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望城 上————十方

作者:十方  录入:07-19

      “哦?”我说。

      “这件事情说来话长。”我的弟弟为奇说。

      “哦你老爷个头!”捏捏红说。

      至于燕王,他倒没再说什么,因为这人的世界已自天崩地裂,所以暂不用提他。

      为二瞄了眼捏捏红,不像开玩笑得笑一笑,那笑容,乍看不添深意,未加暗示,他眉间严肃,唇角弧度与地平线平行,非常自然、温和地转头对着土匪头子,“铁扇红……”


      土匪头子顿时吓了一跳。

      为奇道:“铁扇红,想当初,你骑着大哥的马来到边城,那时咱俩还不算认识,记得你对着一个刚见面还不算认识的人囫囵就是一掌五指山,然后揪着我在马背上跑了整整两天两夜,中间既没有解释,也没让我吃饭,连马也不好好骑,生生惊跑了紫叱拔,啪嗒让我摔扭了腿脚,说真的,着实疼得不行。回到耐重几山你那贼窝里。哟!你好神气,叽叽咕咕嚷嚷着说什么若大哥不来就阉了我煮蛋炒饭云云,还不许我四处走动,不管好茶好水好酒好肉,也没见半个漂亮姐姐主动作伴,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事到如今也不想再提及,小爷我大都不记得了……”他终于慢条斯理想起喘口气,“但是……”再喘一口气,微微缺氧的红晕使得面色带上种撩人的情怀,“为一言之诺,百折难回,宁不往生,强敌环伺神犹从容,白刃加颈目自不瞬,这才是男人,小红,你可绝对不能否认咱俩同生共死的患难情谊!”


      我看着弟弟,心中飞转,百般推敲起他话中这样那样的历史与深意。

      愚者之虑,莫如休憩,就算休憩,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然后,就听见捏捏红开始吼叫,他显然异常气愤,瞧那架势,若非手脚生疮出脓行动不便,想必早已经爆跳。“若非你扭捏不肯同我走,也不会挨打,若非你老去戳那蠢马的软档,也不会断腿,老子辛辛苦苦背你回耐重几山,你倒好,将老子的山寨闹个鸡飞狗跳,要茶要酒要鱼要肉不说,还勾搭得米三、米七倒戈相向,那也就算了,你……你你你你竟然又死不要脸去调戏小六的老婆!”捏捏红气得浑身颤抖,“惹祸精!为奇,你他妈的天杀星!”


      “喂!”我微愠,说谁呢!

      “都是你!”一个躲闪不及,捏捏红那粗不拉及红不拉及萝卜沾酱油也似的食指便指定住我,“要不是为了引你来决斗,老子才没耐心同他周旋!”

      我转向看着捏捏红,他气喘吁吁,径自喝水,耳红舌头红,强盗表皮下隐隐竟藏着些微受害者的嘴脸,殊为可笑。

      小弟一把甩开吃尽的麻雀残骸,养了半饱,跳过来吵架,“哟!敢情你委屈,你倒霉?那我走也就走了,追什么追!”

      我再转回来,重新看小弟。

      “耐重几山还未受过那样的侮辱,为望城!为奇!你们一窝姓为的……”捏捏红恨恨旋身,踢飞团雪花,姿态任信,简直就像个普通的良民少年,正被恶霸压着肆意欺凌。


      我脖子有些不适,顷刻向上传染,脑中嗡嗡作响,思路不清,暧昧难明,“小弟,说重点!”那些有的没的请省略。

      为奇很听话,凑过来亲热勾住我的肩,“大哥我同你说,开始还觉着耐重几山的人有多坏,后来处久了就知道,其实也没什么,别看他们一个个面目可憎广背凶目,但比起些个朝中当官的要强底多,像是肉菜啊扁豆啊小六啊,都忒可爱,还有还有,米家姐妹真正亲切善良,知道我要去救十方儿和宋青的时候,二话不说便肯放我走,那叫两肋插刀,那叫巾帼不让须眉,简直就是红颜知己的典范,”他笑,脸上一红,“对了,细眉姑娘也见着了,果然天上人间……大哥大哥,”弟弟又凑近半分,很有信心道:“你想必也因为这些个原因,才故意兵败的吧!”


