽然一阵刺痛,倒好像是刚刚被人在那里狠狠地扎了一刀。
朱槿笑声未歇,从士兵中走出一个千总模样的人,一把将他从地上拖了起来,喝道:“你笑什么笑!快给我闭嘴!”
朱槿油腔滑调地反问道:“哪条律法规定了不许人笑的?我笑我的,碍着你什么事了?”
那千总斥道:“你这厮好大的胆子!竟敢深夜闯入私家庄园,非偷即盗!走,去见我们庄主!”
说完,一把扯了朱槿的衣服,推推搡搡地向正厅走去。十几个士兵跟在他们后面,免得朱槿再次逃走。
其余的士兵重新退回房舍之中,园子里重新恢复了平静,墙头上点燃的火把一齐熄灭。除了满地残箭乱羽和几滩鲜血之外,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朱槿一边走,一边冷笑道:“我说几位军爷,你们庄主的来头可真不小,居然有官兵替他看家护院,啧啧,真是好大的气派!”
那千总怒道:“你罗罗嗦嗦地唠叨什么?一会儿见了庄主,自然有你好看!你的那些同伙,一个也休想跑掉!”
朱槿心想:“不说我是世袭郡王,而且眼下还兼着钦差大臣的身份,谢不凋若是平常见了我,该行三跪九叩的大礼才对——可是今晚我却偷听了他的不轨之谋,又见到了失踪已久的文德帝,他的秘密全都被我知晓了,谢不凋会不会装作不认识我,随便找个借口把我杀了呢?刚才只顾着让千夷和莫雪脱身了,却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嗯,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给他来个一问三不知,即便是谢不凋认出了我,也要装傻充愣,最好能蒙混过关,等到千夷来救我。”
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嘻皮笑脸地对那千总说道:“这位大哥,咱们能不能打个商量?其实我也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杭州城里的一个小混混而已。碰巧这两天手气不顺,欠下了别人许多赌债,被债主们逼得急了,实在是走投无路,所以才想进园子里偷些贵重物品,打算拿到街上换点银子花差花差——可是还没等动手就被你们发现了,不信,你只管搜,我身上真的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
那千总只顾昂首走路,目不斜视地朱槿说道:“这话你跟庄主说去,我可作不了主。”
朱槿笑道:“就算是庄主把我送到衙门里去,最多也只问个‘偷盗未遂’,这罪名连关号子也不够,就算要打,也就敲十下小板子,不痛不痒的,有什么意思?不如大哥替我在庄主面前多多美言几句,说不定他老人家心情一好,就把我放了呢?——我虽是一个街上的混混儿,可是上有八旬老母,下有妻子儿女,一家老老小小七八口,全都靠我一个人养活,若是您肯帮这个忙,我们全家老小都对您感激不尽,一辈子也不忘您的好处!”
这一篇夹七夹八的鬼话,没有一个字是真的,也亏了朱槿脑子机灵,居然在片刻之间就能诌的像模像样,简直是滴水不漏。
只可惜,他初来乍到,学不出杭州的方言土话,吴侬软语咬舌头,所以他讲的是一口地道的京城官腔,倘若那千总稍微细心点,就能发现其中的破绽之处——但是朱槿却也不怕他,早就在肚中打好了腹稿,万一被人反问起来,那就说自己是从京城来寻亲的,亲戚没有找到,所以才流落至此。
那千总听了朱槿的一番胡说八道,沉吟不语,似乎是动了几分恻隐之心,朱槿察言观色,知道他已经上当,不免暗中窃喜。
不多时,到了正厅阶前,堂上早就点起两排明晃晃的巨烛,照耀得整个厅堂十分明亮。
一个胖胖的,身穿茧绸袍子,腰束宽边缎带的中年男子正等在那里。
朱槿抬头看了他一眼,长相十分陌生,肯定以前从未谋面,而谢不凋却不见人影,心中顿时又放宽了几分。
那千总躬身抱拳,对中年男子禀告道:“启禀钱管家,闯入后园的小毛贼带到了。”
钱管家笑容可掬,加上他体态肥硕,如同一尊大肚弥勒佛,上上下下打量了朱槿几眼,问道:“就他一个人进来过吗?”
