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墨玉青再次纠结起肝肠,开始为自己的爹担心。
第五十四章
一场戏唱下来,两个多时辰,中间竟没有停下来休息。
这一点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且不要说皇上、皇太后的身体如何尊贵,就连普通人家唱堂会也不会这样一口气把整出戏看下来,中间怎么也要休息一下。
然而,今日却一反常态,内务总管几次请示是否休息,得到的指示都是否定。
皇上爱看,不肯休息,皇太后愁眉不展,等着要看最终的结局。而上上下下所有的官员和到场的嘉宾都跟中了蛊似的挪不开眼睛,没有一点想要休息的意思。
这样的场面谁还敢多说什么!
于是,后台得了话,戏不能停,必须一口气演到完。御膳房也得了话,午膳就摆在看台上,动作要轻!
对于这样的安排,负责整个太后庆典工作的老国舅真是哭笑不得还没有半点办法。
其实也难怪众人不肯吃饭。实在是众人心里都有个想法,那就是,饭天天有的吃,这戏可不是天天有的看。今天看过了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下次,孰轻孰重自然不言而喻。
于是,以各式点心为主的午膳端上来的时候,台上的锣鼓点没有半刻的停歇。
大戏一直唱到天将黄昏才告结束。
台上众人不愧训练有素技艺精湛。出场众人或婉转轻灵、或厚重雍容、或幽默朴拙、或恬淡雅致、……柔美细腻深情似海的故事在数位戏剧名家的演绎下,倾倒了在场所有的人,更让人为墨无痕匠心独运的大家手笔所深深折服。
大幕落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台上台下一片欣慰,众人沉浸在主人公的命运中,酸甜苦辣齐集心头,都还有些意犹未尽。
袁龙宜的泪水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心里象开了个大洞,空荡荡的。略略一想,低声吩咐:请墨先生过来。
皇太后回过神来,忙吩咐下去——加倍重赏。
不一会儿,墨无痕来到楼上。在庆王爷的引领下,穿过众人一片惊慕的视线,来到皇帝太后面前,施施然叩首行礼。
袁龙宜哭过一场,心里便舒畅了很多。见墨无痕给自己行跪叩大礼,赶紧出言赦免,命人把墨无痕扶起来赐座奉茶。
说来有趣,之前两人虽熟知彼此,却几乎是从未谋面。只是前些时候在刑部大牢里因为墨玉青告信仁公府的事才见过一面。
不巧的是,那日为遮人眼目,袁龙宜是蒙面而去的。而牢里灯光昏暗,也不曾把墨无痕的样貌看得清楚。
如此如雷贯耳的人物却不清楚到底是何模样,十足是件憾事。此刻有此良机,不由得就想看个仔细。
袁龙宜打眼细看墨无痕,却发现墨无痕也在看他。
四目相碰,袁龙宜的心下悄然一惊。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啊,看外表,生得如珠似玉飘飘若仙,看性情,偏眉角唇梢又藏不住夺人的刚烈。
普通的衣裳穿在他身上便有了高贵的气派;而落拓的家事和男妻的闲话也没能让他有半点自卑。
他似乎永远都那么气定神闲,悠然淡定,不管任何殊荣赞誉疑惑灾难横祸加在他身上,全不会有一丝波澜。……
