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鼓鼓风起,有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大惊大乍轰然散离,有小二掌柜痛心疾首指神指佛哭天抢地,有凌乱逼近又逐渐飘远的行军步音。
当然,也有少年浓烈的呼吸。
清晰的承重感觉告诉我,捏捏红正努力在疾速中保持半侧的体位,由颈至肩圈住我左半边臂膀,那只未着护套的手上长着形状夸张且明显的烂冻疮。
狂奔间,眼前景物上下摇荡,燕王脚力惊人,宋青自有其外援,她骑着匹杂毛矮马,不住催速,我调息,最后一个起落,跟着扑入树林。
…… ……
难得今日,精英汇聚一齐,于是神仙也挺高兴,油然作云,沛然落雪起来。
堆上树枝,升开火把,弯月剑串着四只寻暖而至的小麻雀,也许是因为冬天的缘故,它们都是一副很瘦削很疲惫很可怜的模样。
宋青摊开斗篷铺在地上,哈哈呼出热气,随手挥落四周的积雪,眉眼间闪闪发亮,贤惠异常,仿佛在阳光普照之时,同人约了野餐幽会。
为奇踏足乱走,从各个角度指住了燕王的鼻子颤抖,口里一长串关系诡异词义微妙的流利话语。
我张嘴盯着自己便寻不着的弯月剑发呆,火上的利刃吱吱染上层鸟类体油,愈发清光夺目灵气侵人国色天香起来,远观如玉沼春冰,近看似琼台瑞雪……
那可是为家的传宗之物啊,据说来自于皇室,谁想如今,除了祭祀、装饰与杀敌之外,竟又被开发出如此浪漫的用途。
身旁捏捏红则木像石雕也似,如同受了什么打击,僵硬着脸与躯干,径自闷头不语。
荒山野林,万物不临,四男一女若即若离围成半圆,敌我含混、来历不明于瑟瑟寒风之中,姿势模仿某部蹩脚的才子佳人小说强盗式大团圆结尾处的插图,品味低劣徒增烦恼。
而当时的人际关系,也就好像深陷入进一个人口拥挤、地势低洼的深海孤岛,四围环绕着一道道摇摇欲坠的土质堤坝,放眼望去,老鼠怕猫猫怕虎,虎怕大象大象怕老鼠。
燕王突然想起什么,转头叫我的方向:“大舅子。”
我一听便开始乱抖,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直觉无力而又单薄。
为奇勃然作怒,“阿裹皮,你混叫甚底!”
捏捏红瞬时惊醒,嘎嘎疾咳,喘息方定,轮流看我与小弟与大个子燕,从他的表情里,我隐约猜出,弟弟放在嘴边的那句什么皮可能含义颇为歹毒。
眼前突然一闪,飞过一物,我随手抄过来看,发现是只小小的白玉瓷瓶,打开嗅一嗅,扑鼻有股押不卢花的气味。
“当神伤口!”燕王搔了搔头。
为奇扑过来,“大哥你的手……”
我皱眉扯开衣袖,寻到面目狰狞的流血处,倒出一些止血粉末。
小弟端是体贴,忙前忙后,潮红着眼撕下一摆前襟,小心替我包上。
捏捏红于旁安静看着,若有所思。
“大哥……”为奇疑惑,“谁能伤你?十二姐姐呢?”他惊悟,突然火辣辣回头,仇恨万分看燕王,“是不是他?是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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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为奇疑惑,“谁能伤你?十二姐姐呢?”他惊悟,突然火辣辣回头,仇恨万分看燕王,“是不是他?是不是?!!!!!!!!”
我冷哼,瞧着汗水涟涟百口莫辩的燕王,肯定点了点头,“对,没错,就是他!!!”
燕王惨叫:“冤枉啊,舅子!!!”
我大怒,妈的,还敢乱叫!!!!