“这个……”那千总迟疑了一下,如实说道:“有三个人进了园子,不过那两个人逃走了,属下们无能,追不上他们。”
“也罢了。”钱管家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又转向朱槿说道,“我看你这年轻人生得还算端正,大约也是好人家出身,为什么偏偏不学好,大半夜的闯入别人园子里啊?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朱槿连忙把刚才现编出来的一套鬼话,照葫芦画瓢又对钱管家说了一遍。这次他有了准备,说到动情的地方,如老母妻儿等等,还挤出了两滴眼泪,以增强悲剧效果。
钱管家似乎也被他的故事深深感动了,万分同情地叹了口气,说道:“唉,如今世道艰难,混日子不容易,加上年成又不好,这也不能完全怪你——只是你好端端一个年轻人,不应该学那些下三滥的行径,去做这等偷鸡摸狗之事,白白毁了你的大好前程。”
朱槿连忙点头如小鸡啄米一般,说道:“是是是,我知道错了,以后一定痛改前非,决不敢再犯——求管家大人大量,高抬贵手,饶了小的这一次。”
钱管家想了一想,答道:“好吧,念在你是初犯,就不送到衙门去了——不过今晚夜深了,庄主已经睡下了,我看不如这样吧,年轻人,先委屈你在后面的柴房里过一夜,等到了天明之后,我去禀告庄主一声,然后就放你回家。”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朱槿再无别的话说,而且又见钱管家慈眉善目,说话的语气十分和蔼,不像是个心存恶意之人,于是低头向他道了谢;就由那位千总一路押送,将他带到位于庄园角落里的柴房之中,锁了起来。
谁知天亮过后,朱槿空等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见有人前来释放他,朱槿在心中暗暗思量:难道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他把昨晚的一举一动,还有说过的每一句话,都细细琢磨了两三遍,也没有挑出可疑之处,越发觉得奇怪,忍不住扒在门缝上向外偷偷张望,然而这一瞧不要紧,当时他就吃了一惊:
柴房之外,布满了层层重兵把守,人人手执利器,刀出鞘,箭上弦,竟然是将他当成重犯一般严加看管。
朱槿略一转念,就已经明白过来,他是上了那个钱管家的当。
当下咬牙切齿地骂道:“好一个狡猾的老狐狸!竟然连我,也被你蒙过去了!——这可真是阴沟里翻船,丢人丢到姥姥家了!想不到我自夸打了一辈子鹰,到头来,反叫雀儿啄了眼!”
午间,有人送了饭菜进来。朱槿也不问话,举起筷子吃了精光。他知道这些人把他扣押起来,其用意是为了拿他做饵,引诱别人前来救他,好趁机把他们一网打尽,所以也不怕会在饭菜中下毒。
吃饱了便倒在一堆柴草上,呼呼大睡。
待他一觉醒来,残羹冷炙已经被人收走了。虽然小腿上的箭伤早就不再流血,还是有人替他草草包扎过了,只是伤口仍旧痛得厉害,就算是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恐怕至少也要当上半个月的瘸拐李了。
但是连续过了三天,外面仍然没有什么动静。朱槿一方面内心盼望龙千夷快些来救他;另一方面,却又担心他势单力薄,不是这些人的对手。
随即又想起苍澜曾经说过,江南有他们的二十八个分舵,无论有什么困难,都能帮助解决——朱槿虽然不太了解其中的情况,但是听苍澜的语气充满自信,似乎他们的势力相当大,足可与朝廷官府相抗衡……说不定龙千夷现在正在加紧调派人手,前来解救他的小猪猪呢!
……几天不见,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特别想我?这次腿上受了伤,回去以后一定要好好地装几天病人,让他悉心照料,最好能日夜寸步不离,喂我吃饭喝水,说不定还能乘机捞点便宜,就算亲他几下也是赚翻了……
朱槿正在胡思乱想,大做白日梦,忽然听到柴房门外传来争吵之声,似乎是有人想进来,而那些守卫却把他拦住了。
朱槿最喜欢看热闹,立刻就来了精神,一蹦一跳地挪了过去,耳朵贴在门上偷听。
一个熟悉的声音,趾高气扬地说道:“废话少说,你们到底让不让我进去?”
另外一个人显然不敢惹他,十分为难地答道:“钱管家吩咐过了,这个人是重犯,谁都不能见他,请公子您体谅我们的难处!”
那个人冷笑一声,哼道:“钱管家?他算是个什么东西!给我提鞋也不配!说来说去,你们就是不想让我进去是吗?那好,我也不跟你们废话了——来人!替我去叫谢不凋过来,我倒要问问他,应该怎么处置你们!”
门外的守卫顿时慌了神,一迭声的向他赔不是,朱槿一听这个人讲话的口吻,立刻就猜到准是文德帝朱汶来看自己了。
于是隔着木板门笑道:“喂!外面的几位老兄,你们听好了,还是让他进来吧,我们可是亲戚,砸断骨头连着筋的,好几年不见面了,就让我们叙叙旧,又能怎么样?”