而此刻墨无痕也同样注视着自己的如水美目中,就有着一个智者洞察一切的明晰与清澈。
那双美目,如深不见底的潭水,含着不为人知的奥秘吸引着自己。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走进那里,看个究竟。
目光的凝视不过是短暂的片刻,却让袁龙宜恍然觉得时间过了许久。
仿佛所有混乱不堪的心事都被掏了出来,放在潭水中慢慢浸泡,梳理通顺后被仔细地洗涤。……
潭水是不变的清澈,而自己的心也渐渐清澈。
这些天来,积压在自己心里如山般纠结的苦闷在这明澈的目光注视下,渐渐松散开来,渐渐消融脱落,直至飘然散尽。
心头似乎有阳光丝丝缕缕从云从中渗透,轻轻薄薄地暖意慢慢从心底涌上,冰封多时的心间竟有了水滴石穿般的轻响。
袁龙宜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缘由。
刚才的这出戏,既是故事,也不是故事。在别人看来是故事,在自己看来,则是一段人生的重现。
戏中之人花团锦簇的外表下,分明是墨无痕针对自己的心结,移花接木旁敲侧击的演示与剖析。
剧中人物的命运仿佛是墨无痕手中的一根钢针,从层层轻歌曼舞的纱账后探出,点在自己的穴道上,帮自己打通经络活血化淤。
又象是一根绳索,将自己捆住,提到半空。让自己跃出泥沼,跳出三界,在虚空中,居高临下,通过剧中人物的命运重新审视自己的功过。
墨无痕好手段,于不动声色间,不仅帮自己分析了从前那些事情的利弊得失,也为自己指出了今后做事的方向。……既保全了自己的颜面,又表达了他的意见和看法。
袁龙宜一念到此,犹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阴霾多日的心情如云开雾散风住雨歇,只剩下一片乾坤朗朗清明如水。
看着面前一派淡定从容的墨无痕。袁龙宜长长舒了口气。含笑抱拳,对墨无痕微微行礼,“谢墨先生厚礼,朕深表感谢。且请先收下些茶资,其它待朕日后慢慢回报。”说罢示意内侍看赏。
皇上发了这样的话,内侍自然不能怠慢,又一沓厚厚的盖着红漆大印的银票被托盘托着,送到了墨无痕的面前。
墨无痕含笑回礼,毫不客气地将赏银照单全收,纳入囊中。
“赏钱”拿够,墨无痕此行目的达到心满意足,转头看到旁边的皇太后。
墨无痕优雅的笑容不露半丝怠慢。温润的嗓音再度响起,“太后命在下刻的凤印已经完成,正要献给太后,望太后雅正。”
墨无痕说得轻巧,周围众人已是闻言色变,惊得七窍生烟。
谁不知道,这凤印一出,那就是要立皇后了。而这当朝皇后的桂冠会落在谁的头上,可是悬案中的悬案,疑团中的疑团。
墨无痕此言一出,不亚于晴天一个霹雳。连朝中一贯沉稳的老臣们也禁不住要走上前,目光霍霍要看个究竟。
墨无痕从袖里掏出一枚印章,掀开外面包裹的红绸,递了上去。
众人屏息观瞧,只见那枚印章,用的是碧玉料,麒麟头,凤凰尾,印面呈圆弧型,上有工整钢劲的四个篆字——“皇后之玺”。
工整篆字上,还有一个龙飞凤舞的花押。看不清是什么字,却能感受到整个印章散发出来的那种独特的韵致。
那是一种让人敬仰却并不死板的韵致,一种只能属于南朝皇后正宫的韵致,一种于雍容大度雄强高古的皇家气派中透着些闲逸优雅迅捷灵动的韵致!