      捏捏红唰拉回头,扑得喷出口水。

      我搔搔发髻,哦?是么……

      为奇自顾自滔滔不绝,他从烦乱的线索中随意拣了个话头重新说下去:“逃出耐重几山后,走了没半里路,就让铁扇红给追上来,没办法,他路熟马快。记得么”,他像是回忆起什么,非常高兴,“小红,当时你的冻疮虽然还没现下里那么严重,但也够呛,所以咱俩实力半斤八两,谁也打不过谁,正僵持在半道,竟好巧好巧撞上了不知哪个级别的大官为女搭台,高楼抛绣球选女婿,那时咱俩本不想生事看热闹,谁知那小姐无论觉悟、承受力还是眼力都忒差劲,一球正砸着个男要饭的,当场便哭天抢地寻死不觅活,而当官的说不算重来也就罢了,竟还指使手下打那可怜的乞丐,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当成个屁!大哥!你倒说说,遇上这事怎么办!”他认认真真看着我。


      我叹息,“于是你就抱不平,冲过去帮男要饭的打大官?”

      唉,我这个弟弟啊,还真是个矛盾体,远观卖相良好尤为可爱,近观却心性纨绔令人失望,不过假使你再进一步细看,就又知道,他是真的可爱了。

      为奇喜喜一笑,“不止我,还有他。”

      那厢捏捏红眉刚眼铁,鼻中出气,“哼!”

      我险些没当场笑出来,我底天,就那身冻疮本事,竟还逞能,想着什么拔刀相助,真正滑稽。

      “当时情景那叫英雄所见略同,盖世豪情冲云天,咱俩默契十足,虽腹背受敌,也轰轰烈烈痛痛快快干了一场,最后只因为寡不敌众、双拳难敌三只手,被抓倒了牢里。”


      为奇兴致勃勃,神气非常,“谁知道那官太坏了,想给我同小红按个罪判充军,于是总也审来审去,动不动抬出刑具,小红到底义气,总抢着骂人,抢着挨打,果然是患难里见真情,患难里做兄弟,于是我就想了,既然那么有缘,不如干脆结拜,真成了亲戚,岂不更美?”


      我仰天看了看,有些耳鸣,“那么……你们……真结拜了?”

      “胡说!胡说!”捏捏红蹦起老高,“老子自小做好汉,过处所向无敌,从来都只有别人哥哥爷爷求老子饶命,何时老子也会做人弟弟,仰人鼻息。”

      为奇“咦”一声,“小红,我在土里插草说誓言时、我扶着你对天对地磕头时,也没见你激烈反对过,况且你年龄最小,当弟弟理所当然,任性什么!”

      好汉捏捏红咬牙切齿,“只老子被打了个半死,谁记得旁的!”

      “那我不管,哦,对了,”为奇对着我道:“大哥,连你也拜进去了。”

      我勉强笑,“我们是天生的兄弟,拜什么拜……”

      “本来是两兄弟,”为奇解释,“现在是三兄弟!”他一手勾住我,一手去勾捏捏红,左看叫声“大哥!”右看叫声“三弟”,其乐融融,其意诚诚,自说自话间,便搭起了个铁三角关系。


      锐角高高耸立。

      两个钝角脸色奇特,苦苦忍耐,将地基拱得摇摇欲坠。

      捏捏红哑口无言,全身上下包括冻疮都似在尖叫,“老子不乐意,不乐意!”

      我扶着阵痛的额角,混乱间理清思绪,除下了天朝将领的身份,其实为家与这土匪并无有仇恨,虽然他时而咄咄相逼又是抢马又是要打要杀,虽然可能并非出自他本意,但眼前这个少年,事实上仍屡次救助过为奇。


      救助过我那最重要的、唯一的弟弟。

      不过,交情也仅此而已,若真要扯上别的关系,他不乐意,我还乐意呢!!!

      于是一时间,三角各自冥想各自,正思考到最微妙的关头,被遗弃忽略的多出来的线条乍然醒转,开始发难了。

      燕王声势震天扑上来,“为奇,你同我亲戚,舅子也同我亲戚!”

      小弟麻辣本色,毫不留情一脚揣过去,“没你的份阿裹皮,滚边去!”

      接着双方你来我往,又开始重复方才争斗的老路————天朝人说着听不懂的摩罗话,摩罗人说着听不懂的天朝话,没有翻译的两人其实都已经鼓足了语言天分,于另外的世界里,也算是沟通良好,间或暴力、间或拳脚,当然,总是为奇的上风。


      我学会见怪不怪,只偶尔出声指点弟弟的出招方位,提升其攻击的威胁性,燕王逐渐狼狈,我也出了口恶气。

      “喂!”身旁有人毫无礼貌叫。

      我分神去看,捏捏红正自面色不善,“你那弟弟……”他努嘴,“他至喜欢女人,却被个有把的缠上,真叫好运气!”