朱汶听了他的声音,身子一颤,扑在门板上,连声问道:“小叔叔,是你吗?真的是你?”
朱槿叹了口气,柔声说道:“在你所有的叔叔里边,只有我最不成器了,大约别人是不屑冒充的——想不到一别三年,你居然还记得我的声音——阿汶,你还好吗?我一直都很想念你。”
朱汶本来已经是两眼含泪,听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终于忍不住,泪水滚滚而下,重重地拍打着门板,声嘶力竭地喊道:“开门!开门!我要进去!呜呜……”
门外的守卫都是谢不凋的亲兵,跟随他多年,虽然不清楚朱汶的真实身份,但是却知道谢不凋对他敬若天神,从来不敢有半分违拗。现在见朱汶竟然说哭就哭,而且满脸是泪,声音嘶哑,这些亲兵全都傻了眼,呆若木鸡地站在当场,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幸好为首的亲兵队长还算伶俐,连忙走上前去,用钥匙打开门上的铁锁,对朱汶低声说道:“公子,对不住,属下们不知道里面那位是您的亲戚,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您能多多包涵。”
朱汶对他正眼都不看,直接推开板门,扑在朱槿怀里,放声大哭。
朱槿抱着他,也是满腹心酸。
在皇室排行中,朱槿虽然不是年龄最小的,但是因为他跟朱汶年岁相当,两个人自小便在一起玩耍。朱汶天性柔弱,朱槿性格恬淡,当然相处融洽——朱汶也只对朱槿一个人叫作“小叔叔”。
虽然二人名分上是叔侄,但是在感情上,却像同胞兄弟一般。唯一不同的是,朱槿父母双亡,无依无靠,人人得而欺之,幸好有朱棠护着他;而朱汶身为皇太孙,自然备受太祖宠爱,没有谁敢去欺负他,以免惹得弘武帝大发雷霆。
倒是朱汶经常为了一点点小事,比如说,今天看到一只画眉受了伤,明天养的小金鱼不幸死了一条,就对着朱槿哭哭啼啼——这种时候,倘若是换作了别人,一定会感到头痛和不耐烦,最多敷衍几句也就撒手不管,但是朱槿总是尽力地安慰朱汶,想出各种好办法来让他破涕为笑。
所以朱汶一向对朱槿格外依赖,就是登上帝位之后,也经常宣他进宫闲谈聊天,朱汶也知道朱槿无意参与朝政,因此,除了平时对他的赏赐比别人优厚些之外,并没有给他授予官职,朱槿也乐得逍遥自在。
现在朱汶离宫去位,隐居日久,乍然间重逢亲人,当然要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虽然时间过去了三年,但是他的性情并没有改变多少。
朱槿等朱汶哭得差不多了,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慰道:“好了,好了,阿汶,不要再哭了。今天我见到你还活着,心里真是欢喜无限,比什么都高兴——既然你住在这里,怎么也不派人去通知我一声?我若是知道了这个消息,一定早就来看你了。”
朱汶听了这几句话,抱着朱槿的一只胳膊不放,却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蹭了几下,擦干泪水——这个动作做得纯熟之极,没有半点不自然,朱槿忍不住笑道:“还和小时候一样!你总是喜欢在我的衣服上蹭来蹭去,抹我一身眼泪鼻涕,洗衣嬷嬷们都骂我不爱整洁!”
朱汶顿时破涕为笑,说道:“还有那种事情?小叔叔怎么从来不告诉我?我只知道小叔叔从来没有像别人那样推开我,而且总是温柔体贴地安慰我。”
朱槿柔声说道:“其实,我心里很喜欢你那样做的……因为啊,每当你在我身上蹭来蹭去的时候,就好像一只小熊一样,而我总是把自己想象成一棵大树,顶天立地的,心里感到自豪得很呢!”
朱汶靠在朱槿身上,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问道:“小叔叔,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呢?”
朱槿暗中猜测,大概朱汶对于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也就不想让他再添烦恼,于是说道:“三哥派我到江南巡风,碰巧经过这里,想不到居然会遇见你,真是上天眷顾——对了,你这三年来都在做什么?三哥……其实三哥他也很想你,自从你失踪以后,他派人四处打听你的下落。”
朱汶本来面带笑容,听到朱槿提起朱棠,脸上神情一黯,幽幽说道:“三叔他到处找我,并不是心里多么的想念我,不过他是害怕我有朝一日东山再起,所以想要斩草除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