不愧是出自墨无痕之手的大家之作。小巧精致的一方印章,于峰到险绝处归平正,圭角消磨时显风骨。单只看上一眼,已经让人叹为观止。
皇太后肃然凝神看着手中这枚精巧绝伦的印章,半天没有说话。
仿佛下了一个很大地决心,她缓缓抬起头来,侧目注视隔桌的天子,苍然开口说道:“皇上,这枚皇后印信是哀家请墨先生刻的。哀家在这里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一件事!”皇太后复杂的目光扫过周围肃立的众人。
众人屏息垂首,洗耳恭听。
皇太后艰难地开口:“皇上是个念旧情的人,他不愿辜负每一个为南朝江山尽忠尽责的臣子。所有,哀家今天要宣布的就是——本朝后宫,只纳妃,不立后!这枚皇后之玺,由皇上自行定夺,无论送去哪里,送给何人,任何人都不得有任何异议。”
皇太后一番话说完,周围鸦雀无声,死一般的寂静。
既然不立后又为何要刻这“皇后之玺”?既然刻了,又为何不立后?知情者为皇上的情断魂伤惋惜哀叹,不知情者为皇太后的决然武断震惊莫名。众人齐刷刷的目光一齐向座上的皇帝看去,看他如何决断。
然而,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只见皇上听到皇太后的话后,既不惊喜,也不悲伤,老僧入定似的沉默着,没有任何表示。
许久许久后,袁龙宜才伸出手去接过那枚皇后印章。
站在皇上身旁的庆王爷凝神看过去,这才看清,原来那枚精致的印章上龙飞凤舞的花押竟是一个字,一个盘旋空中,几欲散去的一个“风”字。
这个字仿佛一把剑,深深地刺痛了庆王爷的眼睛,让他不忍心再看下去,赶紧移开了目光。
轻轻闭上眼,庆王爷心里全明白了。
毫无疑问,皇太后早想好了今天要宣布的懿旨,提前就让墨无痕刻在了印上,想趁此时拿出来,一则能给皇帝一个惊喜,二则也能安排下后面选妃的主弦。
自己其实也猜到了,墨无痕能欣然接受这样的皇差,肯挣皇家这份钱,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只是不知道皇太后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要用这样的法子来换回皇上的体恤。
墨无痕依然微笑得从容淡定波澜不惊,旁边庆王爷则轻轻簇起了浓眉,一声不吭静观局势的发展。
皇太后这一举以退为进的手段实在是兵行险招,太过急躁。她想以此感化皇上,通过出让中宫的位子这一手段来换得皇上实质上纳妃的行动。
她的想法其实很简单,无非是想跟皇帝做笔交易:用一个不可能的皇后虚名换得几个妃子入宫。只要江山后继有人,就算皇上把这皇后之玺送去了北庭,她也什么都不怕了。
然而,她似乎是想错了!
庆王爷在心里暗暗摇头,哀叹这个母亲还是不够了解他的儿子。
风天行愿意倾心相爱的人,怎么可能是一个会轻易移情他人的人。皇太后此刻的做法,无异于画蛇添足饮鸠止渴,只会让袁龙宜更加思念那人,更加绝望于这个挽不回的定局。
果不其然,袁龙宜不仅没有立刻派人把手中印章快马送去北庭,也没有对皇太后的恩泽表现出一丝的高兴或感激。
他凝视那个风字良久,只是淡淡地吐出一句话:“不必了,……已经……太晚了。”简短话语轻轻地从口中说出,其中蕴含地却是让人心碎的凄凉,孤雁般心灰意冷的哀鸣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禁为之动容,难过得垂下头去。
这的确是一道下得太晚的懿旨。晚得让所有真心的抚慰都变成了尖刻的嘲弄。让原本就未愈合的伤口更加鲜血淋漓。知情者都在心里这样想。
皇太后若是在一年前颁布这道懿旨,皇上必会感激涕零;
皇太后若是在半年前颁布这道懿旨,至少天行不会远嫁他国。
然而皇太后今日才颁布这道懿旨,已经时过境迁于事无补,除了让皇上徒增伤心外,还能有些什么用呢?晚了,的确是太晚了。
皇太后几欲落泪的眼再也唤不回帝王眼中的亲情。心如坚冰的皇帝将“皇后之玺”收进袖内,站起身,决然离去。留下皇太后崩溃般坐在椅子里,瞬间苍老了许多。
第五十五章
皇上走了,庆典欢快热闹的气氛也被他全数带了去。剩下所有人面面相觑,不只该如何进退。