      我薄怒,负面情绪升到喉口,绕了半圈,又按着原路咽回去,眯目笑一笑,想着不同他一般见识,“你们后来是如何从牢里脱身的?我好运气的弟弟又背着你这累赘走了多久?”

      捏捏红瞪出眼,恨恨瞧我半晌,却也不答,坚持自己的话题,“你那妞,还有姓车的,哪里去了?”

      我一愣。

      是啊……

      为何曾经哭泣,十二与与承诺与过去,又飘到了哪里?

      突然心口剧痛,微微弯腰咬牙,“不管你的事!”

      “妈的明明是你约我决斗,说什么‘明日正午,耐重几山脚,你我决战,你若赢了,就把女人还给你,来不来?’好啊,老子是来了,你倒跑了,如今竟还有脸叫不关老子的事!”捏捏红像被戳住痛叫,呜哦一嗓子。


      “反正全天下都知道我一败涂地输与了你,你还想着怎样?”

      捏捏红愣住,突然放声狂笑,“你输?你输?”劈头丢过副锦囊。

      我不解,拆开来看。

      也没什么特别,只不过是当日奇攻的战略部署,简要说明了如何引蛇出洞,如何包抄伏击,弓箭队如何布阵撒网,兵力又如何在短时间内散开等等,口气居高临下,字迹狂放,一如车云阳本人,而这个战略,若非逢着异变,想必已将耐重几山强盗窝挪为平地。


      我长叹,云阳啊云阳,就算全天下的人都道我为望城输了,你也定要让话语中的赢家知道,谁才是那个运筹帷幄,谁才是那个翻云覆雨!

      “好计策!为望城!”话语中的赢家冷笑,“这等阴险狡诈,到底算甚英雄!”

      我挑眉惊诧,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没听过猪说话,总看过猪跑,但这少年却仍似初见那般天真有趣无知识,历来行军打仗,两厢对垒,衡量英雄的标准,何时会同手段过程诸如此等发生因果关系。


      “不过,你费劲心思为朝廷报效,到头来你的朝廷又是如何回报的?可笑啊可笑!”说完他真的笑了,却看不出有什么愉悦。

      我长身而起,伸手扣住他的脖际,将他一把提起按在秃树表皮,渐至施力。

      少年很平静,仿若有恃无恐,仿若一无所惧,“为望城,若你肯做我的人,耐重几山兵力助你复仇,如何?”

      我凑近他,眼对眼,唇对唇。

      眼前的色彩开始剥落,情窦之外的那个少女逐渐燃起,心沉入到大历史的忧郁之中,刹那间,阳刚的表象被往事模糊,十二的死状与绝望交织入炎上族的痛苦,渐渐化外了一种深沉的悔意,麻痹了我的四肢,同样皮骨血肉,同样握不住幸福,那么为何仇恨争斗,为何互相循环着推入地府……


      右手呼啸叫痛,左手感应一松,捏捏红轰然坠地。

      “你想我做你手下?”我俯视他。

      他竟还敢点头,颇有胆量。

      我冷哼,“从前一笔勾销,今后千条阳关路,各自行走各自!”

      捏捏红不信,“你不愿意?”

      “为家同谁都没有仇恨!”我拂袖转头,定定看着远方,心事飘莽。

      命运的完整性被事件割散,一片片化为了薄雪,点滴撒向凡间,正恍惚,落雪又突然停止,树林上方白扑扑的天地,日月各占领地,隐隐有异香在望。

      西方欲暗星灿灿,壮岁从戎的我在此冬夜细算过往。有些疑惑,何故如今渐老,却忘春风笔调。

      整个人世依照佛教,无所欲求便无所烦恼,也就像那边左右躲闪的摩罗燕王,先不论其居心为何,却一定是为着某种难以抑止的欲望驱使,所以才肯如此牺牲,不顾未稳的新国,不顾前仇旧恨,甚至不顾尊严地在这个树林之中,甘愿对牢了为家二少爷,催眉折腰,俯首称臣。


      我以脚勾起弯月剑别回腰间,挑起眉,突然静下了呼吸。

      捏捏红低腰戒备。

      燕王跳出战圈,下意识斜挡在为奇身前。

      树林荡出股细碎的呻吟,仿佛正抗拒着某种入侵,有人踏雪奔来,冲雾而出。

      捏捏红看清楚来人,无聊切了声,燕王垂下肩,一瞬破绽后惨叫,显然背上已中了为奇的霸王指。

      我松口气笑:“宋青,你动作也忒慢!”

      只见女子呼哧呼哧跑到近前,手上拎着个鼓鼓囊囊香喷喷的大包袱。

      我皱眉,“城里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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