为奇跺足,急得原地团团转,杞人忧天,“大哥,得快找医生,若耽误了,以后会动得不利索。”
“放心,小弟……”我笑笑安慰他,“不会的。”
其实自己心里也清楚,押不卢那刀扎得既深且狠,正中筋脉,生死间虽好运气地碰上莫名其妙米庸医,给来了个治表不治里,却又因为没有银子盘缠饿了几顿营养不良,被蠢骡子摔了几下心情不佳,再算上某人的忘归枪照着腕上重穴专业而狠毒的抽插,如此不眠不休不停不顿马不停蹄足不点地折腾下来,也先别管利不利索,要是还能动,我才该害怕。
“过几天应该自己会好的。”我再笑一笑,摸了摸弟弟的头。
捏捏红冷哼一声,“别是废了吧!”
我立时阴沉下脸,斜目去看他的手脚,哦?不愧是强盗啊,真正忘恩负义一只鼎,方才熊成那样,现在逞什么口舌之快,不晓得谁才是废物!!!
“别乱说,”为奇一掌过去,拍在土匪头子的头顶,却还不忘逼供,“大哥,到底发生何事?”
我含糊应几声,很多异变,实在不想让弟弟知道。
“各位,鸟好了!”还好有宋青适时欢呼,间接替我解围。
为奇的注意力果然被瞬间转移,他走过去轻佻搭女人的肩,“好姐姐,我告诉你,火候还不够,你瞧瞧这翅膀,啧啧啧,僵成那样!”
宋青呆住,脸上的表情时空倒转,又气又怒。
我叹息,正阿弥陀佛间,又被捏捏红凌空抛过来一枚黑糊糊的药丸。
“喂,内服,消肿!”
我天大好笑,这治冻疮的破玩意儿,顶个屁用,于是装作没看见。
“姓燕的,你过来!”
燕王拉一拉自己的前额发,有些不信,有些受宠若惊,“大舅子召唤我你!”
我忍气点点头,他便颠颠靠过来,被我一把揪住前襟,“你意欲为何?”选个最有气势的角度,眯目瞪住他,视线从双眼的间距犀利穿过,切金断玉。
燕王无措,“舅子……”回头去看宋青。
我不耐,“别装了,知道你懂我说什么。”
他却开始流汗,老实巴交笑。
那宋女官隔着篝火喊过句番话,又对我说,“将军,您别讲文言啊,他听力水平差着呢!”
我深吸口气。
捏捏红噗哧便笑,丝毫没有家教,一副乡下人嘴脸,显然不知道别人说话勿插嘴出声的礼貌。
燕王理所当然道:“舅子,姐夫我没放坏心!”
于是我再次深深深深吸口气,大力甩开了他,向旁吼:“宋青!你过来。”
翻译官立刻风风火火赶至报到。
“你问他,到底想干嘛?”
女人左看右看,咳嗽一声,翻目望天,颇多无奈。
“你同他说,让他滚回自己地盘去!”为奇也拎着宝剑串麻雀挨过来,恶声恶气道,末了烦恼加一句,“这没盐怎么吃……”
号称是外国人的燕王却是最先反应,当场忍俊不禁。
我天大惊异,这人耳朵怎么长的,仿佛时灵时不灵。“那四个怪物呢?”怎么醒来就不见他们,忒是惹人怀疑。
宋青顿了顿,比手划脚冲燕王说:“啊疤瘌焦化焦化,那个……那个……一、二、三、四……”
燕王看后半天才恍然,汉语夹杂着摩罗语说了一通,宋青似乎不断插言让他放慢语速,并且将关键词一再重复,好一通忙活才搞定,开始翻译,“将军,她们挨了您那剑,伤势都不轻,已同虎罗拿一起回摩罗了。”
燕王一笑,“生咕噜蛋蛋,死咕噜黄黄天。”
三个汉族男人六只眼睛啪嗒转向,盯牢了去看那长了条双舌的汉族女人。
宋青僵了好一会,哆嗦再哆嗦,良久才勉强笑,“那个……他……他说哦……他说哦……他说他不走……生……生……生是为家人,死是为家鬼……”
捏捏红幸灾乐祸,大笑不止,间或呻吟呼痛。
我青紫着脸,欲昏欲倒,瘸腿麻子邻水照。
当事人为奇自然最惨,黑面黑口,屈辱难忍,整个人都被吓傻了,弧度一如首蹩脚歪诗:
鹅黄蛋卵的毡帽,
扇套儿美女束腰。
从头到脚棺材料,
花扇摇啊摇。
竟将坨重阳嫩白菜,
比作了隔年老花雕。
得儿里个东!得儿里个东!得儿里个锵东……锵东……锵东锵……
…… ……
下个刹那,林间便荡开去股异国腔调的惨叫,仿佛谁正在被谁暴打,又是疼痛来,又是委屈。
…… ……
为奇喘息,余怒难消,伴着肚子咕咕乱叫,只听他不停骂着什么,回头拔下瘦鸟儿们中顶肥顶油水的一只,递了过来。
“大哥,你吃这个。”
接着又二三四分给了捏捏红同宋青同自己。
四只鸟,不多不少,正正好好。
我抬头看了看渐晚的天色,飘雪如棉花,生就股冷香,便觉得有些不妙,这种节气,实在不能让弟弟露宿荒郊。
“宋青!”