皇太后看看老国舅,要老国舅想个办法。可老国舅缩着脑袋,眼睛骨碌骨碌转着,却拿不出个主意来。皇太后只好回头再叫庆王爷。
庆王爷见皇太后召唤,答应一声,上前半步,抱拳行礼,有意无意的,将墨无痕挡在身后。
“王爷你看?……”皇太后愁得没法,只能跟庆王爷要主意。
庆王爷倒不见踌躇,看看四周众人惶惑的面孔,微微一笑,张口回答:“太后不必焦虑,皇上本就公务繁忙,刚才看戏耽搁了多时,皇上也是急着去料理公务。想必现在在勤政殿外等着进谏的使臣已经排到园子口了。依臣看,不如待用过了晚膳后,等赏灯时,再去请皇上过来议事比较好。”
庆王爷看似轻松的一席话即回答了皇太后的问题,也顺便替皇太后找回了面子,又让众人都有了可下的台阶,于是引来一片附和赞许声。
皇太后听得庆王爷的话说得有里有面,不无道理,心下便宽了许多。待庆王爷讲完,点头应允缓和了面色宣布:都下去休息,待稍后再继续进行下面的活动。
说完这番话,皇太后起驾,在老国舅和一大群宫女太监的陪同下,回去悦新殿休息。
待他们走远后,戏楼里的众人这才如遇大赦般松了口气,又活了过来。
今日到场的不仅有所有在京的各部官员,还有从各地赶来述职的地方大吏。平日这些人难得聚到一起,今日好不容易有了这个见面的机会,哪能还顾得上什么休息不休息。一看皇上太后都走了,立刻四散开来,或找人叙旧,或结交新朋,寒喧声四起,热闹非常。
众人三五成群在园子里随意游玩,谈天说地,不时议论纷纷。庆王爷则领着墨无痕来到一处专为他准备的僻静雅室坐下休息。
墨无痕进了屋,四处看看,然后一屁股坐下来,累坏了的样子。
待下人都退下后,墨无痕懒洋洋地把腿抬起来架到旁边庆王爷的腿上。嘴里轻声抱怨:“在后台站了一下午,累死了!”
庆王爷冷冷地回他:“谁让你上后台站着的,前面有座你不来,你说能怪谁!”。
墨无痕撇撇嘴,又说:“你们皇家也太吝啬了,做寿做得就给人家吃包子,真够抠门的!都不如乡下的土财主,人家还知道杀只鸡给大家喝汤呢!”说着话,墨无痕从怀里掏出新得的银票,一张张地把玩。
庆王爷扭过头冷眼看了墨无痕一眼,只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算是对墨无痕的回答。
墨无痕看着银票,全当没听见庆王爷的冷哼。待把银票又数了三遍后,皱起好看的眉毛轻声嘀咕:“腿痛死了,也没人给揉揉!”一副虚弱无力的样子娇媚可爱,分外惹人怜惜。
庆王爷早吃够了他这套,根本不上他的当,见他故意撒娇,偏不理他,反而冷冷地奚落:“你若是肯少用点心眼,我看也就不会腿痛了!”言下之意,对墨无痕颇有怨言。
墨无痕纵然脸皮再后,也被庆王爷这句话挖苦得红了脸。浑身不自在,悻悻地放下银票抬起头来。自己这次确实是做得有些过分了。出风头,要赏赐还在其次,没跟他商量就独断专行倒确实是有些对不住眼前这人的。
墨无痕抬头看见庆王爷脸色铁青,板着脸似乎真的是生气了,不由嫣然一笑。
从椅子里坐起身子,手臂攀上庆王爷的肩头,墨无痕对着庆王爷的耳朵轻轻吐气:“就算你生我的气,也总该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啊,你这样自己生气,我又不知道错在哪里,想跟你道歉都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你说你这气不是白生了么?”说出口的声音好像怕惊动了面前的老虎一样,格外地轻柔。再加上墨无痕一脸的无辜,让人实在无法怀疑他的心地良善。
然而,庆王爷跟他纠缠了半辈子,哪里还会被他这表面柔弱的样子蒙蔽得住。看着墨无痕在自己面前做戏做得如此逼真,不由更加来气,唬着脸推开他的手,没好气地说道:“演了一下午,你还没演够?你再跟我演戏,小心我收了你的银票拿去烧火!”
庆王爷平日对墨无痕总是没办法,可是真急了的时候,还是有办法的。
就象眼下,墨无痕一听说庆王爷要烧他的银票,立刻就“老实”了。不仅马上收起了银票和脸上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还拿回了架在庆王爷身上的腿。老老实实端端正正在椅子里坐好。两手平放在腿上,小学生一样等着庆王爷问话。