女人马上将牙齿从翅膀上移开,“啊?”
“你马上回城里,看看风声过去没有,顺便再采买些个干粮行礼马匹骡子什么的。”
“我……我?”她大惊失色,稍稍退后一步,那身段与恐慌仿佛千百个不乐意,又仿佛在说,自己只是个可怜的弱女子,且手无缚鸡之力。
我不耐,瞪出眼睛,“怕什么,这里头数你面生!”比起在逃的为家人同那耐重几山的土匪,简直安全的很!“还不快去!”
那宋青到底还是畏惧我的,于是万般无奈,只得伸手叹息。
我自然知道那意思,便探囊摸了摸衣袋,半晌后看看小弟,小弟也摸了摸衣袋,接力也似去看捏捏红,捏捏红摸衣袋,好容易抠出几个铜板来,郑重放到那只摊开的手心上。
宋青目瞪口呆,喃喃自语,“干粮,行礼,马匹……还要骡子?”
气氛顿时尴尬,我想,英雄汉与五斗米,历来就是仇敌。
正僵持间,一直蹲在远处的燕王突然凑了上来,他在铜板间加了几锭黄灿灿的金属,也没再说什么,就又蹲回原处。
最后,宋青火烧屁股而去,现场只剩下了四只雄性,形态各异。
“大哥,”为奇走过来,眼看又要问东问西又要看我的手臂,我头痛,连忙抱佛脚想话题,“对了,小弟,这几个月,你怎么过的?”
他立时上当,开始滔滔不绝同我讲起个传奇故事。
“大哥你知道么,事情可复杂了,那天十方儿来……”
…… ……
“嗯,嗯嗯嗯!”我不住点头,“然后呢?”
“鸟王的城池简直不堪一击,紫叱拔如入无人之地,当时我们都以为是大哥到了,”为奇喘口气,咬下半边麻雀,囫囵吞进去,我乘隙递过我那只,他讲到兴头,也没注意,顺手就接过去,“没想到来的是别人。”
我转头看一眼那个别人,捏捏红冷哼。
为奇抹嘴,突然想起什么,击掌道:“哦对了,方才兵荒马乱,都忘了同你说,”伸手一把勾住捏捏红的脖子,大力拖他到我面前,西西笑,“铁扇红,害臊啥,咱都那样了,还不快叫声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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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奇抹嘴,突然想起什么,击掌道:“哦对了,方才兵荒马乱,都忘了同你说,”伸手一把勾住捏捏红的脖子,大力拖他到我面前,西西笑,“铁扇红,害臊啥,咱都那样了,还不快叫声大哥。”
“大……大大大大大大大哥?”燕王不知从何处跳出,眼瞪如铜铃。
为奇怒:“妈的,又没让你叫。”
我只是摸了摸下巴,对这从天而降莫名其妙的亲眷关系表现得异常平静,甚至比当事人之一捏捏红,还要来得平静。
耐重几山的强盗惨白着沙漠状的脸型,像是正面受了一个晴天霹雳,简直想当场咬舌自尽。
当是时,绿树红枝纵横交错,重重叠叠,森林画着冬季气质强悍的浓妆,静静注视在头顶